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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马车过了河,继续向山上驶去。这时,思嘉已经看见丝丝烟雾在高高地飘浮着,也闻到了混合着点着的山胡桃木和烤猪肉羊肉的香味。啊,“十二橡树”就在眼前了。

那些从头天晚上已经在缓缓燃着的烤全牲的火坑,差不多现在已经变成火红灰烬的长槽,烤肉架在叉子上转动着,肉汁慢慢地滴落在炭火中,发出咝咝的声音。思嘉知道那股香味是从那幢大房子背后的大橡树林里传来的。约翰·威尔克斯常常在那缓缓而下连接着玫瑰园的斜坡上,举行他的全牲野宴,这个难得的佳境要比其他地方好得多。卡尔弗特太太不太喜欢野宴上的食品,并且说好几天之后房子里都还飘荡着那些气味,所以她的客人就总是被安排在一个离住宅不近的平坦而没有树荫的地点。不过,也只有这位因好客闻名全州的约翰·威尔克斯才真正懂得如何举行野宴。

那些带有支架的长条的野餐桌上,围着威尔克斯家最好看的亚麻布,两旁是没有靠背的条凳,空地上还散布着一些椅子、矮脚凳和坐椅,提供给那些不喜欢坐条凳的人。在离宴席较远的地方才是那些烤野兽肉的火坑和炖肉汁的大铁锅,散发的油烟和各种刺激的香味是客人们闻不到的。威尔克斯先生常常雇佣着十来个黑人端着托盘来回走动着,有条不紊地为客人提供服务。

那边仓房背后还准备了另一个野宴火炕,给家仆、来宾们的车夫、侍女等人使用。他们吃是的玉米饼、山薯和黑人最喜欢的牲畜内脏,碰巧时还有足够的西瓜。

当思嘉闻到新鲜猪肉烧烤的香味时,竟馋得皱起鼻子,希望她的食欲会旺盛起来。此刻她一点也不饿,而且腰扎得很紧,生怕自己随时都会打出嗝来。一想到这里,很害怕控制不住而出丑。

她很清楚,只有老头儿和老太婆才不怕其他的人议论敢在宴席上打嗝呢!如果是年轻的姑娘和夫人打了嗝,那就坏事了!

他们驶上了山顶,这时那座白房子已完全出现在她面前,你看那高高的圆柱,敞亮的游廊,平坦的屋顶,这美丽得像一个对自己信心十足的美人儿。思嘉塔拉农场更喜爱“十二橡树”村,因为它有一种高贵无比的美,一种雅静柔和的庄严。

宽阔曲折的车道上到处停满了骑乘的马和马车,宾客们正纷纷下来,向朋友问候。咧着大嘴傻笑的黑人对宴会总是十分感兴趣,他们正在把牲口拉到仓场上去卸鞍解辔,让它们好好休息一下。成群的孩子,有黑的,有白的,在嫩嫩的草地上嚷着跑着,玩着游戏,并且竞相夸口要在野宴上吃多少东西。那间的宽敞的大厅里已经塞满了人,当奥哈拉的马车靠近前面台阶边停下时,思嘉发现那些像蝴蝶般漂亮的姑娘们在二楼的楼梯上走上走下,互相搂着腰肢倚在楼栏杆上,笑着和大厅里的年轻小伙子们打招呼。

从那敞开的法国式窗口,她看到那些上了年纪的妇女端端正正坐在客厅里,谈论着孩子、疾病和谁跟谁结婚,怎么结婚的,等等。威尔克斯的膳事总管汤姆在大厅和门厅里穿梭忙个不停。他手里端着一只银托盘,不间断地鞠躬微笑,向那些英俊帅气的青年人递上一个个高脚酒杯。

阳光灿烂的前廊上是来自各地的宾客。差不多来自全县的人都到了,思嘉心想。塔尔顿家4个小伙子和他们的父亲靠着高高的圆柱,孪生兄弟斯图尔特和布伦特像往常一样肩并肩站在那儿,博伊德和汤姆则同他们的父亲在一起。卡尔弗特先生挨着他的北方佬老婆,后者虽然已在佐治亚待了15年之久,可仍显拘束。每个人对她都十分客气而温和,都觉得她可怜,不过谁都知道她因为做了孩子们的家庭教师而加重了她在出身上犯下的不足。那两个卡尔弗家的小伙子雷福德和凯德,同他们那个活跃的妹妹凯瑟琳在一起,和黑脸乔·方丹和他的美丽新娘萨莉·芒罗开玩笑。亚可克斯和托尼·方丹在迪米蒂·芒罗耳边私语,惹得她一次又一次开怀大笑。有些家庭来自更远的地方。整个房子像要被客人挤垮了,高谈阔论和哗然大笑,以及妇女们的笑声、尖叫声和喧嚷声,更是此起彼落,永不消停。

思嘉发现约翰·威尔克斯站在走廊台阶上。他头发呈银灰色,腰背挺直,表现出宁静和蔼的容光,像佐治亚夏天的太阳永不衰败。他旁边是霍妮·威尔克斯(人们之所以这样称呼她,是因为她对每个人都用同样亲切的口气说话),她一直热情地迎接每一位来宾。

霍妮对谁都显得亲切动人,与她父亲的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使思嘉想起也许塔尔顿太太刚才说的话有些道理。威尔克斯家的男人们无疑传承了自己的家族特征。那种把约翰·威尔克斯和艾希礼的灰眼睛衬托得更突出的赤金色浓睫毛,在霍妮和她妹妹英迪亚的脸上便变得稀疏暗淡了。霍妮睫毛很少,而英迪亚只能用“平淡”来形容了。

可是,英迪亚不见了,但思嘉知道她可能是在厨房里对仆人们作最后的安排。思嘉心里明白,可怜的英迪亚,自从她母亲去世以后,得为整个家操劳,哪还有功夫进行交际呢?除了斯图尔特·塔尔顿,不能去交别的男朋友了。她想,如果他认为我更好看,那也不是我的过错呀。

约翰·威尔克斯走下台阶,伸手去搀扶思嘉。她下马车时注意到苏伦在得意地傻笑,便猜测她已经找到弗兰克·肯尼迪来了。

我就不信找不到更好的男人!

她一面跳下来微笑着向约翰·威尔克斯致谢,一面在心里嘀咕着。

弗兰克·肯尼迪马上走来搀扶苏伦,苏伦那个高兴劲儿更叫思嘉痛恨。弗兰克·肯尼迪可能拥有全县最多的土地,而且可能心眼很好,可这些在一个已到不惑之年的人身上是毫无吸引力的,况且他身材矫小又神经质,下巴上长着几根黄胡子,是个唯唯诺诺的人。

思嘉想起了自己的计谋,便打消这种轻蔑心理,反而向他飞了个得意的微笑,这使他不由得一怔。他一面搀扶苏伦,一面不知所措地看着思嘉。

思嘉即使在跟约翰·威尔克斯轻松地交谈时,也在人群里搜寻艾希礼,可是却不见他的影子。周围是一片招呼声,斯图尔特和布伦特·塔尔顿孪生兄弟同时向她走来。芒罗家的姑娘们也对她的着装大声称赞,她不久便成了一个欢乐圈子的中心。依然不见艾希礼。还有媚兰和查尔斯呢?她装得很轻松地环顾四周,并不断朝大厅那里欢腾的人群中望着。她闲谈着,笑着,迅速向周围搜寻着,忽然发现一个陌生人站在大厅里,正用一种淡漠神情注视着她,这让她产生了一种难以表达的感觉:她很高兴由于自己的美貌吸引了男人的眼光,但一想到自己的衣服领口太低露出了胸脯又有点难为情了。他好像年纪已经不小了,至少有35岁。他身材高大,体格很强壮。思嘉心想,还没有见过这样腰圆膀阔、肌肉结实的男人呢。当她的眼光和那人的眼光相遇时,他笑了,露出一口狰狞雪白的牙齿。他的脸膛略显黑色,一双又黑又狠的眼睛更可怕。他的脸上表情冷漠粗鲁,连对她微笑时嘴角上也流露着嘲讽,使思嘉紧张得不敢大声呼吸,她想人家这样无礼地瞧着她简直是一种调戏。她不知道那个是个什么人,但他黑黑的脸膛证明他有着上等人家的血统。两片厚厚的嘴唇上那深长的鹰钩鼻子、高高的前额和宽阔的天庭,都印证了这一点。

她非常冷淡地把自己的眼光转向别处,同时他也回过头去,有人在叫他:“瑞德,瑞德·巴特勒!到这里来!我要你见见佐治亚一个铁石心肠的姑娘。”瑞德·巴特勒?好像同某个不光彩的趣闻有关,不过她正一心想着艾希礼,便不去深思了。

