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亮了,只听楼筒子里各家各户都响起了开门声,人们拿着小板凳,摇晃着扇子,相互招呼着往外走。这种热天,正是人们纳凉的好时节,男女老少在灯下一圈圈分开围坐着,说古论今,谈天说地,下棋打牌,其乐融融。
不知怎么,那天出奇的热,连一丝风都没有。姚强等人跟周阿姨告别,出门沿着新华路向西,慢慢地遛跶。路两旁修建了不少新的高层建筑,给城市增添了色彩。他们边走边聊,憧憬着未来。
5.
周阿姨做的炸酱面不亚于山珍海味,几个孩子吃得开心顺畅,心情格外好。
他们贴着路边,沿着马路牙子往前走。任健向往地说:“我听马老师说,他们踢球的时候,曾到国外访问,去过朝鲜。说不定我也有这机会呢。”
几个人羡慕地看着他。“我长大了去咱们飞机场当飞行员,你们去国外,我开飞机送你们。”姚强踢开路上的一个小石子。
“别逗了,咱们这里的飞机场是军用机场,都是战斗机。”李志欣笑着说,“我爸是司机,我就当汽车司机,那才能送任健他们到处跑呢。”
“你爸是吊车司机,你开着吊车送他们到处跑?”姚强照他后背给了一拳。
“肖晋萍,你长大干什么?”任健扭脸问旁边的肖晋萍。
肖晋萍想都没想就说:“我妈早就说了,‘你拿着学习不当回事儿,就是当劳动委员的命,长大后到你爸爸他们建筑公司当工人吧。’”
“你要是学习再不好,我们简直没法儿活了。”李志欣嚷嚷起来。
“你们不知道,我妈让我转学,到我姐他们学校,说那是一所老牌中学,教学质量高。我不愿意去,我舍不得离开咱们班。我妈最大的愿望就是让我和我姐当医生,她说学医必须学习好,就要去好学校。”肖晋萍手指揪着自己的辨稍,解释着。
他们走到新市区,回头又向北转,走过垂柳依依的马路,到了凤凰山公园门前的小广场。这里灯光明亮,到处都是谈天闲逛的人们,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一眼望去,依稀能看到夜空下凤凰山顶的凉亭,成为他们眼中的一道夜景。
天气仍旧闷热,姚强走到冰棍箱前,让卖冰棍的大妈给拿几根冰棍。
“嗨,哥儿们,还留着私房钱呢。”李志欣推了他一把,过去帮大妈从保温箱往外拿冰棍。
“今儿收拾院子,卖破烂得了些外快。” 姚强掏钱付帐。
“要不是我明天去省里,咱们就后半夜出来逛。那时侯人都走光了,满大街只剩咱们几个人,咱就清清静静地转悠,那才又凉快又开心呢。”任健接过一根冰棍,神往地说着。
“以后咱们还有机会这样闲逛吗?”肖晋萍怅惘地问。姚强几个人无言地相互看看,谁都没有说话。
儿时一同长大的伙伴就要远行,难舍难分的情谊一言难尽。到了很晚他们才分手,各自回家。他们商量好,姚强和李志欣明天来送任健去车站。他的火车票都买好了,就等着爸爸回来送他。
任健和肖晋萍走到楼口,他们的妈妈都推出了自行车,带着燕子在那里唠闲嗑,等着他们。两位妈妈在同一家医院上班,任健的妈妈是外科医生,肖晋萍的妈妈是护士长,她们结伴去医院值夜班。
晋萍妈说:“你姐在家看书呢,让她洗洗早点睡,省着点儿眼睛。”
“小健,你跟燕子别忘了插好门。”周阿姨也吩咐一声,两位妈妈便走了。
任健刚插上门,便有人来敲门。他开门一看,肖晋萍捧着一个精致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她把东西塞进任健的手里:“给,明天我准备去姥姥家,不能送你去车站了。”说完就走了。
任健翻开笔记本,扉页上写着:
让我们的同学友谊永存,记载下你奋斗的经历。
同桌,肖晋萍 1976年7月27日
钢笔是英雄牌的铱金笔,任健早就想要的那种。他追出门,只听到肖晋萍上楼梯的脚步声。任健进屋,把本子放在床头柜上,心里热乎乎的。
