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没有在父亲和母亲之间帮他们好好地做过沟通,更没有勇气去给母亲和义母说和。当初听到那些事,他的感觉就是震惊、生气、痛苦,直至后来逐渐厌倦。对于母亲,他觉得她可怜,可同时又觉得可怜之人也有可恨之处。
他从来没好好体会过母亲那颗女人心,没好好体会过她当时那种失去了一切的恐惧。这个农村出来的官太太,表面上装出气势凌人的模样,其实骨子里是孤独和自卑的。在大昭尚且如此,更何况在省城大明这样的官场。
对她来说,丈夫和儿子就是天,而赵释兵是她唯一信得过的朋友,岑惊就是亲女儿一样。可突然之间,这一切都好像要离她而去,她怎能不伤心不恐惧?
这一场酣畅淋漓的痛哭与倾诉她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了,魏杰心里酸酸的。
他能鼓起勇气回来与母亲说这件事,一是听岑惊坦白了她和林间风母亲的那一场交易,再加上现在已经了解了义母的病情,才大抵明白了岑惊的想法。如果自己搞不定家里,只怕将来就算自己再想与岑惊重修旧好,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
这丫头是足够现实,但现实的女人其实最好把握,你将她要的现实给她,就能得到她的信任和爱,而且这种信任和爱不会轻易改变。相反,很多口口声声爱情至上的女人,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遇到新的诱惑,便将那新一轮的荷尔蒙当作爱情了。
况且,岑惊虽然现实,但并不市侩。从小,她就比自己具有正义感,她有比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和感受能力。甚至就在对待母亲一事上,他都觉得有些惭愧。古话说儿不嫌母丑,但扪心自问,他不仅潜意识里嫌弃过母亲,他连身居高位的父亲都嫌弃。
岑惊呢,以前与赵释兵那样斗气、叛逆,可是如今赵释兵落到这般境地,她却生出无限的爱来。怪不得林间风与范晓华都那么喜欢她。她的心,的确是干净的。
这个年过得算是和睦之极。
就连魏东升也没有再以工作为重,在腊月二十九这天赶回来了。
从疗养院里接了赵释兵,三辆车浩浩荡荡开往大理。大理在天南的西南,是澜沧江上一个大市。大理不像阳宗和大昭那样奇崛瑰丽,山势没那么高耸,湖水也没有那么壮阔,它更有些高原江南的感觉。
大理分古城和新城,最有名的当然要数古城里的澜沧江艺术中心和走着走着不经意就发现的那一眼眼温泉。黄凰能费那么大劲说服全家的确是为朋友,可第二个原因也是因为这个新兴的艺术中心,所以一干人等自然是要住在古城里。
更令黄凰喜欢的是,他们住在古城里最美的地方——
洱海东面的天鹅岛上一排独具风情的建筑。
全木质结构的建筑,面向湖水,大门外连路都没有,湖水一直漫进建筑之内。建筑内的各种花果树木伴水而生。所谓的天鹅岛倒没有真天鹅,但有不少雪白的白鹤自由自在地栖息。供人居住的小木楼居然连门和窗都没有,依岩壁而建,像一朵朵巨大的蘑菇云漂浮在螺旋形的云梯上,躺在上面,仿佛与湖水浑然一体。
弯弯曲曲的云梯有一处通向一个巨大的岩洞,更让人添出些许世外桃源的感受来。
他们每天以湖水为路,仿佛踏浪而行的仙人一般。
在岑惊与魏杰离去之前的那两天,黄凰连他以前大爱的艺术中心都没去过,天天换着蘑菇云给这些个游走在天与水之间的家伙画像写生。临走的最后一天,魏杰才禁不住他的央求,将这世外桃源的主人介绍给他。
两人倒是一见如故,很快就商量着以后干脆再建个玻璃房子。
在这样的地方住着,实在很难让人去想那些世俗的东西,魏杰和岑惊也不再谈钱了。
魏杰以前从岑仲原那里学过琴棋书画诸般技艺,本来底子不错,后来经过比较专业的师友调教后都小有造诣,这次也禁不住卖弄了几回。
岑惊一开始也跟他们混混,不过时间一长就转而盯上了石壁,小试了拳脚,正要大展身手,看到母亲醒了,只能作罢。魏杰在一边看得偷偷直乐。
