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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你叫杨绍文?”

沈瑞麟后仰着靠在黄花梨的太师椅上,食指和拇指慢慢梳着唇上修理精致的白色髭须,他国字脸,面庞丰腴红润,完全不像是一个临近天命之年的老人,一身黑色的礼服剪裁得体,让他原本高大的身材依旧挺拔,金色的怀表链子在黑色礼服的映衬下闪闪发光。他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对人山呼万岁的旧臣,倒像是个十足的海外富商。

但是他的表情深不可测,微微眯着的眼睛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寒意和威严。

杨绍文心中一凛,来之前,他打听了很多关于这个沈瑞麟的情况。

第一任的宫内府大臣,现任参议府参议,祭祀府副总裁,即便是从前他还没投靠满洲政权前,他就任南京政府内务部总长的时候自己甚至连中央陆军军官学校还没进去呢。

——总之杨绍文并没有什么底。

“是的,大人。”

唯有低眉恭谨的看着地面,平静下声音,波澜不惊、实话实说。

——自己从未表现过对政治的兴趣,一直都是本分的军人,况且满洲政府内本身就有很多从南京政府投靠过来的人,自己的过去应该不需要担心。

“听世晨说,你打过南京?”

杨绍文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一个拳头,但又放开,他的目光垂的更低了,声音似乎也沙哑了一些:

“是的,我当时是教导总队第三旅第五团第一营少校营长。”

“教导总队?是蒋公很宝贝的那批德械师对吧?”

沈瑞麟的语气不凉不热,一边问着,一边端起身边的茶水,慢条斯理的用茶盖撇撇沫子,低头喝了起来。

“是的,大人。”杨绍文垂着目光,依然只答被问到的,决不多说。

“嗯,听说差不多打光了,”沈瑞麟喝完茶水,放下茶杯,抬头正巧看见杨绍文背后,沈世晨正小心翼翼的把头从外面探进来,沈世晨对上爷爷的目光,立刻表情一换飞快的缩了回去,“听说教导总队是德国教官团亲自训练的。之前一直被蒋公宝贝着,却没想到第一次上战场就是完败。”

“大人,请允许我更正。”

杨绍文虽然目光低垂着,但是脸抬了抬,喉头因为某种激动颤抖的滚了滚。

“嗯?”沈瑞麟的目光扫向杨绍文,静静在他身上落了好一会儿,然后才低回去,重新落回手里把玩的扳指上,“请说。”

杨绍文目光忽然抬起,看向沈瑞麟,沈瑞麟这时正巧重新看过来,便看到杨绍文安静坦然着的、但闪烁着颤抖的水光的眼睛:

“教导总队初战渭南,再战淞沪,决战南京,在渭南初战西安叛敌即溃,在淞沪苏州河畔八字桥阵地死守五日,未让敌军前行寸步,在南京紫金山阵地,在敌军集中兵力猛攻的情况下我们死战三日不退,天堡城掩护阵地的兄弟更是全部战死——大人,教导总队未败……”

杨绍文气息破碎出了口气,微微上扬起来的声音再次沉寂下去:

“他们都是好小伙子……他们不是战败……”

沈瑞麟眼中寒光一闪:

“哦?教导总队未败,那么是怎么‘结束’的?你看样子,还想和日本人打下去嘛。”‘

杨绍文声音完全回复平静,甚至比平静还要暗淡:

“在淞沪、在南京,奋战的小伙子们都是因为收到撤退命令而枉死在撤退的路途上……大人,我只是……灰心……不想再效忠于那样的政府……”

沈瑞麟没再说话,冷冷的打量着杨绍文,而杨绍文这时也抬起脸,毫不回避的迎着沈瑞麟的目光。

安静片刻,沈瑞麟悠悠的开了口:

“你倒是很爱兵如子嘛。”

“我是个军人,我只关心我该关心的事,做好我该做好的事。”

“那么你对南京政府失望,就对我们满洲帝国有信心了?”沈瑞麟目光平静,但似有一丝戏谑闪动。

“大人,我对哪个政府都没有信心。”杨绍文坦然的看着他,“我是个军人,不懂也不想过问政治。南京之后我流浪了两年,而如今,我想继续活下去——有一个目标的活下去。”

沈瑞麟审视了他片刻,忽然嘴角挑了挑:

“你先回去吧,三天之内会给你消息。”

“谢谢,大人。”杨绍文深深的鞠了一躬,面色依旧沉稳安然,静静的退出。

“爷爷!”不消两分钟沈世晨的脚步声就出现,由小渐大冲到门边,然后他刚跳进门里就想到什么,立刻收住脚步。

沈瑞麟眼睛一瞪:

“奔跑呼喝,成何体统?!”