小时候他和肖晋萍都是结伴一路上学,两小无猜天真烂漫。长大后不在一起走了,却又成了同桌,结下纯真的友谊。女同学中只有肖晋萍跟他们几个男生常在一起玩,尽管难免被有些同学说三道四,可她一点儿不在乎。有的坏小子看到她和任健他们混在一起,嘲笑她:“满天的星星,一个月亮。”肖晋萍总是嘴一撇,不屑地说身子正不怕影子斜,说人的人心里才有病呢。
“哥,快洗洗睡吧,明儿爸回来,你们还要赶火车呢。”里屋的燕子招呼着。任健赶忙洗漱完毕,上床睡觉。
与任健分手后,姚强跟李志欣跑到马路边的水泵前,脱下背心,扭开水龙头,痛痛快快地冲了一番。等他回到自家小院,已近午夜时分。
“强子,你可回来了,快帮奶奶把鸡抓住。”奶奶还在院里等着他,“打从傍晚,这些鸡就犯了邪,不停地在鸡窝里扑腾。我说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刚一开门就硬是钻出去两只。剩下的也不老老实实地在窝里待着,咯咯嗒嗒地总叫唤。这不,那两只母鸡还在屋顶上,你二姐不敢上房,你上去试试,看能不能逮着。”
姚强搬来梯子,爬上去一看,两只鸡不安地在屋顶走来走去。他刚要靠近,它们便扑扑棱棱地飞,根本甭想抓住。
“奶,鸡还在房上,就让它们在这儿待着乘凉吧,搞不好飞下房顶到院外就麻烦了,咱们明儿再说。”姚强拉着奶奶进屋。
6.
姚强自己住在院里加盖的倒座小屋,里面的间量很小,只有一张木板垫砖块搭起来的床,还有一个老式的碗橱。他一天都没闲着,早累了,脱了背心和大裤衩便倒在床上,不大工夫就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他和李志欣都穿上了帅气的球衣,在足球场上奔跑。到对方禁区得球后,他刚想起脚射门,却见守门员是任健!任健跟自己不是一个队的?这怎么可能?姚强正在犹豫之间,忽然听到远处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耳边响起了排天动地的轰鸣声。他感觉就如同一下子掉到了筛子上,被上下左右剧烈地颠簸起来。
不等他从梦中醒来,床下垫着的砖头一下子坍塌了,他和铺板一起掉到地上。姚强刚想翻身坐起来,屋顶哗啦塌了下来,灰焦粉末夹杂着焦子块砸到身上,尘土狼烟扑头盖脑地罩住了他。他双手捂住鼻子和嘴,尽力憋住气。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抬头一看,头顶露了天。他试着往起站,头便顶到了不粗的房柱,他拚命地把房柱推开,扒住垮下来的屋顶用力一挺身,竟然钻了出去。
好在这间小房盖得比较简陋,房顶搭了几根细木杆子,铺了薄薄的一层水泥焦子顶,加之有那个碗橱挡着,姚强只是受了些皮肉伤,得以顺利地逃生。
黑夜蒙蒙,只有阴沉的天空映出一丝灰色,周围一片静谧。姚强站在屋顶,放眼望去,视野很是广阔。在朦胧的夜色下,遮人眼目的围墙房屋都不见了,到处都是断壁残垣,散落着砖石瓦砾。以前那些高高矮矮的建筑物看不到了,全都在这一瞬间化作了废墟。
眼前的情景令他心惊,真发生了第三次世界大战,遭受原子弹袭击了?不像啊,没有火光和蘑菇云。
想起来了,春节前辽宁海城发生地震,街道通知过要预防地震。
对了,这是一场毁灭性的大地震!
姚强腿一软,吓的差点儿坐到废墟上,魂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废墟上腾起的烟尘弥漫着,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他用力揉揉眼睛,又掐了大腿一把,竭力想证实自己是在做梦。
疼是真疼,但眼前景色依旧。世界真的变了!
“有人嘛?救命啊!”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喊声,那是跟奶奶同住的二姐从废墟下发出的喊声。姚强猛然醒过神来,细一端详,自家的房子全都塌了架。他蹬上坍落的正房屋顶,拼命地喊:“奶奶,爸,妈,二姐!”
