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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玛丽玛丽(2)

二十二

喀佛底太太提议要同玛丽出去买办那天的饭菜,她披上围巾,戴上帽子,吩咐了她的孩子们不许走近火炉,煤斗与脏水桶,她给了每人一片面包,又把每个孩子一一的交给其余的几个管束,同时玛丽的细腻的打扮只剩戴帽子的两层手续了。

“等你有了孩子,我的宝贝,”喀佛底太太说:“你就不会这样打扮了。”她又告诉玛丽,她自己年轻时她总要费一点半钟的工夫才能梳上她的头发,她特别注意穿一件外衣或套裙子在腰带上,这点事情要麻烦她两个钟头,但是她很高兴。“可是,”她大声说:“你一有孩子,所以这些打扮都完了。等你有了六个孩子,天天早晨要你给他们穿衣服,有的鞋子不见了,有的同别人的闹错了,一个个扭来扭去像盆里的鳗鱼似的,总要你把他们身上的魔鬼打出去才能够把他们的袜子穿上;你听罢,不是脚指头钻错了地方!就是埋怨你把别针扎了他们的肉!又说你把胰子磨了他们的眼睛!”喀佛底太太翻着两眼,举起两手,对着房顶默默的埋怨上帝,既而又很绝望似的落了下来,好像她这样的人上帝永远不理会的——“一个个的够你打扮的,有一点余暇为你自己打扮那真是幸福。”她说。

她满口称赞玛丽的头发,她的相貌,她的脚小,她的眼大,她的身腰苗条,她的帽子,阔的鞋带:她这样公平这样周到的赞美她,甚至在她们出去时说得玛丽脸都绯红了。玛丽一边感激她的赞美,一边又有女孩子应有的那种自信,相信她自己确是漂亮的。

这是一个美丽的淡灰的天色,天空是沉重的仿佛永远不能移动或改变似的,正是爱尔兰常有的那种满天云影的天气,空气非常澄清,连极远的地方望得逼真。在这样的天气各样东西显露得极清楚,一条街已经不是一大堆房子害羞似的挤在一起,怕缩缩的惟恐人家看它们笑它们了。这时候每所房子都恢复了它的个性。那些街道有一种胜任的精神知道它们身上背着它们的马,汽车和电车,用一种谦逊的态度作它们的装饰如同用花冠作装饰的一样,这美不是平常有太阳时候的一类,因为太阳光只是逞年轻,一种落拓相,这天色可不同,历史的面目,千百种陈迹的记忆,全都展露了出来:就比是一副沉静的面目,由经验结成知识又由知识化生慈悲的智慧。伟大的社会性的美在这天色下在市街上闪亮,那天空阴沉沉的孵着就比是一个有思想的前额。她们两人一路走,喀佛底太太计算她买的东西,仿佛一个带兵的将军计划他的战略。她的买东西与莫须有太太的买东西大不同,因为她所需要的是八口人的食料和衣料,莫须有太太不过是两口人的需要。莫须有太太是到离她家最近的铺子里去买,她同那个店主是有交情的。假使铺子里要的物价或给的东西稍有可疑的地方她立刻拿了去退回。第一次给定的什么价钱便成了莫须有太太终身不变的标准,要脱离这个价那是不行的。鸡蛋卖给别人都可以涨价,独有卖给她不能。假使莫须有太太一听得物价涨了,她立刻气的眼也睁大了,身体也战栗了,说话也多了,平日的交情也破坏了,非得她的条件被承认,并且定为适中的标准之后才肯罢休。喀佛底太太便不如此,她认为所有的店主都是各人的仇敌,也就是人类的仇敌,他们最好剥削穷人,所以凡是好百姓都应该用一种激烈的战争去反抗他们。她对于货物的材料,物质的好坏,新鲜的程度,本地与他处的价格这种知识很丰富。她利用一种很有效力的方法:在克兰勃拉西街上说莫利街上的价钱,假使那个店主不肯减去他的价格,她就会大声的不赞成的吵得别的雇主一看那个骗子的假面具被揭穿了,便都走开了。她的方法是出人不意的。她抓起一样东西向柜台上一放,嘴里说以下的话,“六个便士,多一个不要;我在莫利街上只花五个半便士就成了。”她知道所有的铺子里总有一种货品价钱特别便宜的,所以她交易的范围很广,她不是买完这样买那样,她常常离开她的战线嘴里这样说:“我们看看这里有什么。”她一进了铺子,她那只大圆眼睛只要一瞥,便把千百条货物与价格的条目都摄了进去,并且永远不会忘记的。