沈世晨吐吐舌头,扶正跑歪的眼镜,蹭到沈瑞麟跟前,恭恭敬敬的站着:

“爷爷,怎么样啊?我答应了杨大哥,爷爷你可别不要他啊。”

沈瑞麟目光一挑,似笑非笑:

“你答应了?不是说是你母亲的亲戚吗?”

沈世晨的嘴就着说完话的样子张着,回不去了。

沈瑞麟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母亲只是帮衬你的吧?她是浙江人氏,那杨绍文却身形高大丝毫不带南方口音,显然是个北方人,怎么可能是你母亲的远房亲戚?”

沈世晨的嘿嘿的赔笑起来,还未答话,沈瑞麟倒是若有所思的看着前方,把自己的话接上了:

“虽然不知道你又是去哪里疯才认识的他,不过这次——你倒是真的结交了一个可用之才啊……”

“爷爷!”沈世晨的眼睛亮了,“那……”

“等我这边核实过他的背景,就给他安排一个差事。”

“爷爷!”沈世晨直想张开胳膊拥抱这个老人,却被沈瑞麟随手拿起桌子上的戒尺一尺子敲在手背上——沈世晨发誓他倒真没注意那尺子是什么时候放上去的。

“你爷爷早就不管宫内府了,别到处替你爷爷夸海口揽差事,也不管你爷爷应不应付的了。”

沈瑞麟故意板起脸,沈世晨不敢乱动,被一阵敲的龇牙咧嘴:

“啊……呀呀……嘶……爷爷不是官最大吗?”

“哼,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少给我添麻烦!”沈瑞麟最后敲了一下,把尺子撂回桌子上,“我也不是万能,也不是最大,你要是再想着什么事都由我来给你解决,早晚有一天你会把你爷爷害死!”

沈世晨吐吐舌头,涎皮赖脸的蹭上去给沈瑞麟捶背,直到把老人家伺候舒服了,赦免离开,才松了一口气,乖乖告退。

远远躲开书房,飞也似的跑起来,想直接冲到杨绍文的小院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可转念一想杨绍文此刻不一定回去了,就决定晚点再去拜访。

进入六月,天气依旧凉爽宜人。

杨绍文刚刚回到自己住处,远远的刚望见院门,就碰上迎面冲过来的赵元刚。

“赵兄弟,怎么不进去?”

杨绍文奇怪的问。

赵元刚一脸尴尬:

“那个……嫂子在里面。”

杨绍文不禁停下脚步,为难的抚了抚额头,看向赵元刚:

“赵兄弟,你还能不能找到其他地方?”

赵元刚苦笑:

“大哥,换了其他地方,你觉得嫂子会找不到吗?”

杨绍文无力的叹息一声,目光中带上了乞求:

“她不是……”

“我知道,但是嫂子自己认为是就好了。”

两个男人相对沉默。

“要不……今天中午我请……还是外面去好了……”

杨绍文底气不足的说完,两个人刚一转身,背后就传来崔南玉柔软但响亮的声线:

“你们两个大男人作死啦,又想跑外面下馆子去啊?不知道挣钱不容易的啊,家里都做好饭啦!”

两人只得又转回去,只见院门口崔南玉掐腰站着,她身上只穿了一件湖蓝色的棉布旗袍,脑后简单的挽着一个发髻,脸上未施粉黛,身上更是扎了一个蓝布围裙——她这副样子从杨绍文搬家第一天他就见过了,崔南玉显然把自己当成了这里的女主人,各项添置大到床铺家具,小到柴米油盐,她一手包办是乐此不疲,更是白天经常向这里跑,收拾屋子做饭忙得不亦乐乎,跟邻居的教书匠太太打得火热,被一口一个“杨家嫂子”叫却从不辩解,似乎很喜欢这个称呼。

讨厌么?——不,有人知冷知热,这感觉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排斥。

可是喜欢么?——杨绍文却不敢想,在他的观念里从来都是立业成家,如今立业都不敢奢望了,更谈不上成家。

杨绍文磨磨蹭蹭的拽着赵元刚往院门口走,走到台阶下,抬眼看了崔南玉一眼,那凄凄艾艾的神色从他脸上现出,惹得崔南玉绷不住表情“扑哧”乐了出来。

“我要吃了你不成?”

