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璧春风一般的刮进门,谢珏却像背了一块千斤巨石。
“杨哥!”
周璧看到杨绍文,笑着打招呼,继而看到杨绍文身后探出头来的崔南玉,立刻更甜蜜兮兮的喊了一声:
“嫂子好!”
崔南玉脸一红,禁不住得意的笑起来,伸手在杨绍文后背上打了一下。
“没想到周兄弟能来啊。”
杨绍文笑着拍了拍周璧的肩膀。
“我娘让我来走动走动,”周璧说着,得意洋洋的回头看了眼面沉似水的谢珏,“我娘托他带我来杨大哥这里串门子,他不得不从啊。”
“骗子,别以为杨哥欢迎你。”谢珏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杨绍文暗暗摇摇头,他们两个人的斗气他自己已经见怪不怪了。
但是这个名叫李唯中的反满抗日分子可以让谢珏知道,杨绍文却不想让周璧也知道,他和周璧还不熟悉,也不确定他的立场。
李唯中在里屋,听到外面来了客人,也自觉的收敛了气息减小了存在感。
外间一桌人的谈笑声清晰的传进里屋,李唯中听着,脑海里渐渐浮现出自己的那些弟兄。
他从北平来到东北,已经过了八年,在最困难的时期他与上级整整断了一年半的联系,若不是祁大哥和扇子岭那些兄弟,他早就活活冻死在东北严寒的深山老林里了。
这样的时局,土匪都比老百姓多了几分清明和坚持。
原以为他们的队伍可以做大做强,最终却仍是不得不在日本人和伪满洲军的严酷围剿下失了一切,祁大哥死了,他亲眼看到的,所以他红了眼要去和日本人同归于尽,但被严正抱住拖了回来。
严正也是红着眼,对他吼,怎么和土匪混久了沾了一身匪气。
他也吼回去,老子就是变了土匪又怎么样?
然后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再醒来就到了新京的联络站里。
那对教员夫妇对他很疏离,或许也是听说了上级对他土匪习气的不满,可疏离也好亲热也罢,总算在被抓前,知道把他这个伤员藏起来。
但究竟是谁出卖了他呢?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得起了个心眼,他轻手轻脚的站起来,一面竖着耳朵听着外间的响动,一面用没有受伤的左手在卧室里翻找。
他想着,反正李唯中在同志、在上级眼里已经变成一个土匪了,索性就土匪到底,况且在这乱世里君子也生存不下去。
在正对着床的五斗橱最下面的抽屉里,他找到了一个笔记本。
悄悄的走到门边,他借着外间透进来的模糊灯光,读起笔记本上的内容。
笔记本上的东西很像某种战术布局图,写着各种人名和职务,之间用箭头连接,标着“可用”“不稳定”或者问号、叹号,在旁边还用小子写了一些时间点。
看着看着,李唯中看出了一些门道。
用左手背撞了撞有些发晕的脑袋,他继续看下去。
后面是一页简笔画,画的像是某片建筑,其中一处建筑顶部有黑点,延伸出一条虚线,射向对面不远的平面,平面上画着一些波浪线,似乎说的是海洋和码头。
李唯中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但也看得出来这是什么。
再翻下去,后面列着一些人名,每个人名后跟着一小段话形容职位和个性,在这些人名里,李唯中分明看到了爱新觉罗溥仪和溥杰的名字!
他越看越心惊,脑袋也越看越晕,反胃的感觉让他不得不把视线从笔记本上收回来,站直了想呼吸一些新鲜空气。
晕眩过去,他睁开眼,大吃一惊。
他不知道自己呆呆的看了多久,更不知道杨绍文在他面前站了多久!
他在门边靠着墙站着,杨绍文则靠着门,正看着他的侧脸。
李唯中吞咽了一下,把涌到喉间的愧疚和恶心感咽回去,看着杨绍文没有说话。
杨绍文也没有说话,反倒是站在杨绍文身边的崔南玉不满的开口道: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们好心好意救你收留你,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救命恩人吗?!”
一个年轻人在他这一侧,探着头看着他,也不满的皱着眉,发现李唯中看过来的目光,年轻人便请示一样的看向杨绍文。
杨绍文垂下目光,默默上前一步,从李唯中手里接过笔记本递给崔南玉,然后扶住李唯中把他送回床上。
扶着李唯中躺好,杨绍文没有再管他,和崔南玉谢珏回到外间。
“杨哥,怎么处理他?”