“我得上楼去整一下头发,”她告诉斯图尔特和布伦特:“你们俩最好等着我,别与其他的女孩子跑掉,惹我生气了。”她觉得,如果她今天跟其他男人逗乐,斯图尔特是不会善罢干休的。因为他刚刚喝了些酒,正摆出一副找人打架的架势。她在过厅里站着跟朋友们聊天,又对英迪亚打招呼,后者已忙得头发不整,满头汗。可怜的英迪亚!一个姑娘长着没有色彩的头发和眼睫毛,以及显得性情固执的下巴,这就够不幸的了,更何况已经20岁了还没结婚呢!有不少的人还在传闻她仍然爱他,可是谁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想的。即使她厌恶这件事,她也决不会露出马脚来,仍旧用那种稍觉疏远又感到亲切的态度对待思嘉。

思嘉愉快地跟她聊了一会,便走上楼梯。这时后面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回过头来,看见了查尔斯·汉密尔顿。他是个帅气的小伙子,褐色头发,白皙前额,眼睛也是深褐色的,明亮,温柔。他穿着很合身的裤子和黑色上衣,衬衫领口打着个漂亮的黑领结。她转过身来时,他脸上红了,因为他在女孩子面前总有点忸怩。像大多数怕羞的男人那样,他非常喜欢思嘉这样开朗的姑娘。她以前对他一直敷衍了事,因此当她给他灿然一笑并愉快地伸出两只手,就使他大为惊喜。

“怎么,查尔斯·汉密尔顿,原来是你呀……你是特意从亚特兰大老远赶来,这可叫我感动得不行啊!”查尔斯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他握着她那双柔软的小手,痴痴地望着她的绿眼睛。姑娘们是经常用这种态度跟男孩子说话的,可查尔斯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们总把他当作小弟弟看待,既亲切又不开玩笑。他经常看见姑娘们跟那些比他更丑陋更愚钝的男孩子在一起调情说笑,也盼望她们也这样跟他闹着玩儿。他跟她们在一起时总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窘困得难受极了。事情过后,他躺在床上睡不着觉时,倒想起许多可以说的俏皮话来,可是机会错过了,因为人家姑娘们经过这么一两回之后,便把他抛到脑后了。

至于霍妮,他俩有了默契,准备明年秋天他继承了遗产的时候结婚,可是他跟她在一起时也很不自在,觉得两个人无话可说。有时候他有一种不快的感觉,觉得霍妮那种有点卖弄风情和自作主张的神气使他很不喜欢,因为她对男孩子有股吸引力,如果一有机会她就会随便给哪个男人玩这一套的。所以查尔斯对娶霍妮并不怎么感兴趣,因为她不具备在他心目中那种浪漫激情,而那是他从书本得知的。他有时很不理解,经常期待着有个美丽、大胆、感情炽热的女人来爱他。

可如今思嘉·奥哈拉对他说的,是跟他开玩笑呢!

他想说出几句话来开玩笑,可怎么也想不出来,只能默默祝福思嘉,因为她在不停地说下去,他也就不须开口了。

“现在,你就站在这儿等我,到时咱们一起吃野宴,可不要跟别的女孩子胡闹呀,那样我可要吃醋了!”这些话从那张两旁各有一个小酒窝的迷人小口里说出,同时乌黑的睫毛在碧绿的眼睛上方假装严肃地跳动着,查尔斯又被吸引得不能自拔了。

“我不会的。”他努力喘起气来,可是决没有想到他被欺骗了。

她拿那把合着的折扇在他臂膀上拍了一下,然后转身上楼。这时,她又看到那个名叫瑞德·巴特勒的人,他正独自站在离查尔斯几步远的地方。他显然听见了刚才的全部谈话,因为他仰头对思嘉咧嘴笑了笑,随即又将思嘉浑身上下打量着,眼光中毫无敬意。

“活见鬼!”思嘉用父亲惯用的那句粗话厌烦地暗自骂道:“好像知道我没穿内衣是什么模样似的。”随后把头一甩,直接上楼去了。

在放包裹的那间卧室里,凯瑟琳·卡尔弗特正站在镜前梳妆,拼命咬着嘴唇,想叫它们显得更红一些。她的饰带上佩着鲜艳的玫瑰花,与她的两颊互相辉映,那双蓝眼睛更加兴奋了。

“凯瑟琳,”思嘉说,一面试着把自己穿的那件紧身上衣拉高一点:“你认识楼下叫马特勒的人吗?”“唔,亲爱的,你不知道吗?”凯瑟琳低声说。“我真想不到他这种人会到这里来了,不过他最初就在琼斯博罗同肯尼迪先生讨论买棉花的事。当然了,肯尼迪先生一直带着他一起来了。”“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大家都没有招待过他呢!”“真的没有吗?”“是,没有。”思嘉默默地寻思这件事,因为她还从不曾跟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在一起待过呢。

“他干过什么事?”

“唔,他声名狼藉!他叫瑞德·巴特勒,是查尔斯顿人。他的朋友都是那里最上等的人,可现在都不理他了。去年夏天卡罗·雷特告诉我他的情况。他们俩并非亲属,可是她知道他的一切。他是从西点军校开除出来的。他这些事情实在太无耻了,卡罗也不便知道。此外就是关于他和一个姑娘的事——”

“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亲爱的,你真的不知道?卡罗全都告诉我了,可如果她妈听说她知道这种事,恐怕非得被气死。唔,这位先生和一个查尔斯顿姑娘坐马车出去玩。我不认识那个女孩。她一定不是好姑娘,否则便不会在下午那么晚的时候独自就跟他出去了。他们在外面几乎玩了一夜,最后才步行回家。据说是马跑了,车也给摔坏了,还在树林里迷了路。后来你猜怎么样——”“你说吧,我猜不着,”思嘉很热心地说。

“第二天他居然拒绝同她结婚!”

“啊。”思嘉的希望破灭了。

“他说没跟她有过什么,为什么就该娶她。于是,她哥哥把他叫出来,这时巴特勒先生说他宁愿被枪毙也不要娶一个蠢货。到这地步,他们就进行决斗,结果巴特勒先生打死了那姑娘的哥哥,同时巴特勒先生也只好离开查尔斯顿,现在没人愿接待他。”凯瑟琳得意地讲完了她的故事,而且很及时,这时迪尔茜回到房间帮助思嘉梳妆来了。

“她怀孕了没有?”思嘉在凯瑟琳的耳边小声地问。

凯瑟琳使劲摇头:“不过她同样给糟蹋了。”

但愿艾希礼别毁了我才好,思嘉突然有这个念头。像他这样一个正人君子,是决不会抛弃我的。可是,她情不自禁地对瑞德·巴特勒产生了一种佩服,因为他拒绝跟一个蠢女人结婚哩。

思嘉坐在屋后大橡树树荫下的木褥榻上,她衣裙向周围荡漾着,底下那双绿羊皮软鞋露出了大约两英寸的样子。她手里捧着一个盘子,食物也没吃。

野宴已达到顶峰,暖融融的空气中充满着笑声、谈话声、餐具碰撞声,以及烤肉和稠肉汤的浓烈香味。间或飘来一阵清风,股股轻烟飘来,小姐太太们假装厌烦地尖叫起来,使劲挥舞手中棕榈叶扇子。

大部分年轻小姐同她们的男伴坐在餐桌两旁条凳上,惟独思嘉不同,这种座席上只能两边各坐一个男人,所以就重新挑了个特殊的位置,这样可以使更多的男人聚在自己周围了。

那些已婚妇女,都坐在凉亭里,她们的深色衣裳被这里快乐的环境衬托得更加显眼。主妇们不管年龄大小,常常聚在一起,由于在南方,妇女一结婚就不算美人了。从那位打嗝儿的方丹老太太到首次怀孕的17岁的艾丽斯·芒罗,她们正不停地讨论着家庭等方面的问题,让这样的集会更有意义。

思嘉轻蔑地看了她们一下,觉得她们活像一群老肥鸭,没有什么趣味的。可她就不这样想,如果她成了艾希礼夫人,也得自动地加入到这些穿深色绸衣的主妇们中去,坐到凉亭下和前屋客厅,并且跟她们一样庄重,呆板,不再快活有趣。这种时候,她像大多数女孩子一样,她的想象力只到结婚的礼坛上去,到此为止。此外,她现在认为自己非常不幸,没有心思去想这些。

她看看手里的盘子,灵巧地拿起一片饼干送到嘴边,模样是那么让人心疼,只轻轻咬了一点,如果嬷嬷见了一定会夸奖的。尽管她周围聚集了那么多向她献殷勤的小伙子,可她从没像现在这样难受过。她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昨天晚上她想好的那些计划已经彻底不见了。她吸引来十几个别的男人,可偏偏最重要的没有来。因此昨天下午她所感到的那些担忧现在又都卷土重来,使她的心脏忽快忽慢地跳得很不正常,脸色十分不好看。

