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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时间飞逝,思嘉从亚特兰大回到故乡已两个星期,脚上的血泡恶化了,脚肿得没法穿鞋,只能摇摆不定蹒跚地行走。她看着脚尖上的痛处,一种失落便在她心头涌起。没法找到医生,要是它像士兵的创伤那样溃烂起来,可能就活不下去了!尽管现在生活这样艰难,可她还是盼望活下去。如果她真的死了,什么人管理塔拉农场呀?

这间屋子并不吵闹,因为除了思嘉、韦德和三个生病的姑娘,大家全出动到沼泽地里找母猪去了。就连杰拉尔德也来了点劲儿,扶着波克的肩膀的同时手里还拿着绳子,在翻过的田地里艰难地走去。苏伦和卡琳哭后就睡着了,她们每天至少要来这么两次。由于一想起母亲便感到十分悲伤,认为自己孤苦无依,眼泪便不断落下。媚兰那天头一次支撑着身体靠在枕头上,盖着一条补过的床单安放到两个婴儿中间,一只臂弯里偎着一个浅黄色可爱的头,另一只同样温柔地抱起一个黑色卷发的小脑袋,那是迪尔茜的亲人。韦德坐在床脚边,在静静地听她讲故事。

对于思嘉来说,塔拉的寂静是无法忍受的,因为这使她回忆起她从亚特兰大回来那天途经的那些寂寞荒凉的地带。牛群已很久没出声了。她卧室外面也没有鸟雀啁啾。她拉过一把椅子放在开着的窗口眺望着屋前的车道、大路那边的草地还有碧绿而空旷的牧场。她把裙子卷起,将下巴搁在胳膊肘上,伏在窗口思考着。她身边地板上放着一桶井水,她不断把起泡的脚伸进水里,一面皱着眉头忍受痛苦的感觉。

她心里烦躁起来,下巴钻进了胳膊边。正好在她需要拿出全身力气的时候,这只脚尖却溃烂起来了。她认为,那些笨蛋是抓不到母猪的。为了把小猪一只只逮住,他们已经花了一星期,现在又是两星期,可母猪还没抓到。思嘉知道,要是她跟他们一起在沼泽地里,她就会使用绳索,高高卷起裤脚,很快把母猪捉到——可是把母猪抓到以后——要是真的捉到,又能怎么样呢?

好,你就把它和那窝小崽子杀光,可是再往以后呢?生活还是要过,食欲也不会减弱呀。冬天快到了,食物马上就要吃光,连从邻居园子里找来的食物也所剩无几了。他们必须弄到干豆还有高粱,玉米糁和大米,还有——啊,还有更多的东西。明年春播的玉米和棉花种子,穿的,都需要啊,所有这些东西到哪去弄,她又怎么买得起呢?

她已经偷偷看过杰拉尔德的口袋还有钱柜,唯一能找到的只有一堆国家的债券和3000元联盟的钞票了。这可能够他们吃一顿丰盛的午餐吧,她不停地想,因为现在联盟的票子已经不值钱啦。不过,即使她有钱,也买不到吃的东西,她又怎么把它拉回塔拉来呢?上帝怎么会让那匹老马也死掉了?要是瑞德带到这的那个可怜的畜生还在,那也会使他们的生活好许多的。啊,那些皮毛光滑的习惯在大路对面牧场上尥蹶子的骡子,那些漂亮的使用驾车的高头大马,她自己那匹小家伙,姑娘们的马驹子,以及杰拉尔德的在各个地方风驰电动般飞奔的大公马——啊,哪怕是坚定的骡子,只要它们还有一匹在这,该多好啊!

但是,也没什么关系——一旦她的脚好起来,她就要独自到琼斯博罗去。那将是她有生以来最远的一次步行,不过她愿意走着去。即使侵略者把那个城市完全烧毁了,她必然要在那里找到一个能教她如何弄到食物的人。这时韦德那张痛苦的小脸浮现在她眼前。他又一次嚷着他不爱吃山芋;他想来一只鸡腿,一点儿米饭还有肉汤呢。

前院里灿烂的阳光好像忽然被掩盖,树影也模糊起来,思嘉早就满眼泪水。她紧紧抱着头,强忍着安静下来。她想,现在哭也没有用。只有你身边有疼爱你的人,哭才有点意思。因此她伏在那里使劲抿着眼皮不让泪水掉下来,可是忽然听见马蹄声,不免吃惊。不过她并没有抬起头来。已经过去的日子里,不管黑夜白天,就像觉得听见了母亲衣裙的悉悉声那样,她不时认为听见了什么声响,这已经没什么可奇怪的了。她的心无法平静,这也是每逢这种时刻都会出现,她随即便告诫自己:“别犯傻了。”然而马蹄声很自然地缓慢下来,渐渐变成宽心的漫步,在石子路上喀嚓喀嚓地响着。分明是一匹马——塔尔顿家或方丹家的!她立刻抬起头来看看。天啊,原来是个侵略者的骑兵,正在向院子里走来。