父母们自然有他们的消遣,钓鱼的钓鱼,麻将的麻将,下棋的下棋,喝茶的喝茶,逗鹤的逗鹤。赵释兵与魏东升夫妻俩虽然一开始也有点小尴尬,但在这样的环境下似乎天然地就冰释前嫌了,甚至,她浅笑盈盈的样子竟比未病时还稍多些。
不犯病不走极端的时候,赵释兵看上去和所有人一样正常。虽然没有岑惊和蒙萌她们年轻,容颜也憔悴多了,但整个气质却是最与这环境相融的。
第二天魏东升和黄鸣均他们钓了鱼,魏杰与岑惊他们去捞了虾回来,岑惊还跟魏杰的母亲一起给大家做饭。不是她给魏杰母亲打下手,而是她主做,做的日式海鲜料理。
岑惊这次可没觉得那些鱼啊虾啊的可怕,更没觉得可怜,比谁都抢得多。
她倒没有太多地粘在赵释兵身边,反而更多地围着魏杰父母叽叽喳喳。赵释兵周围自然不乏人陪,她虽然话不太多,但被魏杰、黄凰和蒙萌这几个耍宝也逗得不行。
偶尔岑惊会与魏杰对上视线,那眼神里都是满满的快乐和欣慰。
黄凰和蒙萌自然不会错过打趣他们的机会,时不时夸几句,损几句,还常常当着父母们的面。他们也不避讳,那两人越打趣,他们就越亲近给他们看。可是偶尔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却仿佛突然之间找不到话说了。
临走前的一晚,他们并排坐在岑惊的蘑菇云边上。
看天看水看对面的山,就是不转头看彼此。
“放心了?”默了半晌,魏杰问。
“嗯。”岑惊回答,好像就不再需要说什么了。
又过了一会儿,魏杰轻轻唱起一首歌——
我想你了,可我不能对你说,就像开满梨花的树上,永远不可能结出苹果;
我想你了,可我不能对你说,就像高悬天边的彩虹,永远无人能够触摸;
我想你了,可我不能对你说,就像这条火车的轨道,永远不会有轮船驶过;
我想你了,可我——真的不能对你说。
怕只怕,说了,对你,也是一种折磨。
我想你了,可我不能对你说,就像一群喝醉了的虾米,倒进一口热水沸腾的锅;
我想你了,可我不能对你说,就像一头不会水的骆驼,要游过一条深不可测的河;
我想你了,可我不能对你说,就像我想拉你的手,你却挽着别人的胳膊;
我想你了,可我——真的不能对你说。
怕只怕,说了,最后,还是一样会错过。
岑惊没有转过头,微微仰着头看星星。但魏杰看见了她长睫毛下闪烁的眼睛,分明如星星一般晶莹。而暖暖拂过的清风,恰如魏杰此时的情怀。
魏杰不知道的是,岑惊此时的心情,并非感动这么简单。
就在昨晚,大年初一的夜里,魏杰与黄凰他们放烟火的时候,魏东升邀请岑惊陪他一块去游天鹅岛。这是他们师徒俩两年之后的第一次会面。
“惊惊啊,”魏东升先开了口,“你怨恨师父吗?”
“怨过,现在不怨了。”
“谢谢你,我原本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怨恨你,并不能使我更加快乐些。”
“你真是长大了,比师父预料的成熟多了。”
“妈妈曾经和我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有义务对你好,更没有义务始终对你好,别人对你好的时候你要知道感恩,别人停止对你好了,切记不要怨恨。”
“你妈妈——总之,我对不起你们母女!”
“感情的事谁也没有权利对别人进行评判,但是——”岑惊停下脚步。
“但是什么?”魏东升也停下来,与岑惊面对。
“你爱我妈妈吗?”岑惊还是问出了口。
魏东升沉默了半晌,答道:“爱的。从见你妈妈的第一面起,我就爱上她了。事实上,我很想离婚娶你妈妈的,是她拒绝了。”
“那她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
“这个你好像应该去问她吧。”
“其实我倒希望她是真的爱上了你。”
这回换魏东升诧异了。他深深地看了岑惊一眼,没有追问。
岑惊自己说了:“满世界没有一个男人可爱,她得多孤独啊。”
“倒也未必,”魏东升停了几秒,“也许她心里始终装着那个人。”
“你是说我的亲生父亲吗?”