原来,艾希礼不想过来,实际上她来到以后还不曾单独跟他说过一句话,甚至自从见面时打了个招呼便再没有机会跟他表白了。当她踏入后花园时,他上前来欢迎过她,和媚兰一起——她甚至还没有他的肩膀高呢。

媚兰是个胆小的姑娘,加上她那双褐色大眼睛流露的怕羞到几乎惊恐的神色,就更加像个玩耍的孩子。她乌黑的鬈发,上面用发网严严地罩着,显得十分整齐。前额上留着个长长的刘海儿,将她的脸蛋变成了鸡心形。她的两个颧骨隔得太远,下巴太尖,那张脸虽然白嫩,但仍显平淡。不过,无论她的相貌多么平淡,身材多么娇小,她的一言一行中仍包含着一种沉静而感人的庄重美,这不只一个17岁大姑娘的行为。

这天,她穿一件灰色细棉布衣裳,上面饰着樱桃色缎带,裙裾随风摇动,好像在掩饰尚未充分发育的身躯,而那顶黄帽子,则使她的奶油色皮肤更加耀眼了。她那对沉甸甸的耳坠子挂在长长的金链上面,从鬈发中垂下来,在褐色眼睛近旁摆荡着。

她羞怯的微笑着欢迎思嘉,告诉她那件绿色衣裳多么漂亮,思嘉装出一副礼貌的笑容来回复,因为她是那么渴望同艾希礼单独谈话!此后,艾希礼就离开宾客坐在媚兰脚边一只小凳上,同她静静地谈着,悠闲而情意绵绵地微笑着,这正是思嘉最喜欢的。最可恨的是在他的微笑下媚兰眼中也流露出光芒,变得更加漂亮。媚兰看着艾希礼时,她那平淡的脸上好像被一束内心的火焰照耀得光彩夺目。一颗热恋的心最终能够表现在脸上,现在媚兰便深有体会。

思嘉想把目光从这两个人身上挪开,可就是做不到,而且每看一下就得从她周围的人们身上找到成倍的乐趣,跟他们一起打闹着,说着冒失的事情,挑逗他们,对他们的奉承话拼命摇头。她说了好几遍“胡说八道”,并且发誓永远不相信他们说的任何事情,可是艾希礼始终没有注意到她。他仰望着媚兰不停地说下去,同时媚兰俯视着他,她脸上的表情证明她是属于他的。

这时,思嘉毫无办法,觉得难堪极了。

在局外人看来,她没有理由觉得难堪的。她无疑是这次野宴上的焦点,是大家注意的中心。她让小伙子们为她着迷,同时也引得姑娘们眼红不已。

受到她青睐的查尔斯·汉密尔顿,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她右边,任凭塔尔顿家的孪生兄弟使劲挤他也不挪动一步。他一只手拿着她的扇子,另一只手端着自己那盘烤肉,就是不去跟霍妮的眼光接触,这叫霍妮伤心欲绝。她左边的凯德无精打采地待在那里,他时常动动她的衣角让她注意,同时用一双睁大的眼睛瞪着斯图尔特。他和这对孪生兄弟之间的对立情绪已达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并且已开始打起口水战。弗兰克·肯尼迪瞎忙着,到橡树树荫下的餐桌旁来回奔跑,替思嘉挑拣好吃的东西。最后,苏伦已实在压抑不住满腔气愤,公然对思嘉怒目而视。小卡琳也早就想哭的,尽管思嘉讲了不少鼓励的话,可布伦特仅仅对她说了声“好啊,小妹”,同时摸了几下她头上的发带便转身去一心一意讨好思嘉了。他原来总是那么亲切,很敬重地对待她,让她感到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便梦想有一天她将绾起发髻,放下裙裾,把他当做一个真正的情人。可现在看来,思嘉已经完全把他捞到手了!至于芒罗家的几位姑娘,她们发觉方丹家那些黑皮肤小伙子已远离她们,可是仍极力掩饰着心头的怒火,不过当托尼和亚历克斯站在圈子外面等着,随时准备只要有人站起来他俩立即占一个靠近思嘉的位置,那副讨厌相已让她们无法忍受了。

她们皱起眉头把对思嘉行为的反感偷偷地传递给赫蒂·塔尔顿。对于思嘉来说,惟一的要诀是“快”。

这时,那三个年轻姑娘一起举起花边阳伞,一面用手指轻轻扶着身边男人的胳膊,到玫瑰园、清泉和夏季别野参观去了。这种战略性撤退,对于一个在场的女人是非常敏感的,可男人就看不出来。

思嘉瞅着那三个男人被拉出了她的魅力圈,跟着女孩子们参观去了,便格格地笑起来,同时死死盯住艾希礼,看他的反应。他正在玩媚兰的那条缎带,微笑着望着她,思嘉感到刺骨的寒冷。她恨不得马上跑过去将媚兰的乳白色皮肤抓破。

她的眼光从媚兰身上移开,看见了瑞德·巴特勒。他已跟众人在一起,可是仍站在一旁和约翰·威尔克斯交谈。他自始至终在留意她,但一旦接触到她的眼光就暗自发笑。思嘉很别扭,觉得这个可恶的男人知道她的心事,而且这只能给他以讥讽的乐趣。那么,她也可以找机会来取笑他!

思嘉的计划早已成熟:“只要我能够挺过这个野宴,坚持到午后,其他的女孩子便会上楼去午睡,准备充满精力参加晚上的舞会,那时我有机会跟艾希礼说话。他肯定注意到我是多么受人爱慕了。”接着,她又作出了另一种推测:“当然喽,他必须照顾媚兰,因为她毕竟是他的表妹。如果他不那么关照她,那就没别人了。”想到这里,她又鼓起了勇气,并且对查尔斯加倍下功夫,这时他正盯着她。对于查尔斯来说,这真是绝妙的一天,他不费一点力气同思嘉恋爱起来。霍妮只能是一只尖叫的麻雀,而思嘉则是只可爱的蜂鸟。她逗弄他,疼爱他,问他问题,然后又自己回答,这样他不用开口便显得非常聪明。别的小伙子显然被激怒,而且给弄得糊里糊涂,因为他们知道思嘉不可能真的会喜欢他。可是出于修养,他们必须忍耐着。谁都敢怒而不敢言,这对思嘉来说是个很大的胜利,可在艾希礼身上却不一样。

思嘉希望的时机出现了,英迪亚建议小姐们进屋去休息。这时是下午两点,有点炎热,可是英迪亚由于准备野宴,实在太累了,便留下来坐在凉亭里休息一会,跟那位来自费耶特维尔的聋老头儿高声说话。

睡意向人群袭来。黑人们慢悠悠地收拾残羹冷饭。谈笑声越来越少,三五成群的人也开始沉默。大家都在等待野宴结束。棕榈扇子也停止了摇动,有些先生已经打起瞌睡来。

在午宴和晚会之间这段时间中,人们都显得安静而详和,只有年轻小伙子们仍精力充沛,使刚才整个宴会充满了生机。他们不断走动,低声谈论着。中午懒洋洋的气氛袭击了整个聚会,可是在它下面潜伏着一些不安因素,它们可能突然爆发,成为燎原之势;男人和女人,他们美丽又放荡,那可爱的外表下面都有一点烈性,驯服的的只是很小一部分而已。

过了一会儿,天气更热了,思嘉和其他人又朝英迪亚望了一眼。谈话已渐渐结束,这时树林里所有的人都忽然听到了杰拉尔德的声音,原来他站在距离野宴席很近的地方,同约翰·威尔克斯争论得十分起劲。

“真是活见鬼!祈求跟北方佬和解吗?咱们已经在萨姆特要塞打击那些流氓了!南方应当以武力表明它的地位,并且它不是凭联邦的仁慈脱离联邦!”“哦,他又喝够了!”思嘉心想:“这样一来,我们都得在这里等他清醒了。”刹那间,人们都醒了,一种像电流般敏感的东西飞快地掠过周围。男人跳起来,挥动着两臂,拼命提高嗓门,同时一心想让自己成为焦点。整个上午都避而不谈的政治和迫在眉睫的战争,因为威尔克斯先生叮嘱大家不要去打扰那些太太小姐。现在杰拉尔德吼出“萨姆特要塞”,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把主人的告诫抛在脑后。

