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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上阵父子兵(1)

王村,老早之前的王家大院,后来的鬼屋。那个疯的日本姑娘就住在那鬼屋。大门紧闭,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不时传出哈哈的笑声,还有喊声:“爹!娘!”那笑声,那喊声,令人毛骨悚然,令老早之前的王家大院森然恐怖。

“干吗不搬回?”有人跟我的王姓爷爷说。我的王姓爷爷望先前自家的大院,苦笑。东北人民自治军北安军区的一个骑兵营将营区设在了王村,而且就设在了先前的王家大院。那个日本疯姑娘被村里的一户人家收留。战士们进入大院的时候,曾经在屋子里发现一个悬挂在房梁上的尸体,哦,不,应该说是骷髅,令人毛骨悚然的骷髅。大甸子里丰茂的羊草,喂养着战马,令匹匹膘肥体壮。

我的奶奶常痴迷地望着战士,望到了儿子的身影……王天龙到绥化城看过儿子。在小饭店爷俩吃着热气腾腾的馄饨,王天龙问:“少东家没生气?你没跟了他。”“不知道……”景文说。就在爷俩正吃着馄饨的时候,来了战友,说雷司令请父子俩到他的办公室。“我听说王家和刁乐山交往甚厚,父一辈子一辈。刁乐山是打过鬼子的人,共产党人记着这些呢。我在想,能不能拉他过来,站在人民的这一边。”雷鸣说。“司令想让我王天龙做什么呢?”“传话给他,我雷鸣想见他一面。在哪见面呢,由他来定。”“我跟爹去!”雷鸣望天成。“不管现在刁乐山是哪头的人,都不会为难我们爷俩的。景文的另一个爹可是救过他的!”天成说。“如果情形不对,可只当通常拜访。”雷鸣说,掏出配枪,递王景文,“带上这个,多加小心!”“是!”王景文立正。当夜,我的王姓爷爷就睡在卫戍司令部,睡在自治军战士的大铺,和儿子相挨。他的一只大手压在儿子的身上。睡梦中都要感觉着儿子的存在。我的父亲被那一只大手压得暖暖的。他想把那只大手抱在怀中,可是又怕惊扰了父亲。这是我的亲爹!可是我没有能够给他做啥……景文鼻子酸酸。

就在那一夜,雷鸣给刁乐山写下了一封信。一位抗日的英雄,他是多么希望在国共的决战中站在共产党人的一边,而非成为对头。夜,铺下了一层薄雪,算是告示了:冬天来临。大甸子更是如一张白纸铺展,无际地铺展,仿佛谁要写一篇大文章。天空阴霾,欲雨欲雪的样子,想着什么心思的样子,要写大文章而沉思的样子。“要见刁乐山,得先去趟望奎。”爹说。爷俩快马奔望奎。到了望奎,找见了一个修鞋的,王天龙叫他老孙。老孙说回家说话?王天龙瞧瞧周围,没啥人,而且当时也没修鞋的,就说不用。你家大掌柜的没挪窝吧?挪啥窝,谁还顾得上修理他!老地方。念着交情,刁乐山跟天龙交代过,如果有啥事要帮忙,可到这望奎找这孙瘸子。敢情这孙瘸子是刁乐山安插在望奎的眼线。我的王姓爷爷怕空跑,就先来掏底。要不,大山绵绵,哪去找?跟大山里找棒槌差不多呢!呵呵,刁乐山还真跟棒槌差不多呢!那一拨子好汉,要是跟了共产党,可不就是棒槌了嘛!

驰骋于大甸子之中,望着爹的背影,景文欣喜地发现爹身上久违的彪悍。平日里的爹一本老实,甚至显得唯唯诺诺,甚至显得未老先衰,显得跟别的许多爹一般样。嘻嘻,这才是俺王景文的爹!

