长夜之中,风未停,雪暂歇,待到天明时分,天地之间仍是一片灰蒙蒙,并无一丝阳光透入屋内。
虽然屋内仍是一片黑暗,陈宁依旧准时睁开了眼。这些年来堪比自虐的苦修,令他形成了雕塑般冰冷而准确的生物钟,不管有没有那个自制闹钟的帮助,只要他自己愿意,就可以在任何时候醒来。
他摸黑起身,蹑手蹑脚地从屋外捧回一把残雪,放入盆中,再运功将雪化开,一头扎了下去。顷刻之间,无数道穿心刺骨的寒意从他脸上每一个毛孔中钻入,疯狂地刺激着大脑里每一根神经,待再次抬起头时,整个人已是无比精神,再无丝毫睡意。
屋内,小宇睡得正香,桂芳的呼吸声从卧室里传出,虽然听不得十分真切,但已能明显察觉出每次呼吸的间隔正在拉长,不再像昨晚那般急促气短,想来已无大碍。
擦干脸,坐到火盆旁,借着炭火的余光,从怀中掏出林枫的那本小册子,开始仔细翻阅起来。
今天他要做的,便是了解如何突破银脉。
相对于如何缓解突破铁脉时的彻骨奇痛,林枫对于突破银脉的描述明显简略了许多,不过区区百余字。陈宁看了一遍,想了一会,又一个字一个字地细读了一次,这才将册子收入怀中,神色间难得地露出了一丝迷惘。
按照林枫的记录,突破银脉不再需要使用那一道道如小刀般锋锐的筋力来摧残打磨经脉,而是要将零散的筋力合并到一处,有如滴水成川,不断给予脉络稳定而持续的压力,最终产生质变。
方法看上去挺简单,用水流细细冲刷也不会产生那种令他回想起来犹自不寒而栗的万蚁噬骨之感,但为何林枫在交待清楚修炼之法后再次强调,想要突破银脉,对心性的考验犹在铁脉之上,再三叮嘱修炼者不可心急,至少要预留一年的时间完成突破。
一年?看到这个字眼,陈宁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因为这个数字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他闭上眼,进入冥想的状态。和突破铁脉时一样,他没有炼成筋力,所以只能用内力来代替。以往运功时,总是尽可能地不与筋脉接触,以免影响内力运行的速度和力度,这次却要反其道而行之,需要紧贴经脉内壁,并不断施压,就像河水川流而下,不断冲刷两岸每一寸堤面。
不到一盏茶功夫,内力已运行完一个周期,陈宁没有任何停顿,立刻开始第二个周期。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憋屈了许久的阳光终于冲破厚重阴云的阻隔,将无数缕金芒刺向大地。小宇揉着惺忪的睡眼,猛地发现陈宁正盘腿而坐,一副入定的模样,微微一惊后立刻便猜到了原委。他担心母亲的伤势,便悄然起身,再一步步缓缓往卧室挪去,生怕惊扰了陈宁。
这般持续不断地挤压内壁,虽然不再有那种难以忍受的彻骨煎熬,但又带来了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实在太无聊了。陈宁的耐性绝对已经称得上是人中翘楚,以往对着一盘残局,常常一动不动就是好几个小时。但复盘时只是身体不动,脑筋则是一直在飞速运转,而操控内力运行,却不能心有旁骛,必须专心致志,凝其一点。因此时间一长,便有一种浑身发毛的感觉。
终于在一连运行了六十个周期后,陈宁终于忍无可忍,睁开眼睛一跃而起,狠狠地低吼一声,将浑身的压抑感一吐为快。
吼声未歇,突然传来一声闷响,一个小小的身影奔出卧室,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陈宁看着小宇虎头虎脑的样子,这才想起来昨晚发生的事,想到桂芳还躺在卧室里,问道:“你妈妈醒了吗?”
小宇顿时两眼放光,兴奋道:“醒啦!还喝了些水呢!”
陈宁点点头,下意识地便往卧室走去,想确保她伤势没有反复。桂芳在屋内早就听到了他俩的对话,这时硬撑着自己坐起身来,想给陈宁行礼。陈宁连忙一步上前,握住她手臂道:“使不得,你快躺下,以防伤口破裂!”
她虽然生了孩子,但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又常年在矿场辛劳,身材保持得极为苗条,两条手臂有如莲藕般细嫩。陈宁正好盈盈握住,一股恰到好处的温柔触感顿时透过薄薄的衣衫,弥漫了整个手掌。
桂芳脸上一红,手臂微微一挣,陈宁顿时意识到自己此举不妥,连忙松开了手。她拽了拽衣角,这才将心头的慌乱平稳了几分,低声道:“昨夜多亏公子相救,桂芳一介弱女子,真不知该如何报答公子大德。”
陈宁听着她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口音,心头亦是砰砰乱跳,连连摆手推辞。想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更增尴尬。其时男女之防极严,虽然自己本意是不想让她牵动伤口,但这般仅仅隔着一层薄布的相触,与直接肌肤相亲也相差无几,若放在平时,早就被人大喊非礼了。
好在小宇年纪尚小,对刚才这细微的一幕浑然未觉,反而兴冲冲道:“妈,昨晚崔胖子想让咱俩去他家,多亏了阿宁哥坚持要我们住在这里。一路上下着雪都是阿宁哥背着你呢。”
桂芳一张俏脸更添红晕,头垂得更低,声音几若蚊吟:“陈公子义薄云天,待桂芳身子好了,定当亲自拜谢。”
陈宁不由得大囧,心想真是童言无忌,口中连道不用,同时拍了拍小宇脑袋,鼓励他道:“等我们小宇长大了,就可以自己背妈妈了,对不对?”