说着甩甩手径自转身回屋,杨绍文和赵元刚挪回去的时候午饭已经摆在桌子上了,一碟梅干菜焖肉,一碟豆腐羹,一条鱼还有一碟松仁玉米,当然还有一碟老爷们最爱的炸花生米。

赵元刚表情立刻变了,狗腿的凑到桌子前闻了闻:

“嫂子真厉害,在东北还能整出这清爽的南方小菜。”

“都是平常的东西,”崔南玉眉开眼笑,让两个大男人坐下,自己去拿来一壶史公台,“就是这梅菜干不好找一点——尝尝,我爹从前没少做给我吃。”

说着把自己面前和赵元刚面前的酒盅倒满,对面露不解之色的杨绍文一瞪眼:

“你不是说要戒酒么?那就喝水吧!”

杨绍文一愣,继而自嘲的笑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三人吃着,崔南玉忽然问道:

“哎,杨大哥,你新差事那件事,怎么样了啊?”

“嗯,说是三天之内给我消息。”

“那大哥觉得——”赵元刚一脸期冀的看着杨绍文,眯眯笑眼里光芒灼灼。

杨绍文对他笑笑:

“不要期待太大,静等消息吧。”

三人又扯着别的聊了一会儿,崔南玉忽然说道:

“哎,你们两个不会在秘密计划着点什么吧?”

赵元刚“噗——”的把刚喝到嘴里的酒吐了出来,杨绍文在崔南玉“哎呀呀脏死了”的咋呼声中带些疑惑又带些审视的看着崔南玉。

崔南玉根本看都没看杨绍文,随手拿过一块抹布擦着落到桌子上的酒迹,边擦边道:

“你们两个妈包啊,真不想想,你们哪一个是搞诡计的料?‘我有心事我在烦而且是不得对人言的大事’这表情这几天一直在杨大哥你脸上写着呢——也亏平常和你接触多的是我,要是别人不早发现了?——当然,也亏着我聪明!”

得意的哼哼两声,然后一甩手把抹布直接甩到赵元刚脸上,转身托起自己的酒盅姿势文雅但气势磅礴的干掉里面的白酒,然后眯着眼一脸瞧好戏的看着杨绍文。

“杨大哥,不管你计划的是什么,我且问你,时间地点影响人物你可都摸清了?第一步干什么第二部干什么最后怎么收尾你可都想好了?”

杨绍文怔住,呆呆的看着崔南玉。

他倒真没仔细想过,总觉得应该一步步来,车到山前必有路之类的,他没干过这种敌后工作,完全是摸着石头过河,让他制定行军路线临阵冲锋反击什么的他在行。

苦笑着、抱歉的看了眼赵元刚——抱歉啊让你跟了我这个完全外行的长官……

“那玉小姐的意思是——”

“带我玩。”崔南玉伸手给自己给赵元刚又倒满酒。

赵元刚愣了愣,然后嘿嘿笑道:

“嫂子,我们男人的事情,打打杀杀的,不适合……”

话音未落,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刀刃入木的闷响,赵元刚再眨眼,一柄闪着寒光的折叠刀已经插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了。

崔南玉依旧面色不变低头吃菜,好像这刀不是她插的一样。

赵元刚脸色变了,不过完全是惊讶,他看不出这个高挑俊俏的歌女,全身散发着水乡灵透气韵的女人,会有这样一面。

“我也不是好人,我爹从我两岁起就给我刀子玩呢,”崔南玉似笑非笑的瞥了眼赵元刚,让赵元刚下意识的把屁股向杨绍文方向挪了挪,“你们怎么知道我除了唱歌之外不搞点副业?——嗯?笑面黑菩萨?”