她无意识地躲到窗帘后面,同时急忙从帘子的缝里窥探那人,心情紧张而不安,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垂头弓背坐在马鞍上,是个强大的家伙,一脸蓬乱的黑胡须散落在没有钮扣子的蓝军服上。他在日光下眯着一双小眼睛,从帽檐下冷冷地打量眼前的屋子。他从容不迫地下了马,把缰绳拴在马桩上。这时思嘉突然痛苦地喘着气,好像肚子上挨了一拳似的。一个敌人,腰上挎着长筒手枪的北方佬!并且,她是独自一个人跟三个病人和几个孩子呢!

他懒洋洋地从人行道上走来,将手放在手枪套上,两只小眼睛四处察看。这时思嘉心中像万花筒般闪现一幅幅杂乱的图景,主要是皮蒂姑妈告诉她的关于坏人袭击单身妇女的故事:就像用刀子割喉咙呀,把病危的女人烧死在屋里呀,或是用刺刀把哭叫的孩子捅死呀,很多难以言喻的恐怖场面,都因北方佬缘故想起来了……

她的头一个恐惧的想法是藏起来,或者钻到床底下,或者从后面走下去,一路惊叫着奔向沼泽地,而且只要逃得掉就行。接着她听见他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偷偷地进了过厅,她才知道已经出不去了。她吓得浑身发抖,不能移动,只听见他在楼下从一个房间进入另一间,步子也愈来愈响,胆子越来越大,原因是他发现屋里一个人也没有。现在他进了厨房,眼看马上要从饭厅出来,走出去了。

思嘉一想到厨房,顿时怒火万丈,把恐惧都驱散得杳无踪影了。厨房啊!厨房里正炖着两锅吃的,一锅是苹果,另一锅是费尽心思从“十二橡树”和麦金托什村园子里弄来的各种菜蔬的大杂烩,这些就算不一定够两个人吃,可是要给一大群挨饿的人当午餐呢。

思嘉强忍饥饿等待其他人回来,已经很长时间,现在想到这个北方佬会一口气吃光,怪不得她气得全身哆嗦了。

让这些家伙通通见鬼去吧!这些人像蚯虫般洗劫了塔拉,让它只能够慢慢地饿死,可现在又回来偷这点剩余的食物。思嘉肚子里饥肠辘辘,心想:凭上帝见证,这个北方佬休想再偷东西了!

她轻轻脱掉脚上的破鞋,不穿鞋便匆匆向衣柜走去,连脚尖上的肿痛都没发现。她悄悄地拉开最上面的抽屉,抓起那把她从亚特兰大带来的很有分量手枪,这是查尔斯生前佩带但从没使用过的手枪。她把手伸进那个挂在墙上军刀下面的箱子里摸了一会,拿出一粒火帽子弹来。她强作镇静着把子弹装进枪膛里。然后,她悄悄跑进楼上过厅,跑下楼梯,靠着栏杆定了定神,另一只手抓住手枪牢牢贴在大腿后面的裙褶里。

“谁在那里?”一个带鼻音的声音大叫。这时她在楼梯当中站住,自己的鲜血在耳朵里轰轰地跳,她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

“站住,不然打死你。”那声音在接着喊叫。

那个人站在饭厅里面的门口,紧张地摆好身子,一手瞄着手枪,另一只手拿住那个木针线盒,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金子做的东西。思嘉觉得两条腿连膝盖都冷了,可是怒火烧得她满脸通红。他手里拿的是母亲的东西呀!她真想大声叫喊:“把它放下!把它放下!王八蛋——”可是却嚷不出声来。她唯有从楼梯栏杆上俯身凝视着他,看着他脸上那粗暴的紧张神色渐渐转变为不在乎的笑容。

是的,他死了,她杀了一个人!

