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幻想过关于自己未来的许多，守着祖母在未央宫过一辈子，抑或嫁给封地贵族，去到封地，远离汉宫，岁月静好。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外族人的侍女。天意弄人，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我的日常从梳妆打扮，学习琴棋书画，出席皇宫宴饮，变成了端茶送水，缝补衣物，收拾细软。十七岁的我惊异于人生无常，世事变迁。
辽阔的草原赋予了完颜无限的精力。他善于骑射，经常骑着马驰骋草原狩猎，总是满载而归。有时带回几只兔子，有时带回一只野鹿，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猎杀到白狐。但我总是不喜欢他出去狩猎。折腾了一整天，蓬头垢面的完颜回到帐幕，等待我的就是一大堆待洗的衣物，还有衣服上划破的口子，不知掉落在何处的再很难配上的扣子，还有一顿丰盛的晚餐。他狩猎归来的那日，我和小轩总是忙忙碌碌直到夜深。
人的潜力是不可估量的，从前未央宫里我的宫人有数十个，奉茶的奉茶，打扫的打扫，帮我梳洗更衣的便是小轩了。现在，我，小轩还有另一个专门负责小厨房的阿姨要负责完颜所有的饮食起居。草原人的生活远不及汉人那样分工细致，井井有条。我学会了缝制新衣，打扫帐幕，盥洗不同质地的衣物，烹煮奶茶，还和小厨房的阿姨学着烤制食物。
“你以前真的是养尊处优的小姐？可能是我错看了你。”完颜每每看见我忙里忙外的时候，就这样打趣我。
渐渐地，我终于体会到为何主仆情深，也理解了小轩为什么放弃出宫的机会，也要和我一起远嫁到匈奴蛮荒之地。作为仆人，她生活所有的重心便是主人，她关心主人的心境，照顾主人的饮食起居，从内心深处仰望着自己的主人，忽略了自己。
我在这里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日子已有三个月。隐姓埋名的日子倒也轻省，没有繁杂的宫廷礼仪，没有尔虞我诈，日子就从平日的琐碎中静静趟过。
不知什么时候，完颜外出后，我总习惯在他的帐幕里坐着，缝缝补补，打扫帐幕，为的就是完颜归来时我好第一时间为他煮一杯热热的奶茶；在我临睡前，为他配好第二天要穿的衣服；在他狩猎归来时，替他换好衣物，检查狩猎的衣服上是否有破口，身上是否有伤口需要马上消毒；熟知他喜欢吃重辣的口味，喜欢吃烤制半熟的肉；知晓他害怕生病，讨厌喝药……完颜的生活占据了我所有的时间。
“长河，你为什么对我这般好？”完颜笑盈盈地问我。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沙漠里救过我一命的关系吧。
“你知道吗？从来也没有哪个女人对我这样好。”
他这样一说，我倒不好意思起来，但心是暖的。
人与人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关系。本来是两个不相干的人，有一天，你觉得某人对你有特殊的意义，你就会不由自主地对他好，并且只对他好。这也许就是驯服与被驯服的关系吧。
“公主，我们要在这里待上一辈子？”小轩问我。
我不知道，一辈子的时间太长，我不敢想，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我看见您做侍女，完颜老是使唤您，我心里不自在。”小轩嘟囔着，“那个完颜，我觉得有点欺负您，老是使唤你做事，还总打趣您。他不知道，您可是大汉的公主！”我捂住了小轩的嘴，隔墙有耳。
公主又何如？依据汉律，逃亲的公主就是重犯。重犯现在没有容身之地，不得不寄人篱下。还是先做好当下的事吧。
“长河，你们大汉有个公主是不是也叫长河？”有一天吃饭时完颜突然问我。
我暗自吃了一惊，佯装回忆了一下，点了点头。
“她本来是要和我大单于父亲成亲的，结果在沙漠里失踪了。大哥正在派人四处寻找呢。你见过她长什么样么？如果知道告诉我，我好让画师画张相给父亲。”
