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熊图腾,很多人把它看成一种文化传统,就像三星堆,一个很漂亮的博物馆,作为爱国主义基地去看。我不知道观众在这样的展厅里是怎样的感觉和心情,好像觉得那是和我们祖先有关的一个遥远的记忆。这种认知其实就已经把传统给埋葬了。所以,熊图腾的梳理是说有一种东西可能本身就是一种文化传统,那个传统可以再现,可以复活。我们讨论过西方文明中很多世界性的现象,包括世纪运动,包括《哈利波特》。它法定的汉语版首发时间是十月二十八号,所有的汉字版的新书不能在今天首发,是因为哪一本今天首发哪一部注定死定,它不能跟《哈利波特》的汉字版遭遇竞争。为什么《哈利波特》有这么大的市场魅力?它后面意味着什么?《达芬奇密码》后面意味着什么?叶舒宪教授最近一系列的研究提醒了大家,我们看作是传统文化的博物馆似的东西其实就在我们身上,就在当下。在这个问题上,熊图腾意义的再发现远不止是让我们去重新解读历史,而更可能是召唤未来。舒宪老师的书后面有些评论,有一小段是我写的一个评论中的一段,当中也提到对动物的态度就是对自然、对生命的态度。早期的熊图腾是一种非常周全的生命方式。如果今天我们只把它看成是正史一样的书写,可以来学习,记忆和纪念,那么这个传统就已经是死掉的,但我觉得它肯定没有死。我们今天已经看不到前途了,也许在全球化的新世纪运动所表征的背景中重看这样的传统,意义很大。
回到潘年英的保卫传统,我觉得他是以个人的方式很无奈地在保卫,他的保卫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再造。也只有再造,民间的、多样化的、草根的、生态的、生命的文化才可能复兴,否则殖民主义以来的工业化的、都市化的浪潮是不能拯救人类的,当然也不能拯救中国。人类是有某些共同图景的,SARS这样的病毒可以消灭所有的人类,而不只是汉族或者哪一个族。我们的食物大部分也是有毒的,有时还不只是生物学意义上的毒,而是社会方式的毒,可以导致文明病等很大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潘年英的黔东南在人类学写作上是一种新的范式,但我还不太同意把他比作中国的列维-斯特劳斯,这各是各的谱系。当然这种比,徐老师是给我们一个提示。潘年英还有一个一个名字是帕尼,我想这是“帕尼的模式”。
今天那位夏威夷大学的教授讲了很重要的一个转型,可惜彭文斌教授在总结时把它忽略了,就是第二个部分中的。他在总结时翻译成“本土人类学”是有问题的,这个“本土性”在中国就是本国。在联合国的文件里这个词主要指一种非工业的、前文明的、前都市的一个很大的群体,在世界上分布很广。WWF,也就是世界自然基金会和保护国际做了一个地图,在地图上世界的生物多样性区域就是原住民生活的地方,因为他们保护自然、动物和生命,保护生态、水和空气。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少数民族文化还有一个意义就是的来源,就是原住的、原生的文化。黔东南的文化就是这样。熊图腾的传统被农耕、都市和王权的传统所消灭了。而边缘化的东西是一体的,所以我觉得潘年英的鱼图腾跟熊图腾是有关系的,对应的。一个保卫传统,一个回归传统,回望传统。这是跟我们今天谈到的人类学与中国传统很有关系,是很值得挖掘的话题。我相信叶老师的书会引起一定的反响,也很担心很多人把它变成又一个《狼图腾》,简单地认为它是在跟《狼图腾》叫板,或者仅仅多了一个谈资。其实他不是在讲我们中国过去是怎么样的,而是重新发掘、复活我们传统里面的一些基因。这些文化因素要复活只有一个载体是可能的,不在中原,不在都市,可能就在黔东南,在喀什,在吐鲁番,还有很多那样的地方。在那里才有可能生长,因为那里的人们相信这个。我们最近一直在藏彝走廊走,有一个项目就是“神山圣湖”。还有熊猫为什么能活下来?就因为这些人相信山和湖是神圣的,不会轻易去动,因为它们是会报复我们的。