硝烟袅袅地向房顶上升,两摊鲜血不断扩大。她站在那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媚兰默默地看着思嘉,那张通常是没有恶意的脸上闪烁着严峻而骄傲、赞许还有喜悦的微笑,这和思嘉胸中那团火热的不安情绪正好协调。

“怎么——怎么——她也像我一样啊!她知道我这时的心情呢!”思嘉在很长的一段沉默中这样想着,“她也会干出同样的事啊!”她浑身激动地仰望着那个不强大的摇摇欲倒的姑娘,那个让思嘉从未好感,只有厌恶和轻蔑的姑娘。而如今,思嘉竭力克制住自己对艾希礼妻子的讨厌,心中涌起了一股敬佩之情。她马上以一种从来不曾被什么琐屑情感接触的洞察力看见了,在媚兰那轻柔的声音还有鸽子般和善的目光下,有着一把锐利的无敌的钢刃,同时感到媚兰宁静的身体里也同样蕴藏着勇敢!

“思嘉!思嘉!”苏伦和卡琳胆小的尖叫声从关着的房间里响出,同时韦德在哭喊着,“姑姑,姑姑!”媚兰立刻用一个手指抿着嘴,一面把军刀放起来,艰难地横过楼上的穿堂,把病室的门打开。

“别害怕,姑娘们!”听声音她好像高兴得很,“你们大姐想把查尔斯的手枪擦擦,结果枪走火了,险些打中她!”“好了,韦德·汉普顿,妈妈只是把你爸的手枪打了一响嘛!她也会让你去做,等你长大些。”“多冷静的一个撒谎家!”她不由得钦佩地想,“我可不会马上就编出来。可是,他们早晚知道我干什么了。为什么要说谎呢?她又低头瞧瞧那具尸体,不过因为怒火和惊骇都不见了,现在只有满怀厌恶的感觉,同时两个膝盖也由于这个战栗起来了。这时媚兰又苦撑着来到楼梯顶上,扶着栏杆,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嘴唇,一步步走下楼来。

“回床上躺着去,傻瓜,你不想活了吗!”思嘉向穿得单薄的媚兰嚷着,但是她还是艰难地走到了楼下的过道。

“思嘉,”她小声说,“我们得将他弄出去埋起来才行。要是他的同伴发现他在这里——”她扶住她的胳膊站稳了身子。

“他是独自一个人,”思嘉说,“我并未发现有别人。他一定是个逃兵。”“就算他是独自一人,也不能让人知道。其他人会议论的,然后他们就会来抓你的。听我说,我们一定得赶在那些去沼泽的人到这以前把他埋掉。”思嘉在媚兰的极力主张下开始心动了,她苦苦地思考着。

“我可以把他埋在花园果树下的一个角落里,那里土很松,原来是波克挖酒桶的地方。可是我怎么把他抬走呢?”“我们俩每人抓住一只脚,把他拖到外面。”媚兰果断地说。

思嘉虽不同意,可她对媚兰却越发敬佩了。

“你看,”她颤抖着说,“我认为有点发软了。”思嘉把那块破布拿下来,两手哆嗦着打开皮夹子。

“快看,媚兰——你瞧呀!”

媚兰看了看,觉得眼睛发胀。那是很多乱成一团的钞票,联盟的和联邦的钱混在一起,中间夹着三枚很亮的金币,一枚10美元和两枚五5美元面值。

“先别数了,”媚兰看见思嘉动手数这些钱,便这样说,“我们没时间——”“莫非你不明白,媚兰,这些钱就说明我们有了吃的呢。”“是的,是的,亲爱的,但是现在没有时间。我去拿那个袋子,你再看看别的口袋。”思嘉很艰难地放下钱包。一幅灿烂的远景就在她眼前出现——现金,北方佬的马,食物!上帝到底不亏待我们。她坐在那里凝望着钱包不断地笑,媚兰只得干脆把钱包从她手里抢过去。

“快!”

裤袋里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媚兰从背包里取出一包咖啡,她贪婪地闻了闻,觉得它如今是世界上最香的东西;然后又取出一袋硬饼干,一张嵌在镶珍珠的金框里的小女孩相片,看到这相片时她的脸色变了。还有一枚石榴别针、两只很粗的带细链条的金镯子、一只金顶针、一只小银杯、一把绣花时使用的金剪刀、一只钻石戒指和一副带有钻石的耳环,这钻石连外行看都知道每颗不会少于一克拉。

“一个贼!”媚兰小声说,自然而然从那尸体旁后退了两步。

“思嘉,所有的一定都是偷来的!”