“嗯!”小宇兴奋地点了点头。桂芳眼神微抬,看到儿子这般雀跃的神态,心中倒有几分小小的吃惊。无意中恰好和陈宁四目相对,看着这位年轻公子眼角舒展的笑意,连忙又低下了头。
她这抬首又低头的娇羞之态,分毫不差地落在了陈宁眼中,惹得他本已平复的心头又是一阵酥麻,脑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昨晚她浑身无力倒在自己怀中的场景。丝丝体香飘入鼻端,柔嫩得能拧出水来的腰肢就这么浑若无骨地被自己搂着,只可惜当时急着疗伤无心体会,否则真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目谁家院了。
“阿宁哥?”
这声轻唤,这才将他从畅想中拉回现实,低头一看,只见小宇正小心翼翼地拉着自己袖子,脸上写满了好奇。
陈宁连忙干咳一声来掩饰自己的窘态,背心却是一阵发凉。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接二连三地心神如此失守?
他一向有很强的自制力,很少会让情绪有脱缰的时刻,所有刚才的情形连他自己也吓了一大跳,不敢向桂芳再多看一眼。正准备嘱咐几句便退出卧室,突然听到有敲门声,小宇跑去开门,原来是有热心的旷工送来了今天的午饭。
连续六十个周天的内力冲刷,不知不觉间已从破晓时分来到了冬日当头。
饭菜依旧很简单,只不过盛饭之人换了旁人,陈宁每天多一勺菜的特殊待遇也就戛然而止。吃过午饭,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稍事休息,而是重新盘腿而坐准备继续修炼。因为相对于精神的专注度,这次的突破更需要的是持久力,多一分时间的累积便会离成功更近一步。
他双目微闭,心无旁骛,脑海中如同雪后的天地般旷达辽阔,心念所聚,皆在内力挤压经脉时的那份玄妙之感。
但在一个周天之后,内力的运行戛然而止。他骤然睁眼,眼中写满了震惊与不解。
此时此刻,陈宁终于明了,为何林枫特意强调,冲击银脉对心性的考验较之铁脉更甚。
之前他一连运行六十个周天,经脉已产生了一种很难形容但绝对存在的麻木感,想必只有在此基础上继续保持内力挤压,才能达到修炼的效果。但刚才他重新运功,不过间隔了短短一顿午饭的时间,那种麻木感却已无影无踪。想要重新恢复,估计还得再运行几十个周天。这就意味着,整个上午修炼的成果已被清空,必须从头开始。
就像是一场万米长跑,每停下休息一次便必须回到起点,重新开始。
看来林枫所说的至少一年之期,大部分时间都浪费在了找回这种麻木感上面。他粗略估算了一下,如果想要在一个月内完成突破,至少每次修炼的时间不能少于十个时辰。
饶是他在困难面前一向心沉似水,此刻也不禁微起波澜。如果说冲击铁脉就像经历一场酷刑,疯狂却短暂,这一次就像是无言中的修行,平淡却抓狂,只有熬过无尽时间的折磨,方可涅槃。
良久之后,那些震惊和不解才如同雪花般片片跌落,双眸之中重新恢复了澄澈。但澄澈掩映下的,不仅是心下了然,更多的则是那份重燃的决然和坚定。
他重新闭上眼,开始了这场一个人的赛跑。
日影的位置缓慢而坚定地移动着,渐渐夕阳西下,黑幕重降大地。晚饭早已送到,但看着陈宁依旧在入定中,小宇自然不敢打扰。
夜色渐浓,窗外的风声再次变得尖锐呼啸,就像是古战场上的羌笛声,鼓舞着战士继续向前。
石屋内,炭火发出轻微的嗤嗤声响,小宇不知从哪找来了一本旧书,正就着火盆的余光仔细阅读,每隔一会便会抬头看看陈宁的动静。
桂芳躺在卧室内,很想起身给这位公子熬一碗汤,可惜稍微一动,背后便传来一阵剧痛,只好作罢。
不知不觉间,陈宁的额头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脸色也变得狰狞可怖,甚至有好几次眼看就要爆发,却又硬生生咬牙坚持了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流淌,小宇在一旁困得不行,却又心惊胆战,不敢独自睡去。就在时醒时睡间,突然隐隐听到一声异响,像是开门的声音。
他猛然惊醒,只见火盆旁已空空如也,一道模糊而清瘦的身影倏忽一闪,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不禁脱口而出道:“阿宁哥!”
可惜回答他的,只有门前穿过的夜风咆哮,分外凄厉,如在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