徐杰舜:这个就是李亦园先生讲的“敬畏自然”。
徐新建:对啊,这是很重要的一个问题。所以今天谈传统不仅是知识的问题,用更响亮的话讲,这是宇宙论的传统,而不仅是二十五史的文本传统。那个传统当然也重要,我们不会说它没有意义,但它过度精致化以后已经快要死了,只有在它之外才能找到源头活水。这样的话题有很多值得反思的内容,上午没有时间讲。这个传统最重要的是天跟人的关系。你看《天演论》,当年为之作序的吴汝纶⑧对它的解释是非常中肯的。但从严复开始,本土的“熊图腾”(的)传统就断了。你看他是这样讲的,第一他把人类学的传统归入到汉传统的格物之学,处于修齐治平之下的层面,跟以前所有对人类发展动力的解释不一样。在以前看来一切都是敬天的,《天演论》的格物学一反前人,提出一个人治,人定胜天的人治观就从这里开始。他原话讲得太好了。他说这种观点可以归结为“与天争胜”,“而人之争天而胜天者,又皆天事之所苞”,这个观点就叫做“天演”。物竞天择在这里就开启了一个人类中心、个人中心、权力中心的话语。这个话语从一开始就切断了整个的“敬天”传统,所以说银川的那个宣言不是随便讲的。人类学与中国话语这个话题如果要仔细谈的话,这个话语要扩大。叶舒宪老师今天提到要有一个回归,从《山海经》、《尚书》的文本来重新审视。司马迁如果可以看成中国最早的人类学家的话,我们的人类学就不是马林诺夫斯基,或者用英文的anthropology表述的西方人类学,而是一个人类自我反思的学问。这是可以用多重证据做研究,用多元的眼光做比较研究的。从根本上讲,我们不要固守欧美的人类学范式界定,那太晚近了。所以这个话题今天肯定谈不完,今天我们先把它提出来。叶老师也请讲讲我们文学人类学明年的年会。
叶舒宪:他们二位刚好讲的就是这个课题嘛。本来想每次会有一个中心主题,比各说各话要好一点。想把多元化、多民族都照顾到,“人类学写作”明年在贵州讲。包括人类学学者所做的都是人类学写作。这个事情西方人类学几十年前早都做过了,比如向印第安人学习。像卡斯塔尼达,他原来是人类学学博士生,跟你(潘)一样,后来他不要那个学位了,就拜了一个印第安巫师学草药治病,学印第安人萨满看待世界的方式。他觉悟以后,认为西方那个科学完全是走火入魔了。他的十部小说都是卖几百万册,而且新时代运动也跟他连系在一起。你们做的都是同一件事情。你刚才的有个说法,好像是苗族的村寨几千年不变,变和不变哪一个好?你好像认为变化才好,说我们有幸生活在一个变的时代,这个价值立场好像有问题。
潘年英:纠正一下,我是说“好得一塌糊涂”。是有幸看到这个变化,这个价值判断不是说这个变化本身好。
徐杰舜:他(潘)还有句话是“变得一塌糊涂”。
叶舒宪:所谓原住民经验最有意义的一点是它与西方工业主义、物质主义道路的一种强烈的反差。哪一个是可持续的?这是明摆着的,两千年不变的能适应下来,你那个挖石油挖煤的肯定要完蛋,而且完蛋得很快。想明白这点,那些千千万万的原住民文化反过来就是要拯救我们了。人类在某一个自然环境中能存活下来所用的这一套习俗、礼仪,现在要想返回去是不容易的,但有这个理性的觉悟是好的。你问的问题实际上就是启蒙何为,为什么福柯、哈贝马斯都要写这样发问的文章呢?直线进步的历史观都是从启蒙那儿来的,为了资本主义的积累。整个经济学就是这三百年建构出来的东西,就在讲怎样生产最大化利润。今天所有高校教的什么MBA,全部都搞市场营销,实际上都是走火入魔的东西。从人类学角度看这是不对的,因为它没有参照,以为自己就是在引导人类方向,这是很荒唐的。所以人类学写作就是从本土作家有了文化自觉意识而来的。你的声音要发出来,不能光给县长说,要出中国的卡斯塔尼达,一呼百应,他的每一部小说都是三百万到五百万册啊!
徐杰舜:我接着你的话再讲两句。你刚刚讲“救”。救谁呀,实际上人类学就是救我们人类自己。记得在银川会议上叶舒宪教授的态度是最激烈的,讲生态破坏……
叶舒宪:你们那会儿都说“发展”好,我一个人说“发展”很危险!