“当然喽,”思嘉说:“他来这也是想偷我们的东西呢。”“幸好他死了。”媚兰温柔的眼睛严峻起来,“快一点,亲爱的,把他弄出去吧。”

思嘉弯下身子,抓住那个人脚上的靴子,使劲往外拖。

她马上感到他是那么沉,而且自己的力气实在不够,也许她根本拖不动他。于是她回头,面对着尸体,两只手各抓起一只靴子放到两腋下,拼命往前拖。那尸体真的移动了,但又突然停下来,原来在高兴时她把那只肿痛的脚全给忘了,如今却十分痛苦,使她只好改换姿势,把重心移到脚后跟上,咬着牙一步步挪动。就像如此,累得满头大汗,她把他拖到穿堂里,身后地板上留下一道血迹。

“要是一路血淋淋地穿过后院,别人会发现,”她气喘吁吁地说,“媚兰,快点将你的衬衣脱下来,我要把他的头包住,堵住那个伤口。”媚兰苍白的脸突然变红了。

“别傻了,我不会瞧你的,”思嘉大叫:“我如果穿了衬裙或内裤,同样会脱下来的。”媚兰背靠墙壁蹲下,将那件不像样的亚麻布衬衣从身上脱下来,悄悄扔给思嘉,接着双臂交抱着尽可能遮住自己的身体。

“感谢上帝,好在我还没羞怯到像你一样。”思嘉心想,同时感觉到并非看到了媚兰那非常尴尬的模样。因此她用破衣裳把那张血污的脸包起来。

歪歪倒倒挣扎了好一阵,她立刻将具尸体从穿堂拖到了后面走廊上,接着停下来,用手背擦掉额上的汗珠,看了一眼媚兰,只见她靠墙根坐在那里,两臂遮掩着裸露的乳房。媚兰现在还一味地拘礼害羞,真是太傻了,思嘉发火了,正是因为这种做法常常叫思嘉看不起她。不过她随即又觉得有点惭愧,因为毕竟,媚兰在分娩后不久立刻从床上爬起来,并且拿起一件连她都很难举起的武器赶着支援她来了。这里看出一种思嘉深知自己并不具备的勇气,某些犀利而坚韧的勇气,如媚兰在亚特兰大被攻下那天夜里和回家的长途旅行中所做的。这种看不着也不显眼的正气,正是威尔克斯家的人所共有的,但思嘉却不明白,只不过勉强表示赞赏罢了。

“回床上躺着去,”她回过头来叫了一声,“要不你就活不成了。等我把他埋掉以后再来擦洗这些脏乱不堪的物品吧。”“我去拿条破地毯来擦吧。”媚兰小声说,而且皱着眉头看看那摊血污。

“那好,我不管了,你就自己看着办吧。如果我还没有弄完就有人来到这,你把他们留在屋里,告诉他们那匹马是不久前从别处跑来的。”媚兰坐在早晨的阳光下很害怕,一面捂住耳朵,免得听见尸体脑袋一路敲着走廊台阶发出的声音。

如今有了一匹马,思嘉可以自己去探望邻居们了。自打她回家以后,她心里始终有个问题一直在折磨她:“我们是这个县里唯一留下的活人?难道别的人家都给烧光了?他们统统逃到梅肯去了?”她每次一想起刚刚看到的“十二橡树”村、麦金托什还有斯莱特里家那些废墟,就根本不敢去了解一切了,不过不管情况怎么坏,了解了好过整天纳闷。于是她决定先到方丹家去看看,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家最近,而是想到也许方丹大夫还在那里。媚兰需要医生看看呢。思嘉有些担心,她本来也该好了,可现在仍虚弱得很。

这样,等她的脚好了些能穿上鞋时,她立刻骑上北方佬的那匹马去那了。她一只脚搁在缩短了的马镫里,另外的腿像跨女鞍似的盘在鞍头,策着马经过田野向目的地跑去。她一路上铁起心来面对一切,因为说不定那地方也和这一样了。

她又惊又喜地看见那所褪色的老房子,仍伫立在米莫萨的树林里。当方丹家的女人们从屋里出来叫嚷着欢迎她、吻她时,她非常的高兴,心里感到既温暖又喜悦。

“老傻瓜都73岁了,尽管他本人想装得更年轻一些。而且一身的病痛就像猪身上的跳蚤一样。”老太太告诉她,对自己的丈夫满怀自豪,眼眼里流露的目光早已把这些假意讽刺的话给打破了。