杨绍文倒似乎见怪不怪。

“那就请玉小姐相助一臂之力了。”

“大哥?”

“我们一无背景二无势力,告发我们对玉小姐并无任何好处,玉小姐女子缜密的心思和大胆果敢的性格也对我们有帮助,况且——”

杨绍文垂了眼睛。

——况且她从一开始还不知道我是谁的时候,就对我很好……

在饭桌上杨绍文把他的想法对崔南玉和盘托出,崔南玉没有很大的反应,但立刻提出了她的想法。

目前最重要的是搜集一切有关的情报,崔南玉交际广泛,且精通日语,由她出手最合适不过。

当然,杨绍文如果能顺利进入侍从武官处则更好,总之了解一切可以了解的,才方便考虑下一步行动。

而赵元刚必须筛选民间的进货渠道,这次行动,肯定会需要例如炸药子弹之类的军品,除了走私渠道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但怎么找到最安全的,就交给赵元刚负责了。

看来崔南玉的思虑比杨绍文周全的多,饭后赵元刚趁崔南玉去厨房收拾的时候,挤眉弄眼的跟杨绍文说了个黄笑话,被杨绍文一瞪,心里一惊,自觉说错了话,没多久也就急忙告辞落荒而逃了。

崔南玉收拾完,就拿了杨绍文的那件短打布褂坐到一边缝补,这是遇见他那晚崔南玉吩咐人给他找出来的一身旧衣服,这些日子来他也穿过两次,不知道在哪里袖子上被刮了一个口子。

杨绍文坐在一边没有事情,目光无措的在屋里转了两圈,偶然间落到崔南玉专注的脸上,却忽然入了神,再也移不开了。

就这么看了一会儿,崔南玉忽然道:

“哎呀,我就那么好看?”

抬眼就看到杨绍文被自己惊到在椅子上一跳的样子——不由得想到,这样可爱的男人真是少见啊——“扑哧”笑了:

“杨大哥,想问什么你直接说啊。”

“玉小姐,你……”

“还叫玉小姐,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再这样叫我就生气了。”

崔南玉故意板起脸,杨绍文红着脸,终于成功的憋出来:

“南……玉……”

崔南玉满足的点点头,又去看手上的伙计,杨绍文犹豫了好久,终于道:

“你……为什么……”

“因为不想看见你有事情。”崔南玉嗔怪的盯了他一眼,干脆直接回答了他没问出口的问题。

这十足露骨的答案又让杨绍文语塞,脑袋像一架年深日久的纺车,吱吱呀呀的艰难运行,却理不出一条明理清晰的线。

“玉小姐……”

“嗯——?”

“南玉!”杨绍文在崔南玉眼光下急忙纠正,差点咬住自己的舌头,这副样子惹得崔南玉又是一阵前仰后合的娇笑。

“南……玉……”杨绍文在崔南玉的笑声中更加手足无措,“别开玩笑……我……”

崔南玉忽然收了笑声:

“我是认真的。”

她看着手里的飞针走线,声音既低且柔:

“我都28了,整日遇见的都是什么样的男人?你也见到了。难得有像你这样有能力、有文化,忠厚老实心肠好的人,关键还生的好看,我干嘛这么轻易的把你放过去啊。”

说罢,娇憨的撅撅嘴,最后收了针打上结,再不去理杨绍文。

这露骨直白的话噎的杨绍文目瞪口呆,脑子乱哄哄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崔南玉却好似没事人一般,缝完衣服,又去院子里浇花,她前日刚从外面弄来五六盆芍药,紫红雪白的,开的满院子都是生气。

杨绍文透过门口看着院子里那副场景,忽然一股暖流从心底流遍四肢,祥和宁静。

一种久违的感觉,让他眼底蒙了一层湿意。似乎之前多年的中原混战和日寇抗击,都成了昨夜黄花的长梦一场而已。

或许——又是现在是一场梦?

宁静的小院,盛开的鲜花,缝缝补补完,又在院子里花丛中忙碌的女人?

满腹的家常小菜,没有战火硝烟,只能听到风吹过墙外的田地的声音,带来一阵阵庄稼地生命力旺盛的清香。

是——梦……吧?