“咱们必须要打——”“咱们一个月就能把他们消灭——”“是啊,一个南方人能打掉20个北方佬——”“不,你看林肯先生怎么污蔑咱们的委员吧!”“是啊,跟他们对峙几个礼拜——还发誓一定得撤出萨姆特呢!”“他们要开仗,咱们就让他们厌恶战争——”在所有这些声音之上,杰拉尔德的嗓门最大,但思嘉耳朵里听到的全是“州权、州权”。杰拉尔德神采飞扬,可他的女儿不关心战争。

脱离联邦,战争——这些字眼不断重复,思嘉已听出了茧子,不过现在她更讨厌这些声音,因为它们暗示着那些男人将站在那里激烈地争论,而她就不能去单独见艾希礼了。当然,实际上不会发生战争,他们只是喜欢谈论。

查尔斯·汉密尔顿没有站起来,发现思嘉身边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他便乘机挨得更近一些,开始低声地表白起来:

“奥哈拉小姐——我——已经决定,如果真的打仗,我就到南卡罗来纳去加入那边的军队。据说韦德·汉普顿先生正组织一支骑兵。他为人很好,还是我父亲最亲密的朋友呢。”思嘉想,“这叫我怎么办呢——”因为查尔斯是在向她袒露内心的秘密。她不知说什么,只好默默地看了看他,发现男人真笨,他们还以为女人对战争感兴趣呢!他无法看出她的表情,于是壮大胆子迅速地说下去——“如果我走了,你会感到难过吗?”“我会每天晚上偷偷哭泣的。”思嘉这样说,开玩笑似的,可是他只从字面上理解,弄明白以后高兴得不得了。她的一只手本来藏在衣服的皱褶里,这时他故意用手轻轻并紧紧握住了,不知道哪来这么大的勇气,她为这么快就默许了感到十分惊喜。

“你会为我祝福吗?”

“你看你这个傻瓜!”思嘉刻薄地想道,偷偷向周围看了一眼,生怕被人听见。她想回避这种对话。

“你会吗?”

“唔——会,真的。每晚祈祷三遍念珠,至少!”查尔斯急忙看了看周围,屏住气不敢深呼吸。实际上他们已单独在一起了,真是天赐良机呀。

“奥哈拉小姐——我要对你说。我——我爱你!”“嗯?”思嘉心不在焉地说,一面朝艾希礼在的那个地方望去。

“真的!”查尔斯低声说,他为她的镇静而高兴得不行了,按照他平时所想象的,年轻姑娘们在这种场合必然会惊叫的。“我爱你!你是世界上最——最——”这时他长这么大头一次痛快的说话,“我所认识的最美丽最可爱的人,而且你有最高贵的气势,我以我的全部爱着你。我并不指望你会爱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但是,只要你能给我一点点鼓励,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我愿意——”查尔斯停住了,因为他想不出足以向思嘉证实自己爱情深度的誓言来,于是他只好说:“我要跟你结婚。”思嘉听到“结婚”这个字眼,便突然从幻想中回到现实里来。她刚才正在梦想结婚,和最爱的艾希礼,如今只好用一种无法掩盖得住的慌张神色望着查尔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她最苦恼时,这个像牛犊似的傻瓜非得把自己的感情强加于人呢?思嘉看着那双祈求的眼睛,一点看不出一个羞怯男孩的初恋的美,看不出那种已经实现的理想的祟拜之情。思嘉已经熟悉了向她求婚的男子,一些比查尔斯·汉密尔顿优秀得多的男子,他们决不会在一次野宴上当她思考问题时提出这种问题的。她希望自己能够告诉他,说他显得多么傻气。不过,母亲教导自然起到了效果,于是她根据长期养成的习惯,把眼睛默默地向下望,然后婉转地说:“汉密尔顿先生,我懂了你的好意,这使我感到非常荣幸,但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呢。”这是一种干净利落的方式,既可以满足一个男人的虚荣心,又可以继续抓住他,所以查尔斯便欣然地游上爱河,他还以为自己又是第一个来咬钓饵的呢!

“我会永远等待!直到你完全拿定了主意,我是不会勉强的。我可以抱这种希望吧!奥哈拉小姐。”“唔!”思嘉随口应着,眼睛仍然盯住艾希礼,他还在望着媚兰微笑,没有参加关于战争的讨论。要是查尔斯这个在傻瓜能安静一会儿,说不定她就可以听清楚他们的话呢。她务必听清楚:到底媚兰说了些什么,才使他那么高兴和入神?

查尔斯的话干扰了她正在聚精会神想听的声音,真讨厌!

“唔,别响!”她轻轻地说,甚至不看一眼,在他手上拧了一下。

查尔斯吓了一跳,因思嘉的训诫而满脸通红,接着看到思嘉一直看着他妹妹,便微笑了。他想,思嘉可能担心别人会听见他的话,自然会觉得不好意思,更担心的是可能有人在偷听。查尔斯心中迸发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男性刚强感,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让一个女孩感到难为情呢。于是,他改变了自己的神态,显出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同时故意在思嘉手上拧了一下回敬给她,表示他是个男子汉,准备接受她的责备了。

她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因为这时她可以清楚地听见媚兰的声音了:“我很难同意你对于萨克雷先生作品的意见。他是个对黑暗社会看不惯的人。不是狄更斯先生那样的绅士。”思嘉想,怎么能对一个男人说这些啊!她心里石头落地了,高兴得几乎要笑起来。看来,她就是个不懂爱情的女学生罢了……要使男人感兴趣并抓住他的感觉,最好的办法是以他主题,然后渐渐把话题过渡到你身上来,并且保持下去。要是媚兰是这么说的:“你太棒了”或者“你怎么会记得这样的事情来呢?可是我只要一想到它就头疼不得了!”那么思嘉就会感到恐惧。但是她呢,面对一个男人,却像在教堂里似的很郑重地谈起来了。这时思嘉的前景已显得更加明朗,她回过头来,用纯粹出于欢快的心情向查尔斯嫣然一笑,查尔斯信以为真,便得意忘形地将她的扇子夺过来使劲挥打,差不多把她的头发都扇得凌乱不堪了。

“你可没有支持我们呀,艾希礼。”吉姆·塔尔顿说。这时艾希礼只得致歉,并且站起身来。他太漂亮了!——思嘉发现他从容不迫的样子多么优雅,他那金色的头发和髭须被阳光照得更加闪跃。接着,甚至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也要安静下来听他的看法了。

“先生们,要是佐治亚要打,我也就去打。不然的话,我为什么要参军呢?”他说着,一双灰眼睛睁得圆圆的,平时含着几分无精打彩的神色消失了。“但是,跟上帝一样,我希望北方佬也不愿打仗,不至于发生战争——”随后从方丹家和塔尔顿家的小伙子们中爆发出一阵骚动的声音,他便微笑着举起手来继续说:“是的,我知道我们是被欺骗了,但是如果我们和北方佬换个地位,是他们要脱离联邦,那我们会不会打他们呢?总之,我们也是不会同意的。”“他又来了,”思嘉想。“总是替人家说话。”据她看来,每一次辩论中都只能有一方获胜。有时候艾希礼简直就无法理解。

“世界上的灾难大多是由战争引起的。我们还是不要打起来的好。等到战争一结束,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了。”思嘉听了不屑地笑了笑。艾希礼幸而有勇气,否则便麻烦了。艾希礼周围已爆发出一阵表示强烈抗议的声音。

凉亭里,那位来自耶特维尔的聋老头儿感到气氛不妙,便大声向英迪亚发问:“这是怎么回事呀?他们在说什么?”“战争!”英迪亚在他耳边大声喊道。

“战争,是吗?”他边嚷边寻找身边的手杖,挺身站起来,显示出已隐藏了多年的那股劲头:“我要告诉他们战争是怎么回事。”原来,麦克雷先生很少有机会在这种情况下谈论战争呢。

他踉跄着走向人群,一路上挥着手杖大声喊着。因为他听不见其他人的声音,便很快把讲坛占领了。

“听我说。你们这班脾气急躁的哥儿们,你们别希望打仗吧。我打过,我先是参加了塞米诺尔战争,后来参加墨西哥战争。你们觉得那是骑着一匹漂亮的马驹子,让姑娘们举着鲜花向你致意,然后作为英雄凯旋吧。噢,实际可不是这样。那是挨饿,是因为没有干燥的床睡而出疹子,得肺炎。要不是疹子和肺炎,就是拉痢疾。这便是战争对待人类肠胃的办法——痢疾之类——”小姐太太们听得有点不好意思了。麦克雷先生让人们回想起一个更为粗野的时代,而那个时代真是不堪回首。

“赶快别让你爷爷说了,”这位老先生的一个女儿轻轻对站在旁边的小女孩说。说到她又向周围那些紧张的夫妇们低声唠叨着:“我说呢,他就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你们相信吗,今天早晨他还跟玛丽说——她才16岁呢——‘来吧,姑娘……’”这以后声音便越来越小听不清了。