“你们这里有亚特兰大的口信吗?”思嘉等她们心境平静了些之后立刻这样问:“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完全被隔绝了。”“唔,孩子,”老太太说,她像往常那样将话接过来:“我们这里也像你们一样。除了听说谢尔曼终于占领了城市,就一无所知了。”“唔,他到底占领了。可是他现在怎么样?仗打到了什么地方?”“三个女人孤零零地住在这乡下,几个星期也没有一封信或一张报纸,还知道什么打仗的情况呀?”老太太尖刻地说:“我们知道的一个黑人遇到过另一个黑人,而他有个朋友到琼斯博罗去过,我们这才知道了一点消息,不然什么也不知道。但听说,北方佬就待在亚特兰大整顿他们的人马,但是这是不是真的,就得看你自己到底信不信。按说经过我们这一阵打击,他们也的确需要休息休息了。

“你想想看,你们这一阵子一直呆在家里,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女人插嘴说:“啊,我多么懊愧自己不能到那边去看看呀!不过这边的事情也实在不少,黑人们都跑了,我脱不了身。不过的确,我们还以为塔拉像‘十二像树’村和麦金托什家一样被北方佬烧了,你们都逃到梅肯那边了。我们做梦也没想到你思嘉还在家里呢。”“对呀!那是奥哈拉先生家的黑人跑到此处,吓得眼睛鼓鼓的,告诉大家北方佬要烧塔拉了,这叫我们怎能安心呀?”老太太插嘴说。

“而且我们还知道——”萨莉也开口了。

“别打岔嘛,我正要说呢,”老太太马上又抢了过去,“他们还告诉我们北方佬在塔拉到处都搭起帐篷,你家的人必然会到梅肯去。接着,那天夜里我们看见你家那边腾起了一片火光,持续了很长时间,这可把我们的傻黑人吓坏了,他们随即就走了。那到底烧的什么呀?”“我们家所有的棉花——价值10万美元的棉花。”“还好不是房子呢。”老太太说,她将下巴搁在拐杖把上:“你们家的棉花向来最多,能够收满一屋子。顺便打听一句,你们是大家都动手摘棉花的吧?”

“不,”思嘉说:“何况如今所有棉花都毁了。我想剩下的也就只有三包了,都在河滩上很远的田里,这能有什么用呢?我们家那些干田间活的人不见了,没人摘棉花了!”“我的天,‘我们家干田问活的全都跑了,没人摘棉花了!”’女人模仿着说了一遍,然后向思嘉瞧了一眼:“小姐,你自己这双好使的手,还有你那两个妹妹的,都怎么了?”“我?摘棉花?”思嘉惊讶地叫起来。“是那种干田间活的?像斯莱特里家的女人那样吗?像那些穷白人?”

“天哪!穷白人,难道这辈子不是又温和又大度吗?让我告诉你,小姐,我当姑娘的时候已经破产了,我就甘愿凭自己的勤劳干活,也干田间活,直到父亲又有钱买了些黑人。我自己锄地,自己摘棉花,并且如果需要今天还能做一些。看样子我必须得做呀。穷白人,真是!”“唔,但是方丹妈妈,”她的儿媳喊道,一面向她们俩投去祈求的眼色,请她们帮忙劝说老太太,“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和今天一点都不一样,如今时代变啦。”“就需要安份劳动这一点来说,时代是永远不可能变的,”这位目光犀利的老太太继续说,她真是不接受安抚,“而且思嘉,我真替你母亲不好意思,叫你站在这里说这种话,好像老老实实的劳动会把穷白人排除在有道德的人类之外似的。‘在亚当和夏娃自立耕生的时候’——”为了转移话题,思嘉马上问道:“塔尔顿家和卡尔弗特家怎么样了?全部给烧了没有?他们逃到梅肯去了吗?”“北方佬从未到过他们那。他们家像我们一样,离大路不近。不过北方佬到卡尔弗特家去过,将那里的牲口和家禽都给抢走了,黑人们也跟着他们逃跑——”萨莉开始这样说。

老太太接着说:

“嗨!他们答应给那些黑人穿好看的服装,戴金耳坠子——这就是他们从事的勾当。凯瑟琳还说过,那些骑兵竟然将黑人傻子放在背后马鞍上带走呢。好吧,她们最后换来的都不过是些混血娃娃罢了,我认为北方佬的血统对这种种族不会起到一点好的作用。”“啊,方丹妈妈!”“媳妇,不用吓成这个样子嘛,我们都是结了婚的,对吧!而且,上帝知道,我们在这之前已见过不少的黑白混血儿了。”“他们怎么不把卡弗特家的房子烧掉呢?”“那房子是依靠小卡尔弗特和她的北方佬头子希尔顿同声求情才获救的。”老太太说。她经常把那个前任女家庭教师称为小卡尔弗特夫人,尽管第一位卡尔弗特太太死了将近20年了。

