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就孤独的话题交流过之后,高潮给她推荐了一本书《刺猬的优雅》。碰巧几天后在学校旁的书店里遇到,就买下了。她很久没买过书了,看到书中女主人公——那个孀居多年的寡妇,虽然只是个门房却收藏了满架子的书,她就知道自己离“优雅”很远了。
整本书看完,岑惊大概明白高潮为什么喜欢这本书了。法国作家精于表现人类极精细极复杂极细腻的情感变化,而高潮自己就是个极精致细腻的人,虽然她现在也爆粗口。
“噢,你也有这本书?”不知什么时候,范晓华进到了她的玻璃屋。
范晓华是“滚金国际投资公司”的董事长。玻璃屋原是他硕大办公室的一个隔间,本打算做茶室的,后来被他改成了一面实墙三面磨砂玻璃的“董秘办公室”。
不过岑惊平时更喜欢在与王明轩共用的那个办公室里混,玻璃屋更多是放些关于范晓华工作上的东西。在需要独处的时候,比如最近,她也偶尔过来。
“董秘”也分好几种,董事长秘书和董事会秘书分别就很大,而董事长秘书又因董事长本人的个性大有不同。但几乎毫无例外的,董事长秘书都很漂亮。所以这也是这个群体成为八卦焦点的主要原因:男人与女人,有钱男人和漂亮女人之间,好像总该有那么点儿事。
这也是当初王明轩和范晓华提出让她兼做董秘时她比较抗拒的原因。平时都有很多人揣测她肯定属于被包养的群体,再特意标注这样一个身份,就更像了。某次她和高潮驾车出去,停在红绿灯时,就有人过斑马线时瞟了她们一眼然后鄙夷地说:“一看就是那种女人。”
高潮当场就发飙了,黄灯还没闪完,车就飞了出去,吓得那俩男生惊叫了两声。
后来高潮泫然欲泣:“怨妇,你说咱这气质,咋就不能坐个主位了?”
“嗨,主位副位,若非经济和精神上都独立,本质上还不都是一样的?再说了,被包养至少说明你皮相不错,你就当他们是在夸你漂亮就完了。”
对于这玻璃屋的设计,岑惊还是心生感动的。这至少是范晓华的一种姿态。他虽然下半身彻底瘫痪了,但抵不住人往最坏最恶心的方面想。
“嗯,朋友推荐的,刚好碰到就买了。”
“感觉怎么样?”范晓华一边问,一边往自己办公室去。
岑惊也不帮他推轮椅,反正这特制轮椅动动按钮就行。
“文艺女青年会很喜欢。”岑惊给他倒了杯矿泉水。
“哈哈,我只听说过文学女青年、知识女青年,文艺女青年有什么不同?”
“最近才流行起来的。说的是那种精神生活比较丰富,或者自认为比较丰富的女人。”
“那和小资有什么区别?”
“小资是一种情调,强调的是生活品位向西方中产阶级靠拢,而文青刚好相反,她不是靠拢,而是要在精神层面上强烈地把自己和周围的其他人区分开来。”
“有意思。那他们怎么区分呢,区分的标准是什么?”
“非世俗的标准。比如这书中女主角就是一位孀居多年的寡妇,又胖又丑,还只是个门房。门房在世俗观念里是一种卑微的职业,但是作者赋予了她很丰富的精神世界。”
“对,她读了很多的书,她所掌握的知识,无论在深度和广度上都远远超越她服务的那些社会精英。同时她还清楚地知道,那些所谓的精英根本不具备敏锐的感官,无法感受精神生活中较为精微深奥的那一部分。她是一位文学女青年,同时也是一位隐士。”
“嗯,很像武侠小说里的高人。”
“哈哈,幸好这本书没有写成一部武侠小说。”
“是啊,我刚开始看的时候还想呢,会不会有什么戏剧性的场面出现。比如这些精英突逢大难,寡妇挺身而出,迎风一刀,惊艳一枪,众人于是为之倾倒。”
岑惊附带比了几个招式,范晓华笑倒。
“这种日记体本来就是种很好的沟通方式。两位女主人公轮流写出她们的所思所感,把焦点放在了人和人的沟通上。主题也比较温暖。”
“假设我是世界上最后且唯一的一只恐龙,世界上另一只最后且唯一的恐龙是如何凭借蛛丝马迹把我从茫茫人海中找寻出来,然后用一种让人感觉舒适、默契的方法慢慢接近我的心灵,卸去我的伪装,重新感受到来自现实世界中的理解,这样的主题的确温暖。”
“因为每个人其实都孤独,精神世界越丰富越孤独。惊惊你孤独吗?”