三个人坐在一起,谢珏压低了声音问。
杨绍文锁着眉头仍在沉思。
“做了他算了。”崔南玉哼道,声音倒没有放轻,仍旧张扬的提高着,“这种小人留着就是祸害,做了他也不必感到抱歉!!——杨大哥,若是你不愿意动手,那我来好了,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杨绍文忽然伸出手握了握她放在腿上的右手,崔南玉登时软了声音,“好人”两个字说的又轻又缓。
“我知道我这样做不对,我道歉!”
几人背后忽然传来李唯中的声音,循声看去,见李唯中靠在里间门口,扶着门框直喘粗气,脸色混合了虚弱的苍白和激动的红晕,整个人又激动又虚脱。
“我道歉!对不起!我没办法!请相信我,我曾经也是一个正直伟岸的人!但是这些年,这些阴谋背叛我见了太多,在绝望里像半死不活的人一般吊着一口气寻找希望,这种感觉太难熬!!为了我的信仰,我的斗争,我只能退化只能堕落!!为了我信仰的胜利我只能不择手段,相信我,连我也鄙视这样的自己!!但这个世界已经不是君子的世界!!这场战争里没有君子的位置!!我是小人!!但我仍然是个有信仰有良知的小人!!请相信我!!!”
挣扎着一口气说完这段话,李唯中已是扶着墙,咳的弯下了腰。
“哎?你这个人——”崔南玉拧着眉要呛声,被杨绍文拦了下来。
杨绍文起身走向李唯中,仍是没有说话,重新扶住李唯中,把他搀回床上。
替他盖好了被子,正欲转身离开,李唯中飞快的抓住了他的手腕,他只得重新转回来看着他。
“不要这样无声的折磨我的良心——我究竟要怎样做杨兄才会接受我的道歉?!”
杨绍文终于笑了笑:
“我没有怪你,所以你也不必道歉。”
顿了顿,他转头看了眼立在门口的崔南玉和谢珏,这才转回来,低声道:
“我不敢赌我的眼光万无一失,但若是我看错了你,请你念着你刚刚说的良心,放过他们,这一切就让我来承担。”
转身要走,又被李唯中出声叫住。
“你的行动——”李唯中看到杨绍文重新转头看向他,语气反倒不似刚才那样急切了,有些底气不足,“让我帮你,让我们帮你……”
“抱歉,就你刚才的表现,我无法相信你们。——你好好休息吧。”
说着,杨绍文和崔南玉谢珏出了正屋,进入厨房。
杨绍文生起一个火盆,苦笑着,把笔记本丢到火盆里:
“抱歉,从前的习惯,没想到误了事情。”
“杨大哥真的放过他么?”谢珏凑近,低声道。
杨绍文淡淡笑笑:
“他毕竟现在还没做出伤害我们的事情,况且是我自己一时失误留下把柄在先。而且——我也不想得罪共产党。对了——”
既然周璧已经离去,又安顿了李唯中,杨绍文便把今日的溥仪的召见和自己的提升跟谢珏和崔南玉说了。
“奇怪……南玉姐不是说侍从武官处的任命,向来要经过军事部、宫内府和关东军的三方共同认可吗?日本人会答应升杨哥的职?”
杨绍文闻言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怎么了?”崔南玉从这笑容里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或许这要归功于溥杰的运作吧?”杨绍文疲惫的抚了抚额头,“他成功说服日本人,要把我树立成一个拥护大东亚共荣圈的典型了。”
“什么意思?!”崔南玉的预感更不好了。
“上午召见结束的时候,溥杰告诉我,他会让日本人相信我在南京是因为赞成大东亚共荣而不认同抗战,所以才脱离了军队,他打算让日本人觉得我会是一个很好的宣传典型,结果下午升职命令就到了。”
“杨哥?”谢珏下意识的抓住杨绍文的袖子,声音发着抖。
“抗战前线的中国军官倒戈——这是一个很好的宣传材料,相信我很快就是天下皆知的汉奸了……”
杨绍文微笑起来。
崔南玉再也忍不住泪水,扑到杨绍文怀里,紧紧的抱住他。
“无所谓的……”杨绍文的目光很空,淡然的落在地面上,“无所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