“好,说下去。”老太太催她,双眼严厉地盯着她,“难道你还不明白,小姐?”“唔,你看,我是到这边的战争了结后那天才回家的,”她赶紧回答,“那时北方佬都走了。爸——我爸对我说——他没让北方佬把房子烧掉,原因是苏伦还有卡琳得了伤寒,正病得厉害,无法移动。”“我这可是头一回听说北方佬做如此的好事呢。”老太太说,好像她很不高兴听其他人说侵略者的好话似的,”那么这两个女孩子如今怎样了?”“唔,她们好些了,好得多了,但是还很虚弱,”思嘉回答。

“我——我想,不知你们能否借点吃的给我们?北方佬像害虫似的把我们家的东西全都吃光了。不过,如果你们家也短缺,那就告诉我们,而且——”“叫波克赶辆车子过来,希望他把我们家的东西,像大米呀、包米呀、火腿呀、还有鸡、都拉一半过去。”老太太说,然后突然向思嘉犀利地盯了一眼。

“啊,可真不少!真的,我——”

“我不爱听这种话,别说了!要是客气,还要邻居做什么?”“你真是太好了,我怎么可以——不过我得走了。那些人会为我着急的。”老太太抓住思嘉的胳膊,立刻站起身来。

“你们俩留在这里。”她命令儿媳妇还有萨莉,一面推着思嘉到后面过道去,“我要跟这孩子说句悄悄话。孩子,扶我下台阶去。”少奶奶和萨莉跟思嘉道了再见,并答应不久以后就去拜访她。

她们非常诧异,不知老太太要跟思嘉商量什么。这一点,除非她本人透露,她们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年纪大的太太们总是这样古怪!”少奶奶低声告诉她,接着她们都回头干自己的工作去了。

思嘉一只手抓着缰辔呆着不动,心中纳闷不知老太太要说啥。

“现在,”老太太盯着思嘉的脸孔毫无表情地说:“你一定还隐瞒着什么呢?那里到底怎么样了?”思嘉抬头注视着那双看透一切的老眼睛,知道自己可以忍住眼泪把实情说出来了。因为在方丹老太太面前,如果不得到她同意是谁都不可以哭的。

“母亲去世了。”思嘉低沉地说。

这时那只握着她胳膊的手很紧,使她觉得痛了;同时,老太太耷拉的的眼皮在迅速眨动着。

“是那些人杀了她?”

“她是得伤寒病死的。我回家前不久去世的。”“别再想这些了,”老人用同情的口吻说,思嘉见她正尽量抑制自己的感情,“那么你爸呢?”“爸已经不正常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下去,他病了吗?”“那惊吓——他显得特别奇怪——他不怎么——”“千万别说他不正常。你的意思是有点心理不对头吧?”听到事情的真相就这样非常直率地解释了,思嘉顿感轻松,如释重负。这位老太太太好了。

“是的,”她沉思地说:“他心理不正常了。他整天颠三倒四,好像连妈妈去世也不记得了。唔,老太太,看着他长时间坐在那儿耐心等待着母亲,我真难受。他以前急躁得像个孩子。不过,要是他想起母亲已经不在了,那就更糟了。他端坐在那里侧耳倾听有没有母亲的声音时,常常会突然跳起来,笨拙地走出门去,径直走到墓地。过了一会儿,他才拖着两条腿回来,泪流满面地反反复复说:‘孩子,奥哈拉太太死了呢,你母亲去世了。’好像我才头一次又听到这些。”

“其实我早就听厌了,简直忍无可忍。有时在深夜,我听见他在呼唤她,便只好立刻爬起来,走过去对他说她正在棚屋区护理那些黑人呢。这时他便会十分不安。于是,你就很难让他回到床上去了。我特别希望方丹大夫还在家呢!爸就像个儿童。啊,我想他对爸一定有办法的。并且媚兰也需要请个大夫瞧瞧。她生完那个婴儿之后身体始终没有恢复过来,本来可以——”“媚兰——婴儿?她跟你们在一起?”“是的。”“媚兰跟你们在一起干什么?她怎么不跟她姑妈和其他亲人住在她家?尽管她是查尔斯的妹妹。我并不觉得你会多么喜欢她,小姐,那么,跟我说说这件事吧。”“老太太。说来话长,你不回去,好坐下来细谈?”“我能站嘛,”老太太快速地说,“而且如果你当着别人的面讲你的事,他们便会大声嚷嚷,会让你替自己感到遗憾。好,我们就在这谈吧。”思嘉从两夫妻的怀孕开始讲起,最初还有点不好意思,但在那双犀利的老眼睛下,她讲着讲着,那些生动和恐怖的词句便不停地涌现出来,几乎所有情节都无法忘记,如婴儿诞生的那个大热天,担心时的痛苦,全家逃跑和瑞德的中途抛弃。她说了那天晚上的一片漆黑,第二天清早发现的那些孤零零的烟囱,一路上无数的死人死马、饥饿、荒凉,以及生怕塔拉也消失的焦急心情等等。