姑娘们高兴地微笑着,男人们在热火朝天地争论,所有的人都在树下乱转,只有一个人显得很安静,那就是瑞德·巴特勒。思嘉再次注意到他,他靠着大树站在那儿,双手还插在裤兜里。威尔克斯离开了他,他就一个人站着,眼看大家仍一言不发。他那红红的嘴唇在修剪得很短的黑髭须底下往下弯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散发着取乐和嘲讽的光芒——多么令人难受的微笑呀,思嘉心想。他静静地听着,直到斯图尔特·塔尔顿又一次重申:“怎么,我们只消一个月就能打败他们!绅士们最终会战胜暴徒的。一个月——喏,一个战役——”“先生们,”瑞德·巴特勒用一种查尔斯顿人的呆板而木讷的声调说:“让我说一句好吗?”他仍旧带着轻蔑的神情,这种轻蔑使那些先生们自己的态度显得更为可笑了。

人群向他转过身来,并且以好奇的眼光看着他。

“你们就没有考虑过什么,在梅森—狄克林线以南没有一家大炮工厂?而在南方,铸铁厂少得可怜?连木材厂、棉纺厂和制革厂都没有?你们是否知道我们连一艘战舰也没有,而北方佬能够在七天之内把我们的港口全部包围起来,我们连棉花都运不出去。我想先生们一定清楚这些情况。”“他把这些小伙子们都看成蠢货了!”思嘉厌恶地道,气得脸都红了。

显然,当时并不只她一个有这种想法,因为有好几个男孩子显得很不服气。约翰·威尔克斯站到身发言人的旁边,似乎特意告诉在场的人这是他的座位,并时刻提醒他们女宾的存在。

“我们既没有到外游历,也没有从旅行中获得充足的经验,是我们的遗憾。当然喽,诸位先生都常常在外游历。不过,你们都去过哪呢?欧洲、纽约和费城,而女士们也许还去过萨拉托加。”(他面朝凉亭微微鞠躬)“你们见过旅馆、博物馆、舞会和赌场后,认为南部就像乐园。”他笑了笑,感到在场的人都明白他不再住在查尔斯顿的原因,但他却毫不介意。“我见过种种事情却是你们未曾见过的。成千上万仅是为了果腹而替北方佬打仗的外国移民、工人、铸铁厂、造船厂、铁矿和煤矿——一切我们所没有的东西。我们有的只是奴隶和傲慢。你们相信吗?不出一个月我们就会被击溃。”全场沉默。这时人群中一片低语声,同时从凉亭里传来嗡嗡声。思嘉感到自己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可是她潜意识认为这个人所说的话到底是有些道理的,就像理应如此一般。不是吗,她不曾见过工厂,也不曾认识见过工厂的人呢。尽管这是事实,作为贵族的他也不应该在此时发表这种谈话,更何况是在这欢快的聚会上呢?

斯图尔特·塔尔顿紧皱眉头,后面紧跟着布伦特。当然,这对孪生兄弟还是很有讲究礼数的,尽管自己很气愤。他们也不想在宴会上发生争执,女士们兴奋而愉快,从未有机会亲眼看到争吵的场面。她们通常都是听别人的述说。

“先生,”斯图尔特语气粗重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瑞德用略带嘲讽的眼光瞧着他。

“我的意思是,”他答道:“像拿破仑——这名字你听过吧?——像拿破仑有一次说的,‘上帝站在强者一边!’”他向约翰·威尔克斯转过身去,诚恳地说:“你答应过让我看看你的藏书室,先生。现在是否可以?因为我下午要尽早回琼斯博罗去,那边有点小事要办。”他面对人群,并拢脚跟,优雅地鞠了一躬,对于他这样气度不凡的人来说显得很是得体,却带有一股冲劲,像迎面抽了一鞭子似的。

然后他同约翰·威尔克斯走过草地,昂首挺胸,讽刺般的笑声随风飘回来落到人群里。

人群顷刻间寂静下来,随后议论声彼起彼伏。凉亭里的英迪亚略显疲惫地站起身来,向斯图尔特走去。思嘉虽然听不见,但是从她仰望斯图尔特的眼神感到她有着一丝惭愧。媚兰正是用这种眼光看艾希礼的,只不过斯图尔特并未发觉。所以说,英迪亚确实爱上了他。如果在去年那次政治讲演会上她未曾与斯图尔特调情,他可能早与英迪亚结婚了呢。这小小的内疚很快就被另一种欣慰的想法而取代了——如果一个姑娘无法保住自己的爱人,那也不能怪她呀!

斯图尔特向英迪亚笑了笑并点了头。英迪亚也许是在求他别与巴特勒先生发生冲突。这时客人们站起来,抖落着衣襟上的碎屑,同时注视着树下的骚动。太太们在招呼保姆和孩子,准备告辞了,姑娘们陆续离开,她们一路谈笑着回到卧室,并趁机休息。

除了塔尔顿夫人,女士们都出了后院,把凉亭留给了男人。塔尔顿夫人被杰拉尔德、卡尔弗特先生留下来过夜,要求她在卖给军营马匹的事情上作出答复。

此时,艾希礼向思嘉和查尔斯坐的地方走过来,展露出一缕甜美的微笑。

“他太自大了,不是吗?”他望着巴特勒的背影说。

“他傲慢的样子像个博尔乔家的人呢!”

思嘉飞速思考,始终也想不起这个县里,或者亚特兰大,或者萨凡纳有这么个家族。

“他是他们的本家吗?我没听说过呀。他们又是谁呢?”查尔斯露出一种古怪的神色,怀疑羞愧之心与爱情展开了争斗。当他认为,作为姑娘只要温柔、美丽就够了,不需要有良好的教育素质牵制她的迷人之处,此时在他内心占据上风的便是爱情,于是他迅速答道:“博尔乔家是意大利人呢。”“居然是外国人。”思嘉有点低落。

她向艾希礼微微一笑,但他却没有注意到她。他望着查尔斯,流露出理解和同情的神情。

思嘉倚着栏杆注视着下面早已没人的穿堂。楼上卧室里传来阵阵低语之声,期间笑声不断,以及“唔,你没有,真的!”和“那么他怎么说呢?”这样的语句。在里间大卧室里,姑娘们正在休息。她们脱掉外套解开胸衣,头发披散开来。午休对于他们是一种习惯,在那种全天性集会中,尤为重要。开头姑娘们总是闲谈说笑,当仆人关上百叶窗,在温暖昏暗的条件下,欢笑声渐渐消失,只剩下柔和而低低的呼吸声了。

思嘉确信媚兰已经跟霍妮和赫蒂·塔尔顿上床躺下了,这才准备,动身下楼去。她从楼梯拐角处的窗口看见坐在凉亭里相互举杯的男人们,知道他们将待到下午才散的。她并未在人群中看到艾希礼。于是她凝神倾听,很快听到了他的声音。正如她所设想的,他正忙着给离去的太太和孩子送别呢。

她兴奋得跑下楼去。可是,如果遇到威尔克斯先生呢?她作何解释?当别的姑娘都在午睡的时候,她却还在到处溜达呢?这将是今天最后一次机会,要冒冒风险了。

她跑到楼下时,听见膳事总管指挥着仆人们在干活,主要是布置会场,为晚上的舞会作准备。她悄悄溜到藏书室的门后。在那里耐心地等着,等着艾希礼进屋来,她就叫住他。

藏书室里有点儿幽暗,因为窗帘遮挡住了阳光。阴暗房子里塞满了黑乎乎的图书,压抑着她的情绪。如果让她此时选择一处约会的地点,她是决不会选这房间的。大量的书籍给她带来了紧张,就像那些喜欢大量读书的人所带给的感觉。那就是说——此类人群中,只有艾希礼除外。那些笨重的家具在昏暗的房间中突立,它们是专门给威尔克斯家男人做的宽大舒适的高背椅,给姑娘们用的是带有天鹅绒膝垫的柔软天鹅绒矮椅。房间尽头的火炉前面摆着沙发,那是艾希礼最欣赏的座位。

她将门虚掩,然后极力镇定自己,平缓着此时跳动的心。她要把准备对艾希礼说的那些话从头温习一遍,却失忆般地都忘记了。究竟是她设想过什么举动和台词,还是她本来就只准备听艾希礼说话呢?她想不起来,她突然打了一个寒噤,感到惶恐不安。只要她的心态平和,当初的设想或许可以想起。可是她急促的心跳加快了,因为她已经听见他送走最后一位人后正走进前厅来了。

她所能想起的只有爱他——爱他所有的一切,从高昂的头颅到那双细长的黑马靴;爱他的笑声,即使那笑声让人感到神秘;爱他的沉思,尽管它令人不好捉摸。只要他走进来将她揽入怀中,她就无需表达。他一定是爱她的——“我应该祷告——”她闭上眼睛,喃喃地念起“仁慈的圣母玛利娅——”

“思嘉!怎么,”艾希礼的声音突然在她耳边想起,令她此时有点尴尬。他站在大厅里,从门缝注视着她,挂着一丝疑惑的微笑。

“你在躲谁——是查尔斯还是塔尔顿兄弟?”她顿时语塞。看来他早就注意到她周围的人了!他站在那儿,眼睛散发着光芒,那神态是如此地可爱呀!她不说话,只是把他拉进了屋。他进去了,却对她的行为感到有趣。

她身体僵硬,眼睛里闪烁着他不曾见到的光辉,即使光线昏暗他也能看见她脸上的红晕。他关上门,拉起她的手。

“怎么了?”他说,几乎是耳语。

当她的手被他拉起时她便开始颤抖。事情仿佛像梦想那样进展着。她脑海里掠过一个又一个片断,可是她一个也把握不住,所以半天都不能说出话来。她只能仰视着他的面孔。他怎么也不说话呀?

