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文不对题的称呼,慕夏却没有产生任何排斥感,反而失了神,呆呆凝视那张应该非常陌生的脸庞:"伊菲斯......"
理智突然回笼,他暗骂自己的失礼,改口道:"伊菲斯叔...伊菲斯哥哥。"话音刚落,他起了一身疹子,莫名地恶心。伊菲斯也一阵抖栗,强笑道:"叫我伊菲斯,你一向...那个,我是说,我还没老到被叫哥哥叔叔的年龄。"事实上被叫爹爹也不为过,然而眼前的人不同,跟他一样是化石级。
"嗯!"慕夏干脆地点头,忽略常识的提醒。
"再睡会儿吧,你刚醒过来,躯体还很虚弱。"轻柔地按下他,仔细掖好被子,伊菲斯正要起身收拾碗筷,袖管被拉住,低下头,对上一双力持镇定,却掩不住不安的蓝眸。
"别怕,这不是梦。"声音有些哽咽,伊菲斯俯下半边,轻吻他的刘海,许下承诺,"我不会离开,你放心睡。"
恐慌消融了大半,但慕夏还是没松开手,执意问道:"你会照顾我到什么时候?"比起美梦破碎,他更怕骤然的分离,像他的父亲那样。因此,即使会惹对方不高兴,他也要确定,做好心理准备。
伊菲斯一愣,随即微微笑道:"到你不需要我照顾的时候。"
不需要照顾的时候?是指他长大成年吗?
无精打采地摇摆双腿,思索这些天一直困扰他的问题,慕夏突然听见敲门声,连忙躺回被窝。正好看见这一幕的伊菲斯站在门口叹息:"慕夏,你又不乖了。"
用被子盖住脑袋,他嘀咕道:"我无聊嘛。"整天躺在榻上,闷都闷死了!
"老是不披件衣服就坐起来,万一感冒了可怎么得了。"
我就是想感冒!慕夏在心里大喊:感冒了才可以堂而皇之地喝姜糖水!
没错,姜糖水。小时侯有一次发高烧,女仆调了一杯姜糖水给他,从此他就爱上这种饮料。但是父亲认为这是平民的食物,严禁他偷喝,使得他的瘾头越来越重!
拉下被子,伊菲斯无奈地道:"又在咕哝什么呢?"慕夏看了他一会儿,低声道:"没什么,对不起。"
伊菲斯对他很好,是家破人亡后,第一个对他这么好的人,他也十分喜欢他,不管有什么理由,他都不想让他担心。
"你啊,其实可以坦率一点的。"习惯性地蹭蹭他的头,再捏了捏丰润的脸颊,伊菲斯献出欣慰的笑容,"脸色好很多了呢,应该也能跑能跳了吧?明天我们就离开旅馆,一起去旅行。"慕夏喜出望外:"真的?我真的可以出去?"
"当然了。"
"可是......"慕夏犹豫是否要说出自己是异能术士的事。说了,可能会失去这个温暖的新家;不说,将来还是会穿邦;就算当缩头乌龟,又能瞒多久?
"不用担心,有我在,谁也别想伤害你。"伊菲斯铿锵有力地道。第一次,慕夏看到他温柔背后的强势;也意识到,自己的事,原来他都知道。
之后,伊菲斯成为他最信任喜欢的人。
他不富裕,明明是魔法师,却靠卖艺为生。最初被人群包围时,慕夏总是很难堪,感觉有伤自尊,但渐渐地,他习惯了瞩目和喝彩,因为那些并不是鄙夷的目光,而是真心的喜爱和赞扬。
伊菲斯是了不起的吟游诗人!
抱着鼓鼓囊囊的行李,挂着笑,他亦步亦趋地跟着那高挑的背影。伊菲斯不时转过头,问道:"累不累,慕夏?"语气是明显的不舍。慕夏知道原因--他怀里的行囊。
可是,他不想当只米虫,尽管他确信伊菲斯不会因为他不事生产就抛弃他。
察觉他的心情,伊菲斯开始教他唱歌和弹奏乐器,然后顺理成章地拿回行李,道:"你是我的助手,不用做这些杂事。"说话时,微笑带了点狡黠。他也回以略带羞涩的笑容。
不拿行李,就可以一只手被他牵着。
温暖的,厚实的大手,传递来真实无伪,深厚得不可思议的亲情。
亦兄亦父。
绵绵密密的关怀包围住他,无微不至。不用再担心食物、担心冷暖、担心风雨,只要尽情地被他宠、被他疼,慕夏不是讨厌这样的生活,只是......
眼角瞥见一抹白衣,这次不是风衣了,而是真真正正,执法教团的成员所穿的服饰!
视野一片黑暗,慕夏仿佛听到幸福碎裂的声音,全身无法抑制地剧烈抖栗。几乎立刻感到他的变化,伊菲斯转过头,看出造成他恐慌的原因。
"抬头挺胸!"他沉声道,握紧了他的手,"你已经不是慕夏.拉塞明迪了,你就是慕夏,所以不用怕。"
"嗯。"
情不自禁地照做,慕夏也握紧伊菲斯的手,镇定地从那人面前经过。
不再畏惧。
慕夏非常厌恶自己。
伊菲斯对他是那么那么好,可以说全世界,没有一个人有他对自己那样贴心,连去世的父母也远远比不上,可他还是不满足。
对,不满足。
他想念书本;想念从前的生活;想念由才能换得的赞美,而不是卖艺;还有,同龄的朋友......