魏东升这回真是吃惊了,声音都大了些:“你已经知道了?”
“是的,爸爸和我说过了。”
“那他告诉你关于亲生父亲的事了吗?”
“只简单提了两句,说他是做地质勘探的,在一次山洪暴发中失足淹死了。”
“名字、家世这些呢?”
“没来得及说,爸爸说这些还是应该由妈妈告诉我。”
“那你妈妈和你说了吗?”
“没有,后来爸爸走了,我要高考,都没顾上。”
“再后来呢,你也没问?”
“后来就忘了。你要不提起,我也想不起还有这事。”
“哈哈,你这丫头真是奇怪,这要在别家,还不知会闹成啥样。”
“这有什么好闹的?我一点也不在乎谁是我的亲生父亲,在我心里,岑仲原才是我父亲,就算那个人还活着,我也不会去认。”
“这倒是,有仲原这么优秀的父亲,还去寻这烦恼做什么。”
“爸爸是优秀,但我并非因为他优秀才这么说的。我是个私生女你忘了吗?就是说,那个男人并没有娶我妈妈。也就是说,我只是他某次激情澎湃之后寻欢作乐的产物,他也许都不知道后来会有我的存在。是爸爸接纳了我们母女,是爸爸给了我父爱。”
“惊惊,你话里还是有责怪的意思。”
“人来到世间是上天的安排,父母不过是个载体,我何必责怪他,我说的只是事实。”
“那你能原谅师父和你妈妈给你带来的伤害吗?”
“您这次匆忙赶回来不只是要和我谈你们的情事吧?”岑惊突然问道。
魏东升被她打了个突击,讪笑道:“是啊,其实我今晚是想谈谈你和小杰的事。万欣欣你见过吧,小杰的女朋友,她来找过我了,想让我和你谈谈。”
“哈,谈什么?怎么谈?”
“她希望你离开小杰。”魏东升这回开门见山了。
“我们也没在一起啊,她这未雨绸缪是不是早了点?”岑惊笑。
“原来这样?但小杰只怕不是这么想,他已经向我和你师娘摊牌了,只怕下一步就是和欣欣提分手了。”
“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与我何干?难不成你要我去劝和?”
“惊惊,既然你不爱小杰,何不断了小杰的念想,成全了她呢。你也知道她那样的家世,若要与你为难,你也讨不了什么好去。”
“我不知她什么家世,”岑惊笑道,“但我知道她若与我为难,你定不会帮我,就像你当初不帮妈妈一样。请你转告她,让她看好了,到时候人跑了可别来怪我。”
三 原来是你
“发什么呆呢?”周漪坐下,笑问。
“没什么,这不等你等糊涂了嘛。”岑惊笑道。
年初三,岑惊与魏杰从大理开车先回大明,然后飞往北京,再从北京飞往伦敦,开始他们预期一个月左右的首次世界金融之旅。因为是晚上的航班,所以岑惊抽空与“高潮”见了个面,她刚好也是晚上的航班出差。
她刚才其实还在回想前晚与魏东升的谈话。
“你这又是何必?”魏东升有点生气,“有个嫂子不好吗,非要树个敌人?”
“这话我也想问您呢,既然哥哥不爱她了,您又何必勉强呢?”
“有些事没这么简单。”
“您都贵为副省长了,还想借势爬多高呢?进省委常委?再进政治局?”
“都跟你说了,没这么简单。你以为师父我是那种利欲熏心的人?”
岑惊笑笑不答,看上去仿佛在说:难道不是?
“你不在官场,不知道凶险,”魏东升平复了一下情绪,才又语重心长地说道,“这是个不进则退的沼泽地,有时候甚至退无可退,特别是像师父这种没什么背景的人,一旦上不去了,那就不知道会被踩到哪一级地狱去。”
“说得这么恐怖!她不就是我义父燕世锦那拐了几个弯的外甥女吗?就算算上已过气的乔家,也没必要把你一个副省长吓成这样吧?”
“你还小,这些东西现在说了你也不懂。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已经没有我这个师父了。但小杰还是你哥哥,你可以不爱他,但不要因为赌气害了他。”
“你怎么知道我不爱他?”岑惊笑着反问魏东升。
魏东升沉默了许久,摆摆手走了,留她一个人在湖边站着。
其实从那一刻起,岑惊就在不断琢磨魏东升的话。
说实在的,当她初二的晚上与魏杰坐在蘑菇云上,听他唱起那首忧伤到绝望的情歌,她的确分不清对魏杰究竟是爱还是不爱。依恋是有的,嫉妒是有的,遗憾是有的,伤感是有的,感动是有的,可这就是爱吗?