我摇头。
“我们平民百姓，谁能看见公主的真容啊？”小轩在一旁帮腔。
“你们的公主都躲在宫里干什么？”完颜咯咯地笑起来。
“我们怎么知道，深宫森严，宫里的事我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此事事关重大，你们有公主的蛛丝马迹一定要告诉我，父王正在全力找寻长河公主，兹事体大，父皇重病在身，万一公主的失踪引来两国交战，生灵涂炭，那就不好了。”
完颜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半天，蓦地，他悠悠地冒出一句话：“你不会就是长河公主吧？”
我口中的汤差点喷了出来。头都快摇断了。
“也对，大汉不会选一个哑巴公主前来和亲。多伤大汉的威严啊。”
“你什么意思，嘲笑我家小姐是哑巴，是吧？”小轩开始抡袖子，一副要吵架的架势。
“我可没这个意思，长河，你不要多想，我口没遮拦，说错话了。”
我长叹了一口气，起身回到自己的帐幕里。不论是选择和亲，还是选择逃跑，我都是大汉皇室的羞耻。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窝在自己的帐幕里，抱恙。不理完颜。
草原的冬天来临了，凛冽的北风肆无忌惮地钻进帐幕，寒冷使人格外清醒，我努力思考着前方的出路，但毫无头绪。
完颜每天冲进来看我，见我不理他，又悻悻地走了。
干燥寒冷的天气让我脸颊皮肤皴裂，手上长满了冻疮，我又变回了青春期的那个丑长河，穿着臃肿的衣服，坐着下人做的事情，任凭皮肤皴裂，嘴唇干涸着。
完颜像往常一样冲进来。手里拿着一件白狐皮袍子，还有一盒油膏，一盒胭脂水粉。
“长河，我让我们这里制衣最好的裁缝为你缝制了这件袍子，这是我托人在大汉匈奴边境的集市换的油膏和胭脂。我看你皮肤干的厉害。”完颜打开油膏，用手指蘸了一点，抹在我的脸上和唇上。
“长河，你别生我的气了。我那天真的是无心的，无意冒犯你。”
我还是不说话，只看着他。
“你想啊，你若真的是长河公主，那我岂不是要把你献给大单于。我可舍不得。你们大汉的长河公主肯定没有你好看。”完颜露出孩子般的笑容，请求我的原谅。
也罢，他并不知晓我真正沮丧的原因是什么，又何必为难他？我收下了他的胭脂和油膏，白狐袍子格外合身，穿在身上格外温暖。完颜见我收了他的礼物，如释重负地笑了。
“你的手怎么了？”他握住我的长满冻疮的手。
“我再也不让你洗衣服了，小轩，以后洗衣服的活儿你就做了吧，你小姐做不得。”
“好啊，到时候我洗衣服洗的伤风了，你也要送我礼物啊。”小轩调侃完颜。
“好，一言为定，本王绝不亏待你！”
完颜的内心干净的像个孩子，跟他相处不用心机，没有顾虑。竟然送这么贵重的礼物给侍女，在他心里没有所谓的高低贵贱，只有交情深浅。
草原漫长的冬天走了。
草原的春天是明媚的。洁白成群的云朵飘在蔚蓝色的天空中，远处白雪皑皑的山脉上雪开始慢慢融化，绿色的草原上开满了星星点点的小花，牛羊在湖泊旁边饮水，栖息。空气里氤氲着淡淡的春日气息。
我的冻疮痊愈了，衣服也一层一层的递减。看着一望无垠的草原，我的心微微醺了，咪起双眼，感受迎面吹来的微风。
“长河，你陪我去狩猎吧，动物们冬眠完了，这是狩猎的好季节。”
我好想去到草原深处。
“不过首先，你得学会骑马。我们待会儿去马厩去帮你选一匹马。”
匈奴一个王子的马厩竟然比汉宫皇家马厩大好多。这里的马匹高大，有棕色的，有白色的，有黑色的……我最终选了一匹栗色的马。
“这匹马真好看，以后就是你的了，你可以给它取个名字。”
我把马牵出马厩，它竟安安静静地跟着我走了。
“它真听你的话，记住，你得在它的视线范围之内接近马，先抓住缰绳，两手握住马鞍，腿再套上脚蹬，就可以很轻松地骑上马背了。快来，试试看。我扶着你。”
完颜扶着我的腰，我双手紧张地抓住缰绳，左脚套上脚蹬，一蹬，右脚顺势跨到另一边，坐了上去。
“你不要乱拽缰绳，轻轻蹬一下马肚子，朝着它说一声‘驾’，它就会跑起来。”