徐杰舜:叶教授说根本不可能发展,我们把他的全文发出去了。当时还没有什么科学发展观,都讲发展,都发疯了。以前文革时大家表忠心,现在是全国人民买基金,银行里水泄不通,都在发疯。用数字看,石油再用三十年,煤再用四十年就没了。大庆现在不是采油,是挤油,什么时候克拉玛依也就用完了。美国政治就是把自己的石油保护起来,把别人的用完了再说。日本也是自己的树一棵也不砍,把人家的树砍了做成一次性筷子。所以人类学的意义非常重大,确实包含了拯救人类自己的重大使命。我年纪大了,不能像潘作家写得那样实在,只能做一些宏观的东西,没有你那么深入下去。西方在批判西方中心主义,因为他们认识到解决不了他们自己的问题,所以到中国来找答案。
叶舒宪:中国传统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这块地方的生态是比较差的,却养活了那么多人口,它的经验是最值得全球学习的。而我们现在把自己最宝贵的传统都埋掉了,去追随西方盖高楼大厦了,那只能是一条死路。最可悲的就是经济学家管着十三亿人。
徐杰舜:经济学家、工程师管着十三亿人,那当然就是盖楼房。开发商在赚钱,所以房价越涨越高,降不下来,杭州房价两万四一个平方!回归传统的意义就在于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世界性的问题,看我们有没有本事从当中提炼出资源来解决问题。世界的问题也是中国的问题,比如气候变暖。今天我们还穿着衬衫,十年前冷得你不行的。
好了。这个讨论还要再谈下去。我们换个时间,换个角度再接着谈。现在留一些时间,看看还有哪位同学要发言。
王俏嵋:我是宁夏大学06级硕士研究生王俏嵋。文化传统和传统文化确实是不同的概念。我的问题是问艾老师和潘老师,我们学人类学的都很困惑,怎么样保护,收集起来放到博物馆,然后我们的生活继续往前走?都在说保护文化,但怎么保护没有说,保护对我们的现在和发展到底有什么作用,这是第一个要质疑的。第二个跟叶老师说的有关系,传统复兴和再造伴随着民族国家的建构,是选择性的,根据现在的需要去建构过去。就想问叶老师,您用四重证据法研究熊图腾是否有一些没有表明的、当下需要的一些东西?
叶舒宪:说一点吧。熊字最早就是能字。今天讲能源的能,可持续发展的一个楷模就是熊。为什么呢?因为它六个月不吃不喝能活下来,这就是生命的奇迹。我认为生命能量的范本就在它这儿。后来引申出才能、能力,抽象的“能”才出来了。原来的意思不明白了,就给能字下面加了四个爪子——有了“熊”字。这里面的生态道理太深刻了!看起来是找回了一个熊图腾,其实中国传统的大传统中没有了,遗失了,但是小传统里面仿生学的经验太多了。五禽戏里面有熊戏,太极武术招式里的熊晃,都是用仿生学从动物那儿学来的,就是想人是否也能从动物那里学习修炼获得长生。这些经验太多了,都是失落了的传统。生态问题也是从中引申出来的,古人崇拜的那些动物都有一种生命循环现象,人类围绕这个现象安排自己的生活,就类似“循环经济”。阿伊努人的那个就是典型的熊图腾。熊神化成熊的模样来让我们打猎,让我们吃,然后我们把熊的骨头敬在那儿,然后它的魂回到另一个世界,来年春天它又来为我们做这些。整个就是典型的循环经济!原始人用这种敬神的观念、循环的观念来解释了一切。到了农业社会熊就成了敌人了,因为它糟蹋农作物,这样就把这个文化传统彻底断裂掉了,以后人们就不再提了。
李菲:我有两个问题,一个是现在大家把传统视为可以开采的矿藏,希望从中找到人类学解决问题的答案。我觉得叶老师和潘老师是两个不同层面的路径,如果说叶老师是在不断地提供新功能的挖掘机,也就是方法论层面的推进,而潘老师所做的呢,就好比找矿脉,挖掘传统资源。目前好像只对这两个层面有比较清晰的表述。那么除了在方法论层面和作为提供资源或者精神支撑的对象层面以外,人类学对于中国传统还有没有其他的层面可以开掘?我想问的第二个问题是,叶老师在方法论上的贡献大家都已经看到了,但我有一个困惑,在四重证据法的内部,它有来自西方的田野方法,有来自中国传统内部的经学脉络,还有考古。这种方法论的内部应该有一个逻辑关系,如果摆不好它们之间的关系,融合得不好会有问题。这四重证据应该不是按时间顺序、或数字顺序的一重一重的简单叠加,我不太清楚叶老师如何看待它们之间的关系。
徐杰舜:希望你明天下午再好好听听叶老师的演讲。
叶舒宪:逻辑关系就是原来有了一重、二重,现在有了三重、四重。在我们这里,方法就是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对远古的东西我们不知道的太多了,现在有了,我们来说它。有了另一重材料我们把它用起来,综合起来看,这就是一种方法。
王炀:我认为人类学讨论的问题就是现实存在的问题和将要发生的问题。各位专家学者你们做的工作固然很重要,但我认为政府的参与和各位理论的结合才能真正解决问题,政府的作用是非常重要的。
徐杰舜:等你当了省长后再来好好解决吧。
龚黔兰:叶老师的书主要是从学术角度来解读中国文化,但我在编辑书稿时发现这样的读者群是有一定限制的,同时也就限制了这块文化的传播。如果它的表达方式、语言再简单一点,比如说那本《狼图腾》是人类学小说……
徐杰舜:对《狼图腾》今天我们不再讨论了。
龚黔兰:好的。一个小问题,如果这样简化后能否和我们社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