杨绍文再次醒来的时候,日影西斜。

四周很静,室内的光线已经昏暗。

略带疑惑的捧起身上盖得那件布褂,从椅子上坐直,摸着针脚匀称细密的缝补痕迹,他有一瞬间的惶然。

伸手拿过桌子上的纸,眯了眯眼,终于在昏暗的光线里辨认出了崔南玉的字迹:

“你不是说晚上答应了兄弟去做客嘛?所以我先回去了,晚上不用送。好好玩,但不许喝酒。”

不自觉的笑了笑——这种被管束的感觉,竟然分外受用。

起身去洗了把脸,整理好衣服,他锁上门,便去往丰乐路方向。

谢珏一直催着杨绍文和他一起去周母家拜访,昨日他终于答应,两个人便约定今天晚上6点在丰乐路口见面,然后一起去周母家。

他经过一家点心铺的时候买了两包山药糕,拎在手里,与谢珏在丰乐路口会和。

两人在去往周母家的时候,随意聊着天,谢珏忽然道:

“杨哥,一会在大娘家,最好不要谈到和大娘的丈夫有关的话题。”

“为什么?”

谢珏的眼里是真正的关心和担忧:

“大娘的儿子姓周,大娘自己也姓周,杨哥,这不是——很明显了吗?”

杨绍文没想到谢珏竟然细心如此:

“嗯……周大娘是个好人。”

“非常好的人。”谢珏加了一句。

两人与周母见面,尤其是时隔许久再见到杨绍文,免不了让周母一阵唏嘘感慨,三个人聊天聊的很高兴,杨绍文和谢珏更是下厨去帮周大娘准备晚饭,让周大娘乐得合不拢嘴。

“你们两个和我璧儿真不一样,”谢珏坐在一边收拾一条鲤鱼,而杨绍文在另一边案板前围着围裙,卷着袖子弯腰给萝卜切片,周母左看看右看看,笑着道,“我那璧儿在家里连个倒了的扫帚都不扶,哪像你们这么乖啊。不过上一次珏儿来后璧儿倒是改了好多了,还知道饭好了帮着端菜,真是有了学习的好榜样啊。”

话音刚落,周璧的呼唤声就飞进院子:

“娘!好香!今晚有好吃的吗?”

一个人影飞也似的跑到厨房门口,杨绍文闻言转身,看到一个25岁左右的漂亮年轻人站在那里,黑色的西装,头发梳的一丝不苟,但他的目光只是在杨绍文身上停留了一瞬,接着凝结在谢珏身上。

“又是你。”

声音听起来怎么都有点咬牙切齿。

“璧儿!”周母板起脸,“这是跟客人说话的态度吗?”

“娘~~~”

周璧用一种撒娇式的哀求口吻惨叫道,但随即似乎想通了根本没有作用,自己很快老老实实的嘟囔道:

“我知道了。”

不愿意在谢珏身上浪费自己原本的好心情,他收拾起目光投回杨绍文身上:

“这位先生倒是眼熟啊?”

眼熟?对啊——谢珏腹诽——你那晚擦肩而过的那个流浪汉嘛。

“我是谢珏的朋友,与大娘有过一面之缘,所以一起登门拜访。”杨绍文的声音平静清透,似乎有一种安定心魄的力量,“在下杨绍文。”

“哦,杨大哥,幸会幸会。”周璧眼里闪着光,上前和杨绍文握过手。感觉杨绍文不卑不亢安宁平淡,比一个眼神都欲噎的周璧出洋相的谢珏好多了,“我叫周璧,和这个谢珏见过几面,算是半个朋友吧。”

“璧儿!”周母训道,随即认命的向两人解释,“我璧儿就是这样,说话任性惯了,口不对心的,又总是不顾别人的想法。你们别介意啊。”

哟,这骗子大概只在自己娘面前有话直说了吧——谢珏腹诽,嘴上却道:

“当然,周兄弟的脾性多少也摸到一点了,不会介意的。”

“那就好,”周母不管周璧闻言对谢珏的呲牙瞪眼,“我璧儿就需要几个能包容他的朋友呢。”

“娘~~~”周璧捂脸,哀嚎一声,又去瞪谢珏。

杨绍文敏锐的察觉到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便插话道:

“周兄弟这是刚下班吗?去休息一会儿吧,晚饭马上就好。”

周璧完全没想到杨绍文能帮着他说话,正待露出惊喜,一边谢珏却凉凉的道:

“杨哥可不能惯着他,是谁上次答应大娘,要在家里好好干活,帮助母亲分担的?”