“发生了什么?”他重复说:“有什么秘密?”她感到自己能开口了,母亲对她的教诲在此时随之消失,而父亲爱尔兰血统的直率则从她身上彰显。

“是的——一个秘密。我爱你。”

空气仿佛凝结了,他们谁也不再呼吸。然后,她不再颤栗,快乐和骄傲之情取而代之。有什么可怕的呢?这比那些繁杂的闺门诀窍要简单多了!于是她的眼睛直视着他。

他的神色有点狼狈,那是怀疑和别的什么——别的什么?对了,杰拉尔德在他那匹珍爱的猎马摔断了腿,不得已用枪把马杀死的那一天,就是这种表情。真是傻透了。她怎么会想到那件事呀?那么,艾希礼又为何显得这么古怪,一言不发呢?这时,他脸上好像有面具遮挡,让人无法琢磨,只是殷勤地笑了。

“难道你今天虏获了这里所有男人的心,还嫌不够吗?”他用戏谑而亲切的口气说:“你想来个一网打尽?那好,我早就对你有好感,这你知道。”情况不对——完全不对头了!这不是她所要的结局。她思前想后,其中有一个终于开始成形了。不知为何——某种原因——艾希礼似乎认为她在跟他调情而已。可是他知道并非如此,她认为他是知道的。

“艾希礼——艾希礼——告诉我——你必须——啊,我是认真的!我能得到你的心吗?啊,亲爱的,我爱——”这时他连忙用手掩住她的嘴。假面具也随之取消。

“你别这样,思嘉!你决不能。这不是你的意思。你会后悔说了这些话的,你也会后悔让我听到这些话的!”她侧过脸,一股激流迅速流遍她的全身。

“我爱你永不后悔。我也知道你对我的感情,因为——”她停了停。她从没有见过如此痛苦不堪的表情。“艾希礼,你是不是对我也有感觉——你有的,难道不是吗?”“是的,”他低沉地说,“我有意。”她很惊讶,即使他的回答是讨厌,她的反应也不会如此大。她拉住他的衣袖,沉默下来。

“思嘉,”他说:“难道我们不能相互分开吗?忘记我们曾说过的话吗?”“不,”她低声说:我忘不掉。你这是怎么了?难道你——没打算跟我结婚吗?”他答道,“我即将跟媚兰结婚了。”不知何时,她发现自己倒在天鹅绒矮椅上,而艾希礼则坐在她旁边紧紧握着她的双手。她心里一片空白,刚才还层出不穷的思想此刻已消散殆尽了,而他所说的话也没能给她留下痕迹。那些温柔而饱含怜悯的话,那些安抚的话,她统统充耳不闻。

但是,只有媚兰这个名字使她的意识渐渐清醒,她注视着他的眼睛。她从中看到了那种令她常常迷惑的神情——以及几分自恨的神情。

“我们的婚期不远了。父亲今晚就会宣布。我理应早告诉你,而我误认为你知道了——很早就知道了呢。我从未考虑过你——因为你周围的男朋友多着呢。我以为斯图尔特——”听了这些话,她的精神不再彷徨,感觉慢慢恢复。

“可是你刚才还承认对我的感觉。”

他那温暖的双手握得很紧,令她稍有疼痛。

“亲爱的,难道你非要我说出那绝情的话来吗?”她沉默着,这逼得他继续说下去:

“亲爱的,你如何能够明白这些事呢?你如此年轻,又不擅长思考,所以还不懂得结婚是什么意思呢。”“我知道我爱你。”“要成为夫妻,像我们性格迥异的两个人,只有爱情是不够的。你需要一个完整男人,包括他的躯体,他的感情,他的灵魂,他的思想。而我无法把整个的我给你,也无法把整个的我给予任何人。而我也不会得到你的全部。因此你会感到伤心。然后你就会恨我!你会恨我的博览群书和我所喜爱的音乐,是它们与你分享我的全部,即使只抢走部分。所以我——或许我——”“你爱她吗?”“她与我有共同点,是我的血脉的一个组成部分,而且我们彼此理解,思嘉!思嘉!如何让你明白,除非两个人彼此相爱,否则即使结婚也得不到幸福。人们常说:结婚只能是同类配同类,否则不会有幸福。”这话是谁说的呢?仿佛她早已听过上百万年了,但仍然显得毫无意义。

“但是你也说过对我有好感。”

“我本不该说的。”

这时她脑子里一股无以言喻的怒火缓缓升起,她的愤怒要扫除所有的一切。

“好吧,这种说法是够混蛋的——”

他的脸顿时惨白。

“因为我即将结婚了。我这样说是够混蛋的,我不该说的,既然我知道你无法理解。又如何不关心你呢?——你对生活充满激情,而我却没有;你敢爱敢恨,而我却做不到;你是那么地单纯,而我——”思嘉想起了媚兰,看到她那双宁静的褐色双眼,她那戴着黑色花边手套的小手和那种清雅的神态。这引发了她的怒火,这就是激起杰拉尔德去杀人和其他爱尔兰先辈甘愿冒险的那种怒火。现在的她身上找不到一点点母系罗比拉德家族富有教养和隐忍的品性了。

“你是懦夫!为何不早说出来,你是害怕跟我结婚喽!你宁愿同那个小傻瓜过日子,她开口闭口‘是的’、‘是的’,就连她养大的那些小崽子也会和她一样!为什么——”“你不能这么说媚兰!”“什么‘你不能’,去你的吧!你是什么人,要来教训我如何做事?你是个胆小鬼,你是个混蛋。我要让你娶我——”“你讲点道理,”他用恳求的口气说:“我何尝——”她可不考虑那么多,尽管知道他说的没错。他从未跨越过跟她的友谊界限,此刻她一想到这一点,火气更大了,因为这触伤到了她的自尊心和女性的虚荣。她在苦苦地追求他,可他却不为所动。如果她遵照母亲和嬷嬷的教训,不向他透露丝毫,也许会好很多——比如此尴尬的场面更要好很多!

她双手紧握成拳,一跃而起,而他也起身与她相视,脸上的悲痛之情无法掩饰,就像让一个人在被迫面对一件悲惨的现实。

“我永远都恨你,你这混蛋——你下流——下流——”她要用最恶毒的字眼,但却想不出来。

“思嘉——冷静点——”

他伸出手来,而她用尽全力打了他一个耳光,那清脆的响声在这房间里显得如此响亮。她的怒气伴随这声音消失了,心中只剩下一阵凄凉。

那红红的手掌印清晰地留在他白皙的脸上。

他保持沉默,捧起那柔软的手放到自己的唇边吻了吻。随后他走了出去。

她在椅子上坐下,双腿酸软无力。他走了,而他那脸上的印痕将一辈子留在她的记忆中,无法抹掉。

她听见他那低沉的脚步声渐渐消失,而因自己情绪的失控所造成的苦果只能由她自己来承担了。她已永远失去了他,同时还有对她的恨,每次看见她都想到她曾自作多情地将自己委身于他了。

“我像霍妮·威尔克斯那么下贱。”她思索着,回忆着每个人,首先是她自己,对霍妮的鲁莽行为是那么地不屑。她好像看见霍妮依偎着男人的那种扭捏作态,这一切都成为了她的伤痛,同时还在生自己的气,生艾希礼的气,生人世间的气。因为她是那么地悔恨,恨这一切,仅仅是因为自己16岁的爱情遇到坎坷而产生的怨恨。她的爱中真正的柔情仅占很小的一部分,大部分都被虚荣心所充斥。但在事实面前,已经无可挽回,而比这更沉重的是她的恐惧,她怕成为公众的笑柄。难道她已经开始惹人注目了吗?会不会遭到人们的耻笑?想到这里她就浑身战栗起来。