“强子,快点,先把这块焦子块搬开,我出去好救他们。”爸爸发闷的声音从他脚下传来。他低头一看,房梁之间压着的一大块焦子板在晃动。他用力一扳,下面的爸爸也用力一推,焦子板滚到一旁,露出洞口,爸爸钻了出来。
“帮着你妈出来,我去救你奶和你二姐!”爸爸吼一声。
爷儿两个奋力救援,把全家人都扒出来了,慈祥的奶奶却永远闭上了眼睛,妈妈的手臂也受了重伤。爸爸扒出几床被子,把奶奶的遗体盖上,二姐给妈妈包扎好伤口。
“你大姐也不知怎样?”妈妈嘴里不停地念叨,惦记着下乡的大女儿。
透过灰蒙蒙的夜色,姚强看到不进窝的那两只鸡缩在废墟上,瑟瑟地发抖。可从小如同老母鸡带小鸡般呵护他的奶奶,却永远地离开了人世。他跪在奶奶身边,忍不住流下眼泪。
面容沉重的爸爸在奶奶身边站了片刻,转身到小屋废墟里扒出姚强的鞋子,咬咬牙招呼道:“强子,走,去看看隔壁你刘叔家。”
他这才感到赤裸的脚底疼得要命。他穿上鞋,跟在爸爸后面,踩着自家房顶到了邻居家。刘叔家的房顶斜着倒塌下来,他儿子正拿着一根棍子玩命地撬一大块焦子板。看到姚强父子,他焦急地说:“大爷,我爸和我妈都在里面呢。”
“你先躲开!”爸爸说着,背对焦子板骑马蹲裆式站好,双手扣住最下端,“起来后,你们两个用棍子顶住!”他大吼一声,浑身用力,硬是把焦子板抬了起来。姚强他们赶紧用棍子撑住,招呼着刘叔和刘婶钻了出来。
只有刘婶的腿受了轻伤,两口子没有大碍,但他们的小女儿却不幸遇难。爸爸帮着把女孩的遗体安放好,安慰了刘婶几句,便和刘叔率领两个半大小子,赶紧去营救下一家。
很快,从废墟下逃生的人们联手行动,抢救出四邻八舍掩埋着的人们。一具具遇难者的遗体挖了出来,一个个埋在废墟下的人们被救出来,不时会响起短暂的哭声。在这个宁静和平的重工业城市,睡梦中的人们遭受了最惨重的伤亡。但是人们顾不上擦去身上的血迹,顾不上嚎啕痛哭,如同一群遭难的蚂蚁,很快就有序地行动起来,相互帮扶着对付眼前的天灾。
7.
天大亮了,下起了蒙蒙小雨。姚强对爸爸说:“爸,我去看看任健。”
“行啊,去吧,小心点。”爸爸冲他挥挥手,忙着安置伤员和老幼。
去任健家还要走三条街。他提上家里的斧头,一路踩着砖石瓦块,经过血迹满身的伤员和摆放在废墟旁的遇难者尸体,急匆匆地赶往任健家住的二层楼。一路上他心中默默地祷告,希望老天保佑自己这个有着远大前程的好朋友。
没了周围的平房遮挡,离老远就能看到那栋二层小楼。这栋楼的两边一塌到底,中间部分的二楼还竖立着,余震袭来哗哗地掉下碎砖。在任健家的这一边,二楼塌落到了一层,把边的任健家只有窗台还有一个半尺宽的缝隙,上面堆着二楼残存的部分。
见此情景,姚强觉得如同掉进冰窟窿,一下子从头凉到了脚。他踩着碎砖,凑近任健家窗户的位置,透过缝隙大喊:“任健!任健!”
他喊几声便侧耳倾听。过了一会儿,隐隐听到了任健在答应。他心中升起一线希望,没有丝毫犹豫,挥舞斧头便砍向砖墙。这个15岁的少年此刻成了力大无穷的力士,汗水拌着尘土从他前胸、后背一道道地流下来,“嘡、嘡、嘡——”斧头砍在砖墙上的声响回荡在废墟之上。缝隙变成了豁口,足以让他钻进去。
“任健!”他探进头去再次大喊,而后静静地听。
“我在……这儿。”下面传来微弱的话音
那个声音清清楚楚,肯定是任健在说话!
姚强的心砰地蹦到了嗓子眼。他又在豁口上砍了几斧头,掏了一个洞,俯身就向里钻。进洞口的时候,断墙残壁刮在身上,他觉得周身都受到了刀割针刺。余震不断,头上的废墟发出咔咔的声响。但他顾不上这些,一点点儿把全身都钻了进去。
借着洞口射进来的光亮,他看到趴在地板上的任健。二楼的一块地板从中间断裂开,一头还有几根钢筋与楼体相连,另一头倾斜下来横在任健身后。晃倒的缝纫机架子挡住楼板,只压住了任健的右腿。
姚强推开挡道的床头柜,向前探进身子,问着:“任健,你压住的那条腿能动吗?”