“那时候我想只要能回到母亲身边,她就能安排所有的事,我就可以卸掉肩上的担子了。我在回家的途中曾经觉得世界上最可怕的事都出现了,可是直到我听说母亲已经死了,才意识到什么才是真正最可怕的事。”她低头看着地上,等老太太说话。然后是一段长长的沉默,以致她怀疑老太太能不能理解了她这绝望的境地。

最后老太太才开了口,那声调是和善可亲的,比思嘉听过她对任何人讲的都温和得多。

“对于女人,孩子,要对付一个比可能遇到的更加坏的处境,是非常不幸的事,但是她一旦对付了最坏的处境,以后就什么也不害怕了。然而一个女人要是什么也不害怕,那可不得了。你以为我不理解你刚才告诉我的——你所经历过的那些事吧?不,我很理解。当我是你这个年纪,碰上了克里克印第安人的攻击,正好是米姆斯要塞大屠杀之后——没错,”她若有所思地说,“那是50年前的往事。就在你这个年纪,那时我费尽心思逃到灌木林里躲藏起来,躺在那里看见自己的房子被放火焚烧,还看见印第安人扒下我兄弟和姐妹的头皮。可我只能躺着,希望那火光不要把我躲藏的地方照亮了。他们把母亲拖到外面,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把她杀害了。接着又剥了她的头皮。还一直有印第安人跑回来用鹰头斧子猛砸她的脑盖骨。我呢,我是母亲最宠爱的孩子,但是就眼睁睁看着所有的事发生。第二天早晨,我到最近一个住地。它就在30英里左右开外的地方,可是我走了三天才走到,中间穿过沼泽地,也遇到过敌人。到那里之后,他们还以为我不正常……我就是在那里碰见丈夫的。他照顾我……唉,是的,我说过,已经50年前的事了。从那以后,我就什么也没有怕过,因为我已经经历过最坏情况了。而这种无所畏惧剥夺了我的幸福,给我带来了麻烦,神灵有意要让女人胆小怕事,因此一个坚强的女人总是有点不很正常的……思嘉,你最好保留一点东西让自己害怕——如同保留一点东西让自己珍爱一样……”她的声音慢慢低了,好像默默地站在那里想着半个世纪以前的往事。思嘉不耐烦地动了一下。她原以老太太是要了解她,也许还会帮助她指出某种解决问题的途径。

可是像所有的老年人一样,她却不断地谈起你还没有出生时的往事来了。这种事她不会感兴趣的。思嘉很恨自己不该把实情全都告诉她。

思嘉现在有食物养家了,而且还多了一匹马,还有从北方佬的身体搜到的那些钱和珠宝。眼下最需要的是穿的。她知道,如果打发波克到南边去买,真的是很冒险的事,因为无论北方佬还是联盟军队也许会把马掳去。不过,她至少已有钱买穿的,有马和车子可以外出用了。而且,波克去办这件事不一定会被抓吧。总之一句话,最苦的时期已经熬过去了。

每天早晨思嘉一起来,就感谢上帝赐给她一个晴天,因为每一个好天气都可以推迟那一定要到来的寒冷季节,那时就不能不穿暖和的冬衣了。如今,每天都有新的棉花搬进原先下人住的棚屋,那是农场剩下的唯一贮藏的地方。田里的棉花比思嘉和波克所计算的要多,大概能收到四包。

尽管方丹老太太曾毫不掩饰地骂她。思嘉不打算自己到田里亲自去摘棉花,如果希望她这位奥哈拉家的小姐,如今塔拉农场的女主人,亲自去干农活,这到底是不可想像的事。如果那样,不就把她摆在与蓬头污面的斯莱特里太太和埃米同等的地位上了吗?她的计划是让黑人干田间活,她和几位正在恢复身体的姑娘干家务,但这里碰到了一些等级制情绪的反抗,这情绪比她自己的更加强烈。波克、嬷嬷和百里茜一想到要干农活,便大声嚷嚷起来。他们努力说明自己是干家务的黑人,不是干农活的;特别是嬷嬷,她激愤地宣称她连家务活也从没干过。她出生在贵族的大宅里,而不是在奴隶的屋子里;她是在老夫人屋里长大的,晚上就睡在太太床脚边的一张褥垫上。唯有迪尔茜不说话,并且看着百里茜,叫这个小家伙十分不自在。