明明已经很幸福,幸福得身心都要融化了,还冒出这些不知足的想法,使他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拼命压抑贪婪的yu望。然而越压抑,心底的渴望越强烈。
他知道伊菲斯察觉了,因为他常常会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发出一两声轻叹。然后某一天,改变了行程,往最近的大都市走去。
那一刻,他自厌地抖栗。
"开心点,慕夏。"伊菲斯抬起他垂得低低的脸上,一如既往地微笑,"你会喜欢的。"
是的,他会喜欢,可是......坐在空浮舟上,他终于忍不住落下眼泪,像小孩子一样哇哇大哭。伊菲斯顿时慌了手脚,掏出手帕擦,温言呵哄。
"伊菲斯,我是不是很混帐?"好不容易平静了点,慕夏抽噎着问,"你对我那么好,我还--"伊菲斯失笑,弹了他一记:"呆瓜,我还要向你道歉呢,因为自私而把你留在身边。你又不是我这样的人,怎么会喜欢卖艺唱歌。"
"可是......可是......"
"慕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和追求,你天生就不是甘于平淡,爱好漂泊的人。而且,你有才华,有能力。"伊菲斯轻抚他因为长期的调养而恢复柔嫩细致的脸颊,诚挚地道,"假以时日,你成为财务大臣或者宫廷魔法师,我也会为你骄傲。"
"真的?"慕夏破涕为笑,心情稍微开朗了些。
"嗯,我保证。"温和的许诺似曾相识,慕夏终于明白当日那句话的意思。
到你不需要我照顾的时候。
舍弃这样了解、爱护自己的人,前往未知的地方,真的......正确吗?
"学院是住宿制,所以我不能再陪着你了。不过王立学院是卡萨兰最大的学府,条件好,出路好,毕业都有分配,成绩优秀的还可以直接进入宫廷任职,真是最适合慕夏一展长才的地方。"高兴地浏览手中的介绍单,伊菲斯嘴角的笑意突然渗入一丝神秘,"而且,你在那里说不定会碰上好朋友哦。"
"慕夏?"
久久没听见回音,他不解地转过头,看到一双溢满依恋的眼眸:"伊菲斯,我...我还是不去了。"
"这个样子,可一点也不像你。"笑着拍拍他的小脑袋,伊菲斯语气一沉,"不用担心你以前的身份,我已经都处理好了,从今天起,你就是个全新的人,再也不是侯爵之子,执法教团的通缉犯。"慕夏惊讶地瞪视他,意外这个温和可亲的男人,并非他以为的那样简单。
不过,这不是他关心的。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看看不远处的王立学院,慕夏刚刚下定的决心又动摇了,"我是说......那个,伊菲斯,你会来看我吧?"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伊菲斯恍然大悟,脸上刹那间掠过复杂的情潮,最后定格为淡淡的笑容:"会。"
放下内心的大石,慕夏不再恋恋不舍,松开手。伊菲斯却反手握住,将一些东西放在他的掌心:"这些是你的覆历表、地契和生活费。哪天在宿舍待得无聊了,可以去上面的地址透透气。我每年会汇钱到冒险家公会,需要就去拿。"
"伊菲斯......"一字一句都是殷切的关怀,慕夏垂下头,又想哭了。
"记住,今后你叫"吉西安.凯曼"。"
默默念了遍这个名字,慕夏抬起头:"我记住了。"伊菲斯微微一笑,帮他把东西收进背包,扣好扣子,拉平衣角,就像每个送孩子去上学的父亲一样。
"去吧!"末了,在他肩上拍了拍。
"嗯!"慕夏跑出几步,转头使劲挥手,"伊菲斯,要在这儿等我哦!我一参加完开业典礼就来找你!"伊菲斯挥手回应,同时点点头。
等在人来人往的大门口,他却迟疑不决,几次想迈步离去。送慕夏进王立学院是早就计划好的事,因为一场意外,使他改变主意,想等慕夏心伤痊愈后,带他回摩耶。可是重新振作的风之幽鬼,又窝进躯壳,继续扮演人类。
要派人照顾那个杂种殿下?我去。
啊!?
啊什么啊,你不是缺人吗,我主动请缨,还不高兴?不过有个条件,封印我的记忆,让我作为普通人类成长,再和他认识。
为什么?魔界宰相懵了,跟不上友人的思路。坐在他对面的俊雅青年漾开一抹迷人的浅笑,随手弄宛如白金的微曲头发,抛出令他傻眼的答案:有趣呗!
......真是的,和以前一样任性的家伙。伊菲斯叹息苦笑,就为了这个理由,他不得不躲得远远的,以免刺激到慕夏躯体的魔核,唤醒属于风之幽鬼的记忆。
这时,一辆豪华的马车快速驶来,张扬地绕了个大圈,停在学校门前的草坪上。然而不等车完全停下,一个小身影就窜出来,滚倒在地。
"臭小子!你不要命了?"马车里响起年轻女子的叫骂声。
"罗嗦!臭老妖婆!再跟你待在一起,我的肺会烂掉!都是毒气!"
恶毒的言语出自一个长相清秀可爱,怎么看怎么不像粗人的小男孩嘴中,穿着王立学院的蓝色套装,背了一把用布包起的长剑。车厢里传出第二个声音,是一个幼稚的女声:"哥哥,你没摔伤吧?"
男孩的态度明显厚此薄彼:"没事,莉莉安娜,我去了哦,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相信这个居心叵测的巫婆!再忍耐五年就行了,我会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用史列兰劈了她,把你救出魔窟!"
"哥哥......"
女孩哭笑不得的回应被一串恐怖的高笑打断:"哦呵呵呵--劈了我?就凭你?再投胎十次吧!"
"混蛋!走着瞧!"本来想踢马后面一脚,怕惊了马妹妹也会遭殃,男孩只好踹在车门上,然后一溜烟跑进围观的人群,和红发青年擦身而过。
看来是我功成身退的时候了。在纸上写下短短的留言,交给门卫,伊菲斯放心地离开了人声鼎沸的王立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