可是发现爹奔的方向不对:“爹,不是得奔大山嘛。”儿子说。爹回头诡秘地一笑:“回趟家,让你娘瞅瞅你。”街上的孩子认出了小文惊讶地张大了嘴还没来得及欢呼,父子已经到了自家的大门前,父亲喜悦地喊:“看我把谁带回来了!”花儿奔了出来:“哥!”春儿奔了出来:“哥回来了!”娘奔了出来,望着马上的孩子,惊喜:“小文!”爹得意地大笑,下马。儿子下马。娘奔出院门,一把将儿子搂在怀中念叨:“我的大儿子!我的大儿子!”就在被娘搂着的时候,王景文听到了从先前王家大院传来的歌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娘亲吻着孩子的脸颊,亲了端详,端详了再亲,说:“我儿又长高了!”儿倾听着歌声,知道要在家耽搁一宿了。不过还是着急:“爹,咱啥时走哦?”“不急,不急。”爹说。晚饭的时候,爷爷说:“你没跟毕经纬,毕老爷子老大不乐意呢。”“净汉奸跟他,谁跟!”孩子不屑。

娘就说,还是自治军好,那个骑兵营的战士,哦,也有当官的,没事的时候就帮乡亲们干活,打扫院子,挑水。“还真没见过这样的队伍呢。”爷爷说。“反正我大儿子哪伙的,我就哪伙的!”爹说。全家大笑。那夜,睡梦中的景文忽然被烫醒,激灵地睁开眼睛,看到了母亲的脸,端详着自己的脸,又一滴泪落下。母亲笑笑,为孩子拭去自己落在儿子脸颊上的泪水。儿子咧嘴笑笑,也眼里湿润。“睡吧。”娘说,继续为儿子缝补衣裳,油灯摇曳,有晶莹的东西自母亲的眼中滴落,润了线,母亲对儿子的牵挂缝进了衣裳。娘念儿深切,爹就将儿子带到了娘的面前。那一夜,落了好大的一场雪,大甸子穿上了厚厚的雪棉袄过冬。而上路的爷俩,都穿得暖暖的。我的奶奶给我的爹穿上了厚厚的暖暖的棉袄。“要不,我跟你们走一遭?”我的太爷说。“呵,爷仨,整得跟咱家里的事似的。你要再去,老毕得更不满意了,又一个叛徒!”

天龙说。“有爹跟着就行了。”景文说。雪深都没到马的膝盖,马很难跑得起来。微风,不时地将颗粒状的雪扬成了雪雾,起了阵就隐下。不小心,马就扑通地深陷雪中,雪没到了马肚。马就奋力,像在水中游泳似的,一番折腾,才走出深雪区。大山里,夜幕罩下来,更显得幽暗,幽深的暗。“到地方了,别让哨卡给咱爷俩算计了。”爹说,就扯开嗓门唱起来:

青纱帐立起来,

拎枪骑马入大排。

不抢无房无地的户,

专抢叫儿撒欢的大老财。

有朝一日天地变,

跪倒爬起是好汉嘞!

儿听得新鲜,儿还没听过爹唱歌呢,唱得怪腔怪调。爹的歌是跟刁乐山学的,跟刁乐山打交道的时候,刁乐山哼唱那歌,爹就学会了。“哈哈哈哈……来人可是王天龙?”唱出了一人,立在面前。“正是,来见大掌柜。”爹赶紧下马,抱拳。“咋还带了位?”

“我儿子。”

“哦,爷俩!”

引领爷俩的绺子不时模仿着猫头鹰在夜晚时发出的那种叫声,其实是告诉哨卡:来的是老熟人。大山幽暗、幽深,通往营盘不知道得有多少道哨卡呢。这一边,那一边,悬崖相向,相峙,索桥相连。刁乐山给你弄个索桥相连。遇袭,情势不妙,可这边撤,可那边撤,索桥一毁,没法追。木屋多了,木屋大了。刁乐山不住木屋,住一天然的山洞中。

“哦,大侄子来了!”见到王天龙的刁乐山高兴得不得了,立起了颀长的身躯,前倾,端详来人,错动着眼珠,看跟王天龙同来的人。“还有大侄孙。孩子,叫爷爷!”“爷爷!”刁乐山惊异地更是前倾,大眼珠子突出,端详侄孙:“吓,眨眼就大小伙子了!”