喀佛底太太的女儿,挪拉,不久将行第一次的圣餐礼。这是一个小姑娘同她母亲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礼节。一套白洋纱衣服蓝色腰带,一顶白洋纱帽子镶蓝色的缎条,棕色皮鞋一双与棕色最近似的袜子——这些都得备办的。这是个对于这事有密切关系的人的重要时间。世上每个姑娘都会行过这礼:她们都穿这样衣服,这样的鞋,在这一两天内所有的妇人,无论她多大年纪,心里都爱那个行第一次圣餐礼的小姑娘。这事的魔力就不定比什么都厉害,可使一个过路人回想到他小孩的时代有目前的快乐,目前的好奇与前途种种的希望,种种的冒险。因此给女儿打扮得合式竟是一种对于公众的义务。做母亲的个个都很劲的做那对的事情,并且竭力做到备受她的同伴的赞赏,哪怕就只一天的赞赏呢。

找一双棕色袜子同一双棕色鞋彼此要相配的是给喀佛底太太和玛丽的一个难题,但是高兴的。鞋是已经买妥了,现在要找一双袜子与鞋的颜色一模一样的真不容易。论千的盒子找开过,检选过,一个个都撂在半边,要完全相像的颜色终究没有找到,她们从这铺子出来到那铺子,走完这条街又走那条街,她们的寻觅带领她们穿过葛莱登街,路过看见了一家店,这店里喀佛底太太在一月前会见过有同棕色相仿的袜子,现在要有,大概可以配得过了。

她们一路走去路过大学院,走进那条益折的街道玛丽的心怦怦的跳起来了。这时她眼里既看不见来往的车辆与拥挤忙迫的路人,耳内也听不见身边那位同伴的热心讲演。她的两眼尽对十字路口瞧。她不敢转过脸来,也不敢对喀佛底太太说什么,一转瞬她便看见了他,魁伟的,静默的,正合式的,那个他的世界里的帝王。他是背朝她,他的高大的肩膀,坚实的腿,红色的脖子同那剪得短短的铁丝似的头发很奇怪的射进她的眼内。这时她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仿佛同他相熟的但又似隔膜的,这感觉使她两眼十分好奇的牢牢的钉在他身上,她看得连喀佛底太太都注意了。

“那男子很体面,”她说,“他用不着找姑娘去的。”

她说这话时她们两人正从那个巡警身旁走过,玛丽知道她的眼睛刚离开他,他的视线差不多像机械似的立刻落在她的脸上,她暗喜这时幸有喀佛底太太在她身旁:假使她独自在那里,她一定急得快走了,差不多要飞跑了,现在有她的同伴给她勇气,使她镇静,所以她敢昂头阔步的走。但是她心里已经震荡了。她可以觉出他的眼珠从她头上直转到脚上,她可以看见他的大手伸上来摸他的鬈曲的胡须。所有这些她都可以从她受惊的脑筋里看见,但是她不能思想,她只能感谢上帝因为她身上穿着那套最漂亮的衣服。

二十三

莫须有太太在那里计划赎回她病中当去的那些木器和家具。有的是在许多年以前她出嫁时从她父亲家里搬来的。这些东西是她生下来就看见的,她一生的记忆永远在它们的周围旋绕的老东西之中的几件。一把她父亲生前常坐的椅子,她丈夫向她求婚是曾在这椅子边上欠着身子坐过的。她女儿小时候曾在这椅子里缚过的。一长条地毯和几把刀叉是她一部分的妆奁。她极宝贝这些东西,假使她的工作可以赎她们回来,她决计不再舍弃她们。因此她不得不受像奥康诺太太这样人的气,这种气不是她愿意受,只因为上帝的命令勉强受的,这种命令虽然可以有合法的批评,但是必须要服从,莫须有太太很决绝的说她十分厌恶那个妇人,她是一个眼里无情的人,她的唯一的才能就呼喝那些比她能干十二倍的人。莫须有太太不得不为这样一个人工作,服从她的申斥,听她的指挥实在是她的苦痛,所有这些事情她以为都不应该。她并不希望这个妇人倒霉,但是希望有那么一天她一定会叫她老实,不再如此乱闹,这是她天天所期望的一日,无论什么人只要收入富裕都可以买一所房子,可以花钱雇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理由足以骄傲。许多人,假使有这样的收入,一定可以有一所装修齐备的房子,对待侍候他们的人会更大量,更和气。当然不能人人都有一个当巡警的侄子,有许多人还不愿意同巡警有一点关系哪。强横霸道的东西们,拿谁都当做贼看!假使莫须有太太有这样一个侄子,她一定要毁坏他的骄气——那个混账东西!这时莫须有太太渐渐的愤怒起来。她的眼睛里冒火,她的大鼻子渐渐的缩小了,泛白了,她的两手使劲抖擞着。“现在你不是在法庭,你这猴子,——我这样说,你的满脸的老腮胡子,他的大脚,除了他那种愚妄的自尊之外世上没有比他的脚再大的东西。”“你有一个女儿的,是不是,奶奶,他说,她有多大年纪了,奶奶,你说,你的姑娘人好吗,奶奶,他说?——但是她止住了他——那个妇人得意他比一个皇帝得意他的皇冠还要得意!不要紧。”莫须有太太说,她在屋内奔过来奔过去的,把空气撕成了一片片的全都扔在背后。