爱了又如何呢?魏东升担忧的,魏杰也会担忧吧?不然他为何要唱这么绝望的歌?他问她放心了吗?可他自己放心了吗?如果说当初要面对的只是父母的难堪,自己的心理障碍,那他们若现在相爱,要面对的问题是否更艰难?
周漪点了杯咖啡,然后甩过来一本杂志。
“最新一期ELLE杂志里有一篇文字里说,梁朝伟有时闲着闷了,会临时中午去机场,随便赶上哪班就搭上哪班机,比如飞往伦敦,独自一人在广场喂一下午鸽子,然后再搭晚上的航班回家,跟没事人一样。”周漪笑道。
岑惊拿过杂志看了一眼封面。
“编段子的人没常识,香港飞伦敦要十几个小时,当梁朝伟是哆啦A梦啊。”
“这也难怪,你要这些一个月四五千薪水的时尚编辑去理解和体会所谓的上流社会精英们的品位和思想,不靠编行吗?”
“你让我写,我也得编。”岑惊笑道。
“不至于这么眼皮子浅吧。”周漪白她一眼。
“眼皮子浅不浅,不是由曾经的生活经历决定的,而是由目前的经济能力决定的。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听说过吧,我现在不仅眼皮子浅,而且刻薄。”
“你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虽然刻薄,但知道自己刻薄,也承认自己刻薄。不过,你这匹马虽然瘦一点,毛倒是不长。”
“啊呸!”岑惊啐她一声,然后笑道,“如果给我一次机会,我才不会这么玩呢。”
“那你打算怎么玩?”
“我会用尽所有的时间跑遍尽可能多的景点,到哪儿都摆POSE拍照,拿回来假装淡淡地跟人说:哎呀,有什么好玩的,累死了。”
周漪被她生动的表情和动作逗得一阵大笑。
这倒是真话,岑惊还就是这么考虑的。冷静下来之后,她对这次出长差也是很欣喜的。想当年第一次去伦敦的时间,真不知道珍惜,时间都用去博物馆里发呆了。
两人又闲话了半天。岑惊看看时间问道:“你朋友什么时候来?”
“刚短信说马上过来。”
“那我先撤。”岑惊说着站起身,旋即又坐下。
“咋了?”周漪奇道。
“没啥,遇到朋友了。”岑惊重又起身。
“惊惊,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这边范晓华已经划着轮椅过来了,身后是范腾。
“我带惊惊去伦敦。您是华叔吧?常听惊惊念叨您。”
岑惊刚想撒个谎,可不想魏杰随后也进来,替她答了。
岑惊只觉得脑子里一桶糨糊,真他妈愁(稠)的!
“你是魏杰?”
“正是。一直想去拜会您的,可最近忙得焦头烂额。”
“我一老头子了,有什么可拜会的,客气了。这位是?”范晓华望向周漪。
“华叔您好!”周漪优雅地弯身与他握手,“我叫周漪,是惊惊的朋友,也是魏杰的同事。”
“想起来了,我说怎么这么面善呢,原来是未来资本的女老板。”范晓华笑道,“本人比电视和照片上还漂亮。”
“哪里哪里,华叔过奖了,惊惊才真是天生丽质!”周漪说着,抛给岑惊一个媚眼。
“她是挺好看的,不过你也不输给她。怎么,你们这是——”
“好久没见了,抽空会一面。”周漪看向岑惊,“没想到都去伦敦。”
“你也去伦敦?”范晓华问。
“是啊,金融城有个会,我代表未来资本去参加。你们呢,不会也是?”
“正是!”范晓华大乐,“还真巧了!你们还没吃饭吧,一起?”
“有人请客省了饭钱,惊惊你说呢?”周漪笑问岑惊。
“好。”岑惊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于是一干人重新找位,纷纷落座,装模作样地谦让着菜单。
“惊惊你来!”范晓华最后笑道,“就你谁都认识,你来点。”
点菜的重任找到负责人后,那四个人又开始闲聊。
“惊惊都念叨我什么呢?”范晓华问魏杰,“说我坏话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