上前,捧孩子的两臂端详。那大手,鹰爪般有力。“是孩子要见你呢。”天龙说。“哦?”我的父亲立马从里怀中掏出了信:“我们司令给您的信。”“你的司令?”刁乐山惊异,抽信,看信,叨咕:“哦,也是让俺老刁靠窑儿。”

(靠窑,土匪黑话,投靠的意思。)“给俺爷仨备菜、备酒!”刁乐山举着信吩咐。

酒桌上,刁乐山说:“落叶归根,我刁乐山也一把年纪了,自然要有个归宿了,跟我的弟兄也要有个归宿。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靠窑儿自然也要寻个靠得住的,肩膀结实的。关于靠窑儿,俺老刁已经有了选择。您爷俩知道俺老刁现在的身份吗?先遣军少将旅长!”

王景文大惊。关于刁乐山,后来雷鸣曾经向上级检讨:错过了争取的时机,以至于让毕经纬先下了手。“一见您爷俩站在面前,我还以为可能是来挂注呢!共产党来了,共产党是要共产共妻的!”刁乐山说。“那是反动派造谣!”王景文说。“共妻的事倒没有,可是要共产的!”我的王姓爷爷笑了:“乡亲们要共我的产就共吧,我王天龙已经习惯了就种两亩三分地!省心多了!”“哦……”刁乐山瞅王天龙,摇头,不太理解先前的王天龙变成了眼前的这王天龙。

“如果你们也能来我这,我一定重用!老交情,我可没忘!”刁乐山说。“共产党也没忘你打日本的事!”景文说。刁乐山一怔,随即道:“那是!”自己肯定着自己先前抗日的功绩。

“日本鬼子玩完了,结果来了共匪!”溜达进来了毕经纬,原来毕经纬也在山寨!“可别共匪共匪的,蒋委员长不是还和共产党谈判嘛!”刁乐山说。毕经纬瞅王景文冷笑:先前自家的下人现在跟了共产党!还来拆自己的台!搞策反呢!王天龙红着脸,闷头,忽然牵了儿子的手站起,向刁乐山抱拳:“大掌柜的意思我儿已经明白了,回去传话就是,我们也就此告辞!”刁乐山蹙眉站起,不由自主地抱拳。父子离去,刁乐山叹气,坐下。不看毕经纬。

先前的朋友、恩人,转眼间,远了,甚至,成仇人。营寨的大门可是关着的。可是,刁乐山传出话:放人。我的爷爷再次扯开了嗓门唱:

白马饰金羁,

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

幽并游侠儿……

狼的长嚎声声。后来后面传来了嘚嘚的马蹄声,刁乐山派人相送。“哦,大掌柜的是怕俺们爷俩喂狼!”我的爷爷说,带几分无奈的得意。出了大山,护送的绺子回了去。“爹,说不定就叫你给耽误了!”儿子埋怨。爹一怔:“不至于吧。”景文当然也觉得对刁乐山的争取不会就差一宿的工夫。可是,仍然深深地愧疚。后来爹见一个地方雪挺深的,下了马,又蹚又拿屁股坐的,弄出了一个大大的雪窝,瞧着儿子说:“歇歇,歇歇。”爷俩挤在雪窝,拿出了各自的苞米面饼啃。“唉,在刁乐山那连口吃的都没混上,死要面子活受罪!”爹说。“他那饭吃着多没味啊!”儿子说。一匹马打了个响鼻,探头雪窝,水汪汪的眼睛望你。“马也饿坏了。”爹叨咕,将手中饼掰了块,喂给马。另一匹马也探头进来,水汪汪的眼睛望你。景文就也掰了块饼喂给马。爹把手中饼都给了马。景文就也都给了马。“不够给马塞牙缝的。”爹说。“嗯。”儿子同意。