诗人装逼起来有颗拯救世界的心,比如海子说他的孤独如天堂的马匹。但自己这种出卖爱情的人是连装逼都没有资格的,岑惊只觉得自己的孤独是死掉的梧桐树下的蚯蚓。
“不孤独,没资本孤独,最多算是寂寞。”
“噢?孤独需要什么资本?”
“首先要有时间,忙着为生活奔波的人哪有时间孤独。女主角虽然是个门房,可她有大把的时间去思考。然后还得品位不凡,认知深广,否则就不是孤独,而是自怨自艾无病呻吟了,就像书里那个养尊处优的12岁小女孩一样,她努力追求更为深刻的思想,觉得没人能够理解她,但在我看来这更像自闭症。”
“你怎么看待这本书里写的爱情?”
“超越阶级和文明的爱情本身是个死结。对于高手而言,故事有了强劲的推动力,而对于庸才来说——”岑惊想了下,“只怕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怎么想办法干掉女主角了。”
“哈哈,第一次听人说芭贝里是个庸才。”
岑惊有些不好意思:“她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反而让问题变得更加严重了。”
“那你觉得怎么才能解决问题?如果是你,你怎么写?”
“这个我也不知道。但我肯定不会选择日本人的大和文明作为自己的出路。”
“因为你讨厌日本人?”
“跟民族情结无关,我只是觉得没有一种文明是全世界的拯救者,就连上帝、佛祖和安拉,也都没有哪个是垄断全人类的信仰的。如果最后归结为日本文明,这和期待孙悟空或者外星人来拯救世界有何不同?这方面我更欣赏《情人》里的女主人公,她并不讳言爱的是中国情人带来的肉欲和现金,而不是遥远的中华文明。”
“这也是你的爱情观?”
“如果非要在优雅和坦诚当中选,我宁愿选择后者。”
“你是个现实主义者?”
“我想,真正触动人心的东西都来自现实,而不是为了优雅而优雅,为了孤独而孤独,为了温暖而温暖。就这本书而言,女主角的心灵部分是美好的,但男主角太琼瑶了。最大的问题在于心灵与现实的接触带上明显有断裂。比如她最后写的死亡,完全没有分量。”
“是的,所以这书算不上什么伟大作品。证券部的工作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滚金国际的证券部门分两部分,国外业务和国内业务。因为岑惊没有管理经验,其实控制权都在王明轩手里,岑惊全面协助。岑惊刚来时,20个组200人的总编制缺了小一半人,就连主管都缺了7个。王明轩说是因为今年新成立了不少金融机构,所以人才紧缺。不过开出了高薪后,人的问题很快解决了。
虽然有些人对岑惊这个副经理颇为质疑,但看范晓华与王明轩都对她甚好,也只能暂时收起觊觎之心。岑惊对他们凡事无视她,只向王明轩汇报的现象也只是淡淡一笑,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当然,她也没有谦逊到主动请求“让贤”的程度,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事她可不会干。再说了,职位降了,薪水的差别可大呢。怎么说她也是被范腾言传身教,在全国大赛中拿过奖的巾帼英雄,哪能不战自败。