周璧恨恨的瞪他——上次有你在我娘面前卖力表现,我除了表明态度奋起直追外还能干什么啊?

杨绍文摇摇头,转身继续去切菜,留两个人仍在那里较劲瞪眼。

后半程完全成了杨绍文帮着周母打下手,周母深知自己儿子的脾性,放着谢珏和杨绍文在这里干活,他肯定不会走的,显得自己懒,可是真正在厨房里他也干不了什么,只能白占着一块地方碍手碍脚。

杨绍文倒轻松的解决了问题,把谢珏和周璧一起打发回屋,只自己留下帮忙。

果然谢珏恨恨的瞪了眼周璧,抬脚出了厨房,周璧无声的欢呼一声,回头对杨绍文开玩笑的敬了一个美国式的二指军礼,然后也心怀大畅的跟出去了。

“这两个孩子倒像是注定是兄弟似的,”周母看着他们出去,感慨的对杨绍文道,“璧儿一个人孤独惯了,能有个这样的兄弟,看起来整个人都开心不少呢。”

杨绍文一愣,看了眼周母,然后继续低头去搅锅里的羊肉汤,只在心里说道:

“您确定他们这是兄弟的样子?”

但是他很快嘴上笑道:

“您说的是。”

“哎?绍文啊,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杨绍文搅动的勺子一停,然后继续:

“家中只有一个老父。”

——这两年根本就不敢想起来的……父亲……

无颜去见,更无法去想的老父亲……

周母刚想开口问他的母亲,马上把话收了回去,继而改问道:

“你很久没有回家了吧?”

杨绍文搅动的勺子慢了很多,声音也略微暗哑:

“有……6年了……”

“为什么那么长时间啊?”周母惊呼道。

杨绍文依旧背对着她,动作完全停了下来。

——为什么?

南京驻守4年,他本来信心十足,卯足了劲要等收复山河驱逐日寇之后再回家,却不想是一场惨败,他断送了手下500多个年轻人的性命,从此连自己是谁都不敢再想,何谈回家面对殷切期望于他的老父亲?

“我……”

杨绍文微微颤抖着,组织不起任何语句,周母见状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绍文啊,快好了,咱们把菜端出去,布置桌子吧。”

杨绍文感激的回头看了眼周母,然后接过周母盛好的鲤鱼。

一顿饭吃得倒是相当愉快。

观看谢珏呛周璧,可是一个很好的解乏项目。

饭后周母把要去帮忙的杨绍文和谢珏都按住,成功自己回了厨房刷碗,周璧歪在炕边,靠着被子垛,和杨绍文聊天。

“不知道周兄弟在哪里高就?”

“我啊,海关总署啦。”周璧笑嘻嘻的摆摆手。

另一边谢珏凉凉的道:

“他是个职业骗子。”

“喂!”周璧立刻跳起来,警惕的向厨房方向张望了两眼,看到周母仍然在厨房里忙碌,才压低声音冲谢珏怒道,“上次不是达成共识了吗?你不当着我娘的面揭我老底的!”

谢珏“哼”了一声:

“你娘在么?”

“你——!”

周璧气的语塞,于是愈发贴到杨绍文身边,热情的跟他说话。

杨绍文冲谢珏苦笑道:

“谢兄弟,你如果总是这样说话,我的人缘会好到没天理。”

谢珏一扭头:

“杨哥,我就是这样,改不了。”

杨绍文摇摇头,仍然是看着周璧,温和的对他的问话有问必答,周璧纳罕,不禁问道:

“杨哥——我也叫你一声杨哥好么——那家伙说了我是个骗子,你也不介意吗?”