她的手无意中触摸到一只小巧的玫瑰瓷碗,碗上刻画着两个微笑的瓷天使。房间里的这种沉寂,令她有一种渲泄的欲望。她必须做点什么,要不然会发疯的。她拿起那只瓷碗,向对面的壁炉掷去,可它只掠过了那张沙发砸到了炉台上,破碎声响起。

“太过分了。”沙发后传来说话声。

恐惧涌上心头,她被惊吓得发不出声来了。

她牢牢地抓住椅背,两腿直发软,身体发虚,这时瑞德·巴特勒从那张沙发里站起来,恭敬地向她鞠了一躬。

“不但午睡被打扰,还被迫恭听这么长的一段戏文,这已经很不幸了,可为什么还要迫害我的生命呢?”啊!他不是鬼。他是个大活人,神灵在保佑我们,但刚才的一切他都听见了!她尽可能地作出一副端庄的模样。

“先生,你应当让人家知道你的存在。”“是吗?”他眼睛向她望去,嘲弄般地笑道:“你才是个唐突的闯入者呢。我迫不得已在此等候肯尼迪先生,可能是我在后院是个不受欢迎的人,经过深思熟虑我才来到这里。我想这回终于没人打扰了。但却那么地不幸!”他耸耸肩膀,笑了笑。

联想到面前的这人已经听到刚才的一切,听见了那些令她尴尬难堪的话,她的脾气再次爆发。

“窃听鬼!”她气愤地喊道。

“窃听者通常可以听到有趣的东西,”他憨态可掬地说:“从刚才窃听的经验中,我——”“先生,你不属于上流社会!”“你的眼力很不错,”他轻松地说,“而小姐也不是上等女人哟!”他温和地笑着,感到戏弄她很有趣。

“不管是谁,只要做了我刚才听到的那些事情,她就算不上是个上等女人了。不过,这对于我来说无关紧要。我知道她们在想什么,但她们缺乏表露一切的勇气。这种态度在紧要时刻使人厌烦。但你勇气可嘉是个令人很值得钦佩的姑娘,亲爱的奥哈拉小姐,因此我要向你致敬。我搞不懂,那位文弱的威尔克斯先生有何过人之处,能叫你这脾气暴躁的姑娘着迷呢?他应当向上帝表达敬意,赐予了他一位如此的姑娘——他是怎么说的?——对‘生活充满热情’的姑娘,谁知他竟是个胆小鬼——一文不值。”“你连给他擦靴的资格都没有!”她掷地有声地说。

“可你对他已恨之入骨!”说罢他又坐回沙发,思嘉仍听到他在笑,怒火被瞬间点燃。她此时想把他杀了,她是做得出来的。但事情并不是那样,她极力让自己保持庄重的样子走出藏书室,门被她重重地关上。

她一口气跑上楼去,到达楼梯顶时她差点晕倒了。

她倚靠着栏杆,由于愤怒和羞辱,那颗急速蹦跳的心仿佛要冲出胸口。她想作个深呼吸,可是嬷嬷把腰身束缚得如此之紧。如果她真的晕过去,便会被人们发现,那他们将作何感想呢?哦,他们一定会胡思乱想,像艾希礼和巴特勒,以及那些只会妒忌别人的女孩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后悔自己没有随身携带嗅盐的习惯,她甚至连嗅盐瓶都没有。她以自己从不头晕而自豪,而现在她只能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晕倒。

那种难受的感觉渐渐退去,很快便已恢复正常,她悄悄溜进英迪亚房间隔壁的小梳妆室,松开胸衣,凑到其他午休的姑娘旁边躺下了。她设法平缓着自己的心跳,并试图令自己的神态维持镇定。如若有人醒着呢,她就会发现不对劲。她打定主意,坚决不能让人知道出过什么事了。

透过楼梯顶上的窗户,她看到男人们还在凉亭的椅子上歇息。她很羡慕!作为一个男人,永远不需经受她刚才的那种痛苦,这将多快活呀!

她依旧站着那里,感觉仍有点头晕,忽然听见屋前传来沉重的马蹄声、石子飞溅声和一个大声询问的嗓音。石子再次飞溅起来,她看见一个男子骑马,向那群在凉亭下的人飞奔而去。

也许是一位迟到的客人,却为何沿着马路穿过这片让英迪亚最心爱的草地呢?她不知他是谁,但是当他翻身下马,紧握约翰·威尔克斯的胳膊时,她看到了他因激动而颤抖着。他被包围起来,而酒杯和棕榈叶扇子则被丢在桌上不管了。尽管离得不近,她还是听见外面充满嘈杂声,也感觉到他们的极度紧张和不安。接着,伴随着混乱传来斯图亚特·塔尔顿兴奋地喊叫:“咳——呀——咳!”仿佛他在猎场上驰骋一样。而她则第一次听到了反叛的吼叫,尽管她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此刻塔尔顿四兄弟由方丹家的小伙子们挤出人群,向马棚跑去,一路高喊:“吉姆斯,来,吉姆斯,赶快备马!”“可能那里着火了,”思嘉心想。不管有没有着火,她首先要做的就是回到卧室里,别被发现。

现在她心情缓和许多,她轻轻走上楼梯,走进厅堂。房间笼罩在一种昏沉朦胧状态中,犹如熟睡的姑娘,一直要睡到晚上,然后在音乐和烛光中,焕发活力地显示出自己优美的全貌。她推开梳妆室的门,溜了进去。她的一只手仍然握着门把,这时霍妮低柔的声音从门缝里传过来了。

“我看思嘉今天的行动快捷,怕是使出全身的劲儿来了!”思嘉觉得她的心再次激荡开来,不由得捂住胸口,像要把它压住似的。“窃听的人通常可以听到有价值的东西。”她想起这句讽刺的话。她要不要溜出来呢?或者直接闯进去,让霍妮尴尬难堪?但紧接着又传来一个声音,这使她呆住了。此刻即使谁也无法将她拉动,因为她听见了媚兰的声音。

“啊,别这么说,霍妮,别这样!她只不过是活泼好动。我认为她很可爱。”“啊,”思嘉想,胸衣甚至被抓透。“我用得着你这小妖精来维护我!”媚兰这话比霍妮那种直率的挖苦还难以忍受。思嘉除了母亲以外,不相信任何女人。媚兰以为她已胜利在握了,所以才炫耀一下这种基督精神。思嘉始终认为媚兰在夸耀自己的胜利,同时博得可爱的美名。这种把戏自己也常用,并且每次都叫男人们相信她是多么可爱贤惠!

“唔,小姐,”霍妮刻薄地说,并抬高声音:“你准是瞎了眼啦!”“霍妮,安静些,”萨莉·芒罗提醒着,“满屋子的人都能听到了。”霍妮低声继续说下去。

“喏,你们亲眼看到,她与周围的任何人都搞得很热乎,包括肯尼迪先生——他还是她妹妹的男朋友呢。我头次遇到这号人哪!而且她一定是在追求查尔斯。”霍妮格格笑起来。“可你们了解,查尔斯和我——”“你认真吗?”姑娘们兴奋地低声说。

“唔,别告诉别人,姑娘们——还没有呢!”接着又是一阵笑声和嘎嘎的床架声,因为有人挤着霍妮了。媚兰嘀咕了几句,大致是说霍妮将成为她的嫂子。

“她是我见过的最浪荡的女人,嗯,我可不愿意让她成为我的嫂子,”这是赫蒂·塔尔顿的声音:“但是她跟斯图尔特仿佛早已订婚了。布伦特说她对他毫不牵挂。而布伦特却很喜欢她。”“如果让我说,”霍妮故作神秘地说:“我说只有艾希礼是唯一的!”低声细语混作一团,显得十分嘈杂。思嘉听着十分羞愧,心都凉了。霍妮对男人毫不了解,一个可笑的笨蛋,而对其他女人却有一种女性的直觉,让她低估了这一点。思嘉刚才跟艾希礼和巴特勒受到的那种痛苦和侮辱,与此时相比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男人重视信用和承诺,不会泄露秘密。可是有了霍妮这张快嘴,不到晚上事情便会传遍整个县里了。昨天晚上她父亲还说过,他不愿意让人家看他的女儿的笑话。可现在她这就要被大家取笑了!想到这里,她冷汗淋漓,滴滴答答往两肋直流。