所以这段时间她每天除了关注证劵市场的情况,就是努力和这些同事搞好关系。自己年纪轻,资历浅,本来就难以服众,不和他们搞好关系以后麻烦会更多。
范晓华也经常了解下她的工作进展,并表示有问题随时可以问自己。看得出他很看重岑惊,但岑惊每次只是粗粗带过,有问题更多还是问王明轩。
“不能越级”这样简单的道理,不用得了教训才改,早在小时候父亲讲的历史人物故事里、魏杰创业初期的工作中她就听过不少了。
范晓华也没有细问,吩咐她把关于证监会处理陈曦案的背景资料拿过来。
岑惊早已备好,呈上后正准备出去,被范晓华叫住了。
“准备一下,周末陪我去趟天南。”
四 遇到个好老板
车窗外,斑斓的霓虹带着仓皇的姿态一闪而过。
范晓华闭目养神,神色安详,但从他那骨节突出修长有力的手指在缓慢而有节奏的敲击来看,岑惊觉得,他心中也许在波涛汹涌、翻云覆雨。
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成功人士,这是个能影响商海沉浮、激荡起股市风云的人物。
而岑惊目前所知的,仅仅是他们即将飞往天南省大明市。
说起与范晓华的渊源,那是今年6月份的事了。在看到滚金国际的招聘之前,她曾在本科毕业那年的暑假、研一上半年的寒假中奔波了无数次,在人才市场或者金融机构四处碰壁,以至于不得不改变策略,降低标准,将目标转向国内的证券公司和投资机构。
中国的证券公司曾经是十分令人仰慕的去处,1993年南方、国泰和华夏三大证券公司成立时最为神气。彼时,每一个能在这三个公司工作的毕业生,都觉得十分荣耀。
试想,二十岁出头就成为拥有高学历、高工资、高福利、高奖金、出入高消费场所的“五高”人群,不是真正的天之骄子是什么?
那真是蜜糖一样的时代,岑惊想。1993年,她还是个“江湖小太妹”。
那一年,义兄魏杰高考失利,与他梦想中的清华大学失之交臂,却又幸运地出国留学了。魏杰后来给她转述过岑仲原当时怎么开导他的——老和尚问小和尚:如果你前进一步是死,后退一步则亡,你该怎么办?小和尚毫不犹豫地说:我往旁边去。
她知道魏杰当时重提这个故事是想告诉她天无绝人之路,人生路上遭遇进退两难的境况时,换个角度思考,也许就会明白:路的旁边还是路。而他更直接的目的则是想带她再次出国,因为两人父母的婚外情令他们都难以释怀。
“叹什么气?”范晓华问。
“感叹我柳暗花明的好运气呢。”岑惊笑道。
“以后会更好的。”范晓华也笑,眼又阖上了。
被这样一打岔,岑惊的神游太虚重新链接上中国的证券市场。
好景不长,制度缺陷很快将那些天之骄子缥缈而浮华的梦幻人生打回原形。所有的证券公司都是千篇一律的组织模式和盈利模式,产品单一,毫无创新,没有深度服务,毫无竞争能力可言。时至今日,往昔倜傥风流、挥金如土的投资银行家们,突然间感受到生存的艰辛,甚至有人说“投资家”不如“投资鸭”。
当然,对于当时还没涉入职场的岑惊来说,这种恍若隔世的感受毕竟是间接体验。是媒体、课堂、老师和市场传递给她的。更重要的,则是魏杰和林间风这样的高手的熏陶。
虽然她很不喜欢魏杰追捧的那个所谓的民国大才女林徽因,觉得一个靠男人成就名气的女人实在不值得被这样神乎其神地传颂,但此时也不得不承认:女人的确是在男人的熏陶下成长的,就像女人同时也是男人的老师。这也许就是爱情的美好吧?