杨绍文微微一笑。

“都为了活着而已,分什么高低贵贱?”说到这里,神色一暗,“我自己也高贵不到哪里去。”

周璧还要再说话,这时周母端着一盘洗好的樱桃走进来,满面笑意:

“来尝尝大樱桃~”

周璧欢呼一声,抢上去,反被周母推了回来。

“一点规矩都没有,家里也不行,客人要先吃啊。”

周璧垂头丧气的退到一边。

“大娘,我来吧。”

谢珏自然乐得有一个再去气周璧的机会,热情的上去,贴心的接过盘子端进来摆进去。只留周璧在一边干瞪眼。

几个人又说了会儿话,杨绍文和谢珏才告别出来。

“杨哥,有空来玩!!”周璧和母亲站在门口,兴高采烈的冲杨绍文挥手,“只要别带他!”

说完,又挨了母亲一个胳膊肘,接着嬉皮笑脸的蹭上母亲的肩膀赔礼。

杨绍文和谢珏看着母子二人进去,然后一起走在回去的路上。

“这个骗子,要是在其他人面前也能保持这种纯真率直的面目就好了。”谢珏一边走一边感慨。

杨绍文惊讶的看了眼谢珏,然后笑了笑:

“你嘴上不饶人,倒是个好心肠。什么时候能把这刀子嘴的毛病改改就好了。”

“杨哥,我说了我改不了,这样挺好的。”谢珏一边走着,伸了个懒腰,畅快的呼吸了一口夜晚凉爽的空气,“让那么多人喜欢干什么?交一两个知心朋友,像杨哥你这样的,就够了。哎对了,杨哥——”

谢珏停下脚步,杨绍文只好也停下,只见谢珏四周望了望,确认周围无人后,然后凑近了,小声道:

“赵哥说的那件事,杨哥,我能参加吗?”

杨绍文一听,顿时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因为在新京,他除了认识赵元刚和崔南玉,剩下的也只有谢珏,这些天谢珏也没少到自己的小院做客,所以一来二去,谢珏也和赵元刚冰释前嫌,亲近起来,这两天没少看到赵元刚神神秘秘的和谢珏嘀嘀咕咕,没想到那家伙是打着招兵买马的主意。

“你想好了?”杨绍文平静的看着他,“你真的想吗?确定吗?”

谢珏也平静的回视回来:

“我确定,我想干点不一样的事儿,杨哥——一点实实在在的,算是让我真正活过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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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一个梦里的奇幻之旅,说不尽的光离怪陆,荒谬不羁,却令人读之笑中有泪,莫可言说…
  • 山河诞

    山河诞

    她乖乖地趴在恶臭无比的地牢中,没有床,地面上薄薄一层的稻草膈的她肋骨发疼,破烂囚服遮盖的躯体早已血肉模糊,有好几处还渗着鲜血。她死的那一夜,长安迎来了冬日的第一场大雪,那是一场漂亮的足以倾国的大雪。公主的驸马在新婚之夜活活冻死在天牢的一面高墙下。后来,年迈的公主府旧人说,那面高墙里,囚着当时长安城里最骄傲的舞姬。张潼关,你要什么时候才明白,这茫茫人海三千山河里,独我是只属于你的,连灵魂都是,完完整整。
  • 步步为营:凯撒娇妻宠上瘾

    步步为营:凯撒娇妻宠上瘾

    作为二十一世纪的王牌特工,她却在做任务一时失手穿越成为草包小姐,还给她免费附带一个拖油瓶未婚夫。宋智雅一个天生面貌丑陋的女孩,被父亲囚禁18年的青春,用订婚的代价换取了自由,却得到的是截然不同的道路。充满期待的新世界生活,发现跟自己想象的根本不同,形形色色的同学,各类各样的奇葩朋友,占有欲极强的未婚夫。就这样毫无预告的闯入了她的世界。“夫人,我被人欺负了。”“谁,这么明智靠我一定赏她一百块大洋。”“夫人,我被人抛弃了。”“谁,这次我一定会帮你送到她身边的。”“你”【舍弃奢华,许你一人!】
  • 青春是场太仓促的梦

    青春是场太仓促的梦

    生命不止,故事不停。趁着年少还未褪去的稚气,再胡言乱语的记录些曾经的点滴。谨以此书来祭奠我们逝去的青春岁月。
  • 肖凤文集散文卷

    肖凤文集散文卷

    肖凤本名赵凤翔,1937年11月生于北京,1959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在中国传媒大学(原北京广播学院)任教50余年。2000年被评为北京市“十佳老电视艺术家”,2008年被授予“中国新闻教育贡献人物”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