我轻轻地蹬了一下马肚，拉了拉缰绳，马儿就开始跑起来。开始不能跑得很快，慢慢地，速度越来越快。第一次骑马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感觉自己在马背上飞了起来。那是我从小养尊处优却从未感受到的滋味——自由。感觉像是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一起在马背上舞蹈，毫无束缚。
“长河，你等等我，不要骑得太快了。”完颜在后面大声地叫我，我不管不顾，继续放逐着我从来小心翼翼的灵魂。
我给我的马取名欢颜。它给予了我无限的快乐。
“长河，你骑马好有天赋，我还是头一次看人第一次上马就骑得这般好。你在马上的样子完全不像是你平日的样子，像是另外一个你，神采奕奕，轻舞飞扬。”
我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不觉低下了头。
天色渐晚，斜阳撒在我们的身上，我抬头看完颜，夕阳照的他格外英朗，他的眼一直凝视着我。我的心开始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这是爱情的心跳，虽已久远，但我并不陌生。
完颜牵起我的手，拥我入怀。他双手捧起我的脸，深深地吻了下来。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夕阳是这一幕的见证。我望着完颜阳光下英俊的脸庞，心神荡漾。完颜就像是草原上的春风一般，抚慰着我焦灼的灵魂。
完颜，你是祖母所说的那个人么？那个我生命中如太阳一般的人。
我们骑着马回到帐幕。第一个发现异样的人是小轩。
“小姐，你跟平日里不一样？”
我不解地望着她。
“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您是不是和完颜……”小轩果然是个鬼灵精怪的。
我没有回答她，算是默认了。
“果然，小姐不说就是默认了。”
是，我和完颜恋爱了。我拉着小轩的手，竟然和她一起跳起舞来。
草原的深处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那里的草比人高，你在里面穿行，像是走进了迷宫，看不到前方的路，这样的未知让我雀跃。狩猎自然也是一件兴高采烈的事情。我和完颜一早出发，来到了猎区。可惜的是，我没有学过射箭，只能沦落到帮完颜驮猎物的份儿。他的眼睛总能看到远处的猎物，瞄准射过去，百发百中。我们猎杀了几只野鸭，还有一只野兔。
“你想吃什么？野鸭还是野兔？”
我指了指野兔。
“好，我去旁边的水塘收拾干净，晚上我们烤兔子吃。”
和完颜待在一起，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天就黑了，一轮胧月升起。完颜把马套在树下，四处找了些干草和废弃树枝，生了火。篝火照亮了整个夜晚。
完颜在火上架了个烤兔子的支架。我们坐在篝火旁，边烤兔子边说话。
“你尝尝，烤好了么？”完颜割下一小块兔肉给我。
原来野兔的肉这么好吃，完颜是烤兔子的好手，兔肉被烤的外酥里嫩。
“好吃么？”
我点头。
“好，那我们一人一半。”完颜把兔肉分成了两半。我俩狼吞虎咽，不一会儿就把兔子吃完了。
吃完后，完颜在篝火旁铺上了厚厚的干草。
“我们休息下吧，今天狩猎好累。”
完颜躺在干草上，我躺在完颜的怀里。夜空中繁星点点，像一颗颗璀璨钻石镶嵌在深蓝色的幕布上。
“长河，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好么？”
好。我在心里答应着，可惜我说不出话，不然我肯定信誓旦旦地答应完颜。
“你知道一辈子的含义么，长河？人的一生，从认识后，少了一个时辰都不能叫做一辈子。要一直在一起，直到生命的尽头，才叫一辈子。”
一辈子究竟有多长，我不知道。我只希望我以后的每一刻都和完颜相守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