思嘉毫不理睬他们的抗议,把他们全部赶到棉田里去。不过嬷嬷还有波克动作缓慢,又不停地唉声叹气,最后思嘉只得叫嬷嬷回到厨房做饭,叫波克到林子里逮一些野兔和负鼠,到河边钓鱼。看来摘棉花可能会降低波克的身份,而打猎还有钓鱼就不同了。

接着,思嘉将两个妹妹和媚兰同样安排到田里干活,可效果不太理想。媚兰把棉花摘得又快又干净,很高兴在日光下干了一个小时,可随即不声不响地昏迷了,于是只得卧床休息一周。苏伦很不高兴,热泪盈眶,也假装晕倒在田里,但思嘉马上往脸上浇了一葫芦凉水后她便马上清醒,像只恶猫似的啐起唾沫来,最后她干脆不去了。

“你不能强迫我。我就不愿意跟他们一起在田里干活嘛!要是我们的朋友知道了怎么办呢?要是让肯尼迪先生知道了呢?如果母亲知道——”“如果你敢再提一句母亲,苏伦·奥哈拉,我马上把你揍扁,”思嘉大声喝道,“母亲干农活时比这里的哪个黑人都辛苦,莫非你不知道,你这千金小姐?”“她并非如此!至少不是在田里。你也不能强迫我去干。我马上去爸那里去告你,他不会让我做这些。”

“看你敢去找爸,用无聊的事打扰他!”思嘉既生妹妹的气,又怕父亲不安心。

思嘉震惊于卡琳对布伦特的死这样痛不欲生,这样难以忘怀;思嘉一直认为卡琳还是那个“小妹妹”,还那么单纯,不可能有真正恋爱呢。

思嘉站在烈日中的棉田里,她已累得无法站起身来,两只手也被棉桃磨粗了,盼望能有个把苏伦的劳动能力跟卡琳的性格结合起来的妹妹。因为卡琳摘得努力,可是劳动一个小时后就能看出她(不是苏伦)身体未痊愈,还不宜做这种活儿,思嘉只好把她也送回家去了。

最后只有迪尔茜和百里茜母女俩了。百里茜慢吞吞地摘着,不断地抱怨着,直到她母亲拿起棉花秆抽她,她才大声嚷叫。这以后她稍微好一点,又故意躲开,叫她母亲再也打不着她。

迪尔茜沉默寡言地干着。思嘉除难受外,肩膀也被棉花袋磨破了,于是便觉得迪尔茜非常可贵,十分难得。

“你真是太好了,迪尔茜,等以后过好日子了,我一定会记得你的这样努力劳动。”她诚恳地说。

这个青铜女巨人不同于别的黑人,她受到夸奖时面无表情。她只是扭头转向思嘉,并严肃地说:“谢谢你,太太。杰拉尔德先生和爱伦小姐都对我很好,还帮我把我的百里茜也买了过来,让我感激不尽。我是个带印第安血统的人,印第安人对自己友善人是不会忘记的。我就担心百里茜。她很懒,和她爸一样个性散漫。”尽管思嘉雇工摘棉花碰到困难,尽管她劳动时感到异常疲倦,可是眼看棉花一点点堆起来,她的热情也水涨船高,棉花这东西总让人感到稳定。塔拉农场的经济支柱是棉花,甚至整个南方都是如此;而思嘉就是个南部人,她相信南部地区会复兴起来。

仅有的棉花还是可以帮上忙的。她把换来的钱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等到来年她要设法让联盟政府把他们征用的那些奴隶们放回来;如果政府不放,就用北方佬的钱向邻居租用一些。明年春天,她将要扩大规模……想到这里,她就把腰背挺得笔直,注视着深秋原野,好像看见明年的庄稼满地。

明年春天啊!也许到那时战争已经结束,好日子又回来了。无论联盟方面是胜是败,只要不整天提心吊胆,双方军队不再互相袭击就行。

战争一结束,就可以依赖于农场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啊,战争结束该多好啊!那时人们就可以安心种庄稼,收获就不成问题了。

现在有盼头了。战争总会停止的。思嘉有了一些棉花,吃的和一匹马,有了些盼头。所以,最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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