当时的林间风还是那个她从天山上救下的富二代自费生。
这个自费生的确有够纨绔,他自己不好好读书,拖着她也成天逃课。他号称自己在一家投资公司里打工,说要自力更生,为他们的以后创造幸福生活。
他动不动就结巴着和她吹嘘公司老板范笑云多么智慧牛逼。范笑云她是听说过的,但资料很少,只知道是私募江湖上公认的第一高手。
关于他的一个故事流传很广——传说1988年的某一天,深圳证券交易所走进来一位穿戴平常的老人。他径直走向柜台,递上一张买单,单子上填的是深发展。老人炒股不奇怪,奇怪的是,深发展的交易现价是每股80元,老人居然填了120元。
就算求之心切,提升一下价位,85元、90元也绝对足够。老人看出了柜台小姐的疑惑,态度坚定地说:“就这个价,给我拿两万股。”
之后,这个轰动性的传闻随即传遍整个深圳:“一个大户120元买了两万股深发展,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
第二天,深发展股价一开盘就暴涨。
1990年刚开春,就在深发展股票拆细前股价涨至180元时,那位神秘的老人又出现了。他这次是卖出了两万股,竟然挂的是比市价低22元的158元。
第二天,随着故事的再度风传,股价应声暴跌。
这位老人的两次操作后来被称做“中国第一庄”。其实,在深发展股票发行时,老人早已将货吃足,算是打好了底仓,当股价到了80元时,他高价买入两万股,股票一下子放量,股价自然凶猛飙升。当股价攀上180元高点后,他又开始慢慢撤退,他卖出两万股的那天,正好全部清仓离场,算是满载而归。
好事者们纷纷打听,好不容易才打听到老人并非等闲之辈,他的大名叫范笑云,在民国时期曾是一个旧上海证券交易所的老经纪人,1990年他已68岁。
不过岑惊当时更感兴趣的是林间风所说的另一个人物:公司总经理范腾。
滚金国际没在人才市场和报纸等媒体上发招聘广告,只选择了网上招聘。这就设下了一个门槛:你至少要拥有电脑或者会用电脑查询信息。幸好岑惊此时对电脑使用已很精通。精通到什么程度呢,就是连A片都能很熟练地找到并下载。
这也是她在女生中广受欢迎的一个原因:她的电脑就是她们狂欢的一个载体。
这是林间风当年为了答谢她的救命之恩送给她的。虽然她后来发现他打起架来比自己还厉害,但在那一年秋天,他的确以那样一个极可笑也极危险的姿势趴在石壁上。
那天突然下起雨来,岑惊所在的登山队临时取消了活动,下撤时发现了林间风。这种事本来该男生做的,可是石壁太滑,而且方便救人的地方只有一处逼仄的岩缝,大汉们是塞不进去的。解装备还得花时间,谁知道这个倒霉蛋还能撑多久。
岑惊就这样赢得了“女超人”的封号。
后来这个倒霉蛋在她身后打着伞,问她:“这位小、小娘子,请问你、你是否、从大昭来?”她盯着那眉眼看了半晌,促狭地笑道:“许、许先生,怎么还、还是你?”
1996年最先进的某国际品牌电脑,这是她和林间风分手后唯一留下的东西。
资料显示,滚金国际新成立不久。本来,行业近年就不景气,这种业内默默无闻的公司并不在岑惊的考虑之中,她正想作罢,却被它庞大的注册资金吸引了:5个亿人民币!
能拥有5个亿注册资金的公司的董事长,名字却非常陌生:范晓华。她费了好大劲,也没查出他的底细。不过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范腾。
范腾是这家公司的董事总经理?岑惊顿时心头一震。
她有一种直觉,自己应该去滚金。
滚金,滚滚而来的黄金,名字都那么霸气侧漏!
而且,她的直觉还告诉自己,滚金或许真的有机会,她应该去碰碰运气。
第二天,她按照滚金国际的地址找上门。那是长安街上一组气势恢宏的玻璃楼群,滚金国际在著名的王府井大街东面。招聘流程并不复杂,一周之内会决定是否面试,面试通过就可以上班。岑惊回到学校,查资料写论文等待着,不再投递简历了。
可第一天,没消息。第二天,没消息。一周过去了,也没有电话通知她去面试。
这一次,她是真的有点难过了。可事情就这么凑巧,那晚她和高潮在金鼎轩吃完饭刚回校,正好就遇到了王明轩。王明轩以前也垂涎过“白蛇会”里岑惊的那个同学,与岑惊也算有点交情,但与林间风分手后,岑惊就把这些人就都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