“不行,我的腿被压得死死的。”任健艰难地回答。
姚强观察里面的情形。一层的墙还剩多半截立着,断裂的楼板形成了三角形空间,还算宽裕。他拨开水泥块和砸碎的家俱,爬到任健面前,一把拉住他的手。
“我的腿,就是我的右腿动不了啊!还有出去的希望吗?”任健焦急地说。
姚强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安慰道:“有希望,肯定有希望,别急,你别急。有我在,你一定能出去。”
他摸索着任健的右腿,碰到了缝纫机头。他明白,如果不是有缝纫机挡住楼板,任健这条腿早就被砸成两截了。他推了推楼板,纹丝不动。
姚强浑身都冒出了冷汗,手不停地哆嗦。他知道,没有大型机械,根本挪不动这么重的楼板,任健凶多吉少。真有希望吗?他心中惶恐不安。
“我妹妹,你先看看我妹妹,她没有一点声气了。”任健用手指着里屋。
姚强跪下,通过倒下的房门向里屋张望。燕子仰面倒在地上,头浸在一滩鲜血里,半截身子被水泥板压住,显然不行了。姚强难过地闭上眼,慢慢退回来。
“任健,燕子不行了。震灾太严重,外面的房子全塌了,到处都是伤亡的人……”姚强斟酌着恰当的词句。不等他的话说完,忽然袭来一阵强烈的余震,碎水泥块哗啦啦地砸下来,倾斜的楼板晃动着,似乎随时都要断裂开。姚强一把搂住任健,用身体挡住了他的头部。碎水泥块掉到他的头上和背上,发出扑扑的的声响,他被吓得闭上了眼睛,紧咬着牙关才没有喊出声。
任健家有一套《三国演义》,他和李志欣都借着读过。豪气冲天的李志欣嚷嚷着要学刘关张桃园三结义,跟任健、姚强他们结拜兄弟,说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任健和姚强笑他孩子气,说他满口生呀、死呀的不吉利。眼下的境遇让姚强想起这件事,令他不寒而栗。
他心中暗想:难道真要跟任健一同去死?事到如今,那就听天由命吧。姚强抱着生死难料的任健,一股子悲壮之情从胸中油然而生。
“你出去,有余震,别跟着我冒险。” 任健嘴唇蠕动着,“去看看……去看看肖晋萍。”
余震过去了,姚强晃晃身子,抖落身上的碎水泥块。他贴近任健的耳边,轻声说:“任健,你坚持住,还有希望,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出去。”
“拜托你,去医院,找找我妈。”任健瞪大眼睛看着他,艰难地喊了一声,“你快走吧!”姚强点点头,一再让他放心,便扭头钻出洞口。到了外面他才发现,自己只穿着一条三角裤衩,身上被划的左一道、右一道,浸出了血。
8.
肖晋萍家这边的二楼没有塌到底,四面仍然立着半截墙。姚强一手提着斧头,一手板着楼顶的缝隙,壮起胆量,踩着倒塌的断壁爬到肖晋萍家的位置。一块楼板与残存的墙壁搭在一起,形成保护,这让他心中充满了希望。
“肖晋萍,你在哪儿?”他大喊。
“我在这儿呢。”果然,从墙角传来肖晋萍的声音。他找到洞口,用斧头把堵着的砖墙砍开,又扒开碎砖头,帮着身披毛巾被的肖晋萍钻了出来。
“我姐在那个墙角,还活着,我听到她说话的声音了,快去救她。”肖晋萍用手一指,领着姚强爬过去。
那个墙角堆了碎裂的墙体,肖晋萍甩开毛巾被,不顾一切地用手去扒碎砖头。姚强上前帮他,两个人共同努力,把埋住的姐姐扒了出来。姐姐肖晋英脸色苍白,头上鲜血淋漓。她双眼紧闭,一只手紧紧捂着头部受伤的部位。姚强顺手撕下一块窗帘,慌手慌脚地缠在她的头上,用力勒住了伤口。
“姐——,姐姐!”肖晋萍摇晃着姐姐,带着哭腔喊。同楼住的两位叔叔也在废墟上救人,听到肖晋萍的喊声赶了过来,他们帮着把肖晋英背下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