这时传来媚兰的声音,压过了众人的议论声,她的声音显得平和,稍微带有责备的口气。

“霍妮,你知道事情不会如此。这样说太损了!”“事实如此啊,媚兰,你别总是把她想得有多么好,你就会明白了。而我还恨不得就是那样呢。那会让她尝到苦头。思嘉·奥哈拉平时的举动基本是在制造麻烦和争夺情人。她从英迪亚身边抢走了斯图亚特,但她却并不爱他。今天她又想抢肯尼迪和艾希礼,还有查尔斯——”“我要立刻回家去!”思嘉想。她恨不得用魔法让自己回到塔拉那最安全的地方。她多想跟母亲在一起,望着她,拉着她的衣襟,倒在她怀里倾诉出来。如果她继续听下去,就会毫不犹豫地冲进去,将霍妮那一头蓬乱的头发撕扯下来,然后向媚兰吐唾沫,让她知道她不需要她那种假慈悲。可是她今天经历的太多了,快赶上那些下流白人了——这就是她的麻烦所在。她使劲压住裙子,不让它发出声响,同时偷偷摸摸退了出来。“回家吧,”她念叨着,穿过厅堂,“我必须回家去”。当她跑到了回廊里时,一个坚定的信念使她突然停下来——她不能逃走!她必须在这里奋战到底,忍受她们的谩骂、污辱和她自己的羞愧与悲伤。假如逃走,她们将用更多的口实用来攻击她。

她紧握双拳捶打着身边的白柱子,恨不得自己把“十二橡树”村一下子捣垮。她要叫他们后悔。她要做给她们看看。她并不知道如何做给他们看,不过她迟早要做的。她要伤害他们,加倍返还。

此刻,艾希礼也无法令她遗忘了。他已不再是她所青睐的那个小伙子,而仅仅是威尔克斯家、“十二橡树”村和县里的一部分,此时她除了愤怒,再无其他。

“我不回去,”她想,“我要为难他们。我要留在这里,我不会告诉母亲。甚至是任何人。”她鼓起勇气回到屋里,走进另一间卧室。

她转过身,看见查尔斯正走进屋来。他一看见她就忽忙匆匆走了。他的头发散乱开来,神情也激动得像朵天竺葵。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他急不可待地大声嚷道:“你有没有听说?保罗·威逊刚刚从琼斯博罗赶来报信了!”他喘了口气并走近她。她只注视着他,未曾言语。

“林肯先生正在招募士兵——我的意思是志愿兵,听说有75000人了。”又是林肯先生!男人们就不会想些别的什么事情?这不又有一个白痴想叫她也对林肯先生的胡闹发火吗?

可她正在伤心,她的名誉也跌落谷底!

查尔斯注视着她。她的脸色一片惨白,她那双眼睛像绿宝石一样闪亮。他从没见过哪位姑娘能够如此愤怒,仿佛能喷出火焰。

“我真蠢,”他说:“我应当慢慢述说。我忘记了姑娘们是多么娇嫩而不应该这么惊扰于你。你不会晕倒吧,需要我倒水给你吗?”“不,”她说,尽力挤出一丝微笑来。

“我们到那边坐坐好吗?”他挽住她的胳膊问。

她点点头,于是他小心地搀着她走下台阶,领她穿过草地来到一株橡树底下的铁条凳去。他心里想,女人是那么的娇嫩啊,每当提起战争和凶险的事都会令她们晕倒。这个想法让他感到很有男子气概,当他扶着她坐下时倍显温柔。她此刻的表情有点奇怪,惨白的脸上透出一种野性的美,令他心神动荡。难道她为自己去打仗而发愁?这未免有点太自负了,不大可能。那她瞧自己的眼神为何这么古怪?为什么她的手指会颤抖呢?而且她那浓密的眼睫毛正如书中爱情故事里的那些女孩子一般,含着羞怯和爱情在忽闪呢!

他先后三次想开口说话,可是每次都没能说出来。

他垂下眼睛,因为她那双锋利得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正好与他相遇了。

“他很富足,”她思索着,一个计谋在脑子里闪过:“他没有父母来干涉我,而他又住在亚特兰大。要是我与他结婚,这样可以使艾希礼明白我对他毫不介意——我就是为了与他玩次感情游戏的,同时可以气霍妮。她休想再有情人,而她将会成为笑柄。也让媚兰心痛,因为她是最爱查尔斯的,还有斯图特和布伦特也会伤心——”她想不出为什么要伤害这两个人,或许因为他们那阴险的姐妹吧。“等到我坐着奢华的马车,穿着华贵的衣服,拥有一幢自己的住宅,再回到这里,他们就要震惊了。他们就再也别想笑话我了。”“而这意味着有仗要打了,”查尔斯几经挣扎才说出这话。“思嘉小姐,无须多虑,一个月便会完事的。我们要让他们求饶。是呀,求饶吧!我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我怕的是今天晚上的舞会无法举办了,因为营里要在琼斯博罗集合呢。塔尔顿的兄弟已经去通知大家了。我知道女士们会感到遗憾。”因为没能想出更好的词来,她只“哦”了一声,但这足够了。

她已冷静下来,恢复意识。她激情的心情已被覆盖上一层霜雪,她认为温暖将离她远去。一个人关键时必须面对现实,为什么不将这个纯情的英俊小伙子占为己有呢?他和其他的小伙子一样,她同样不感兴趣,此时的她对任何事物都将失去兴趣,哪怕活到90岁也罢。

“我现在还没想好是参加韦德·汉普顿先生的南卡罗来纳兵团呢,还是加入亚特兰大的城防警卫队。”她又“哦”了一声,两人目光相遇,她那迷人的双眼令他神魂颠倒。

“思嘉小姐,你愿意为我守护吗?只要——只要想到你在期盼着,直到击溃他们,那将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啊!”他耐心等待她回答,他观察着她嘴角上的变化,同时注意到她的两个小酒窝,心想要是吻那么一下,那该多么美妙啊!而她那双冒着热气的手已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掌。

“我倒不想等呢。”她说着,眼睛微闭起来。

他握住她的手惊讶地愣在那。这时思嘉偷瞄着他,感到他像一只被人叉起的蛤蟆,欲言又止,同时脸色一片绯红,像朵天竺葵。

“你真的爱我吗?”

她只是低着头默不作声,这举动让查尔斯再次浮想联翩起来,同时也有着少许迷茫,也许不该如此唐突地向姑娘提出这样的问题吧,答复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太敏感直白了吧?查尔斯现在感到茫然失措。他想大声呼喊,想唱歌,想吻她,想在这块草地周围跳跃,然后让所有人都知道,包括白人和黑人,她爱的人正是自己。可是他稳稳地坐在那里,只紧紧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戒指快掐进肉里去了。

“思嘉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

“唔,”她轻声哼道,接着用手指摆弄着衣角。

“我们要不要与媚兰的婚礼合办——”“不,”她连忙说,那迷人的眼睛隐隐闪现着愠色地仰望着他。查尔斯明白自己说错话了。当然,一个女孩子总是希望有个只属于自己的婚礼——荣耀是不能分享的。她倒不在意他的鲁莽,倒是很难得的。他多么希望夜色快点降临,让他敢于亲吻她的手,并且把自己满腔激情都表达出来。

“我何时通知父亲合适呢?”

“尽快吧,”她说,但愿他能平缓下心态,不要如此紧握着她那些戴指环的手指,否则她将被迫提出请求了。

他兴奋得跳起来,她还认为他会暂时抛弃体面,要去欢蹦乱跳一番。可是他却静静地俯视着她,仿佛他那颗单纯的心已完整地呈现在她面前。从没有人这么深情地望着她,以后也再不会有了。此刻在他那超然心态下,她反而感到他很像一只小牛犊。

“我马上去找你父亲。”他兴奋地说。

“我等不了了。亲爱的,请原谅我好吗?”好不容易才说出口,可一经说出便令他难以释怀。

“好吧,”她说,“我等你。这里很凉爽。”他匆忙穿过草地进屋了。她一人坐在橡树下。男人们正从马棚川流不息地出来,奴仆紧随其后,芒罗家的小伙子们挥舞着帽子疾驰而去,方丹家和卡弗特家的已经沿大路跑去了。塔尔顿家四兄弟也冲过来,到达思嘉身边时,布伦特喊道:“妈妈就要给咱们马啦!咳——呀——咳!”小草散落纷飞,马蹄嗒嗒作响,他们离开了,思嘉独自坐在那里。

思嘉此时感到很悲凉,这里永远不会属于她了。那幢白房子将那些圆柱竖立在她面前,似乎在慢慢与她疏远。她不能作为艾希礼的新娘跨过它的门槛了。啊,艾希礼,艾希礼!我究竟作了什么啊?只有天知道。她内心深处,在骄傲和冷漠的掩饰下,有种莫名的情绪在躁动。一种成熟的气息正在诞生,它比她的虚荣心或顽强的私心更为吸引人。她爱艾希礼,这一点她非常清楚。看见查尔斯消失在路的尽头,她并不在意,但对于艾希礼来说,她将会铭记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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