“得让马吃点东西。”爹说。“嗯。”儿子同意。奔了一个叫三道岗子的屯子,两匹马的到来引得满屯子的狗叫,此起彼伏的。爹叩响了一户人家的大门,半晌里边问:“谁呀?深更半夜的,干啥?”“抗联!别合计土匪啥的!”爹说。爹心里说:“可是刚从土匪窝里出来的呢!”“抗联?”抗联是稍微有点远的记忆。“执行任务路过这儿,就想歇歇脚。”爹说。又静了阵儿,想必是又从门缝往外观察,观察与思考,而后院门犹犹豫豫地打开,一汉子穿了件羊皮袄,可是小腿那是光着。爷俩牵马进了院,汉子又探出头去向院外望,确定再没人,才关大门。“真是抗联的,没糊弄你。”爹说。

儿子心里嘀咕:咋不说自治军呢?一进厨房,都能感受到西屋溢出的暖意。房东从灶台上端起油灯,将客人引到了东屋,没人住的屋,炕上地下堆着粮袋,大炕上还堆着苞米棒。“我先给你俩弄点吃的。”房东说。“深更半夜的,别瞎忙乎了,我俩就在你这屋对付半宿。”爹说。“那也得把炕整热乎。”房东说。先抱来了被褥,再抱来了柴,往炕洞里添,干树枝呼呼地燃,驱了屋内的寒气。“你俩睡吧。”房东说。“老乡,你对抗联真好。”爹说。“抗联,打鬼子嘛。”老乡说。爹嘿嘿地笑,帮房东烧炕。“都添里你们就歇着,我去喂喂你们的马。”房东离去,留下了油灯。老爹喂喂地拨弄醒儿子,儿子费了老大的劲才把眼睛睁开,骨碌坐起,望窗外,岂止是大亮,满世界的雪白亮亮的,晃眯缝了儿子的眼,太阳已经快踱到当空,太阳笑呵呵。

“我的天!”儿子说。“这回可别怪我耽搁你了。”爹说,爹可是已经穿戴好。厨房,饭桌摆在了地上,坐在小板凳上,爷俩吃不知道是早餐还是午餐的一餐。高粱米粥,俩鸡蛋。房东家的仨孩子站一边看,被娘拽走。吃饭的爷俩知道孩子馋的是鸡蛋,谁也没动那鸡蛋。站起身要告别的时候,房东拿起俩鸡蛋往爷俩手中塞,都推却,爹说:“鸡蛋给孩子们留下。”都死活不要,出了屋。

马蹄嘚嘚,儿子说:“他们对抗联真好!”“所以我儿呀,你就好好跟抗联吧!”爹说。可是儿子发现爹的行进方向又不对了:“爹,这哪是往绥化去啊。”“哦,哦,我寻思再回趟家呢。 ”爹嘿嘿地笑,“不回了,不回了,就绥化,就绥化。 ”

东北人民自治军北安军分区震撼、震怒。毕经纬立功心切,以特派员的身份唆使刁乐山率兵接收望奎。先遣军不敢与苏军发生冲突,望奎没有苏联驻军,就要强行接收。结果,与驻扎在那里的自治军发生了武装冲突。那里只有一个连的自治军,在奋勇抵抗之后,大半同志牺牲,余下的撤出了望奎。自治军的抵抗出乎刁乐山的意外,出乎毕经纬的意外,在占领了望奎之后,冷静下来的二人知道自治军不可能接受这事实必然反击,连夜撤出望奎,穿越大甸子,返回大山之中的巢穴。

消息冷峻了共产党人,冷峻了共产党人占领的乡村、城镇,冷峻了共产党人的队伍。为震慑土匪的嚣张气焰,震慑国民党武装势力的嚣张气焰,北安军区决定:消灭刁乐山!以剿匪的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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