不久她便一蹲身坐在地板上,把她女儿的脑袋拉到她胸前,于是望着炉子里的碎火,一边很聪明的教导人生的许多事情与在各种情形之下做姑娘的行为动作——如果身体上不得舒服,也得使精神上舒服——那是她讲演的题目。你千万不要存心你是仆人,她说。给人工作本不算什么;坐在宝座上的皇帝,跪在神圣祭坛前的祭司,所有的人在无论什么地位都得工作,但是没有一个人用得着作仆人。一个人作了工,拿了工钱回去,他的灵魂依然是纯洁无疵。假使一个雇主是聪明的,好的,和善的,莫须有太太会立刻很谦恭的尊敬她。她给这种人做事做掉了指甲,做瘸了脚也都愿意;但是一个巡警或一位财主或一个专好呼来喝去的人……!直到她死,埋在九泉之下,对于这种人她再也不肯让步,什么也不承认,除了他们的贼性与粗俗。对于这种人用不着以礼貌相待,她说,她也许已经在一个咒诅的大洋里横冲直撞的行驶了,要不是这时玛丽转过脸来,贴近她的胸膛,预备要开口。

忽然间玛丽的心里发生一种和平的幻景:这个幻景仿佛是大海里的一个绿岛,仿佛是烈日的天空中的一朵白云;一种受保护的生命,这生命里一切世俗的偏见是没有的,虚荣,希望,和争斗乃是离得极远的愚鲁。谦卑,平安,有精神便是这个生命:她可以看见那些尼姑到她们墙圈内的花园里徘徊,手里数着念佛珠儿走来走去,小声的替世人的罪孽祈祷,或者心中带着严肃的愉快结队同行到礼拜堂去赞美上帝,或者穿着没到脚跟的长袍到大城里去护病人,去安慰那些除了上帝以外没有别的安慰者的人——在僻静的地方祈祷,心里不害怕,不怀疑,不轻视……!她看见这些不觉心向往之。她将这些事情告诉她母亲,她母亲摸着她的头发,抚弄她的两手,脸上带着微笑听着她,但是母亲不赞成这种事情。固然她谈起尼姑心里总是尊敬的,感动的。她也认识多少文雅的可爱的女子是做尼姑的,并且在多少尼姑的面前是她可以含着眼泪带着感情的崇拜她们,但是这一种受保护的有束缚的生命决不会是她的,她也不信会是玛丽的。对于她,女子的事务不是生命,钻进生命的艰难与奋斗里才是好的,这是一种洗涤,一种滋补。上帝用不着什么帮助,只有男子用得着,他需要的很急,给与这种帮助乃是女子的正当职务。到处都有需要帮助的男子,女子的寻求就是找一个最用得着她的帮助的男子,假使找得了以后就该永远归向他。她想生命中大部分的烦恼就是男子和女子不知道或不尽他们的义务,这个义务就是彼此相爱,相亲,相体贴。一个老伴儿,一个家庭同几个孩子——她从这些人忠实的协作里看出幸福,模糊的看出一个大得不能讨论的大建筑的计划。人的善和恶同样的激动她使她喜悦与生气,但是她的上帝是自由,她的宗教是爱。自由!即使那残留在军队式的世界的最末一点自由!那是她的性命。她一定不愿受一点灵魂的或肉体的监视支配要她个人的生命,有人侵犯这样行动的,她一定不遗余力的反对;这最末的一线自由为尼姑所牺牲的与所有的仆人和别人所卖掉的。一个人必须要工作,但是千万不要作奴隶——这两条法律她看作有同样的重要,世界的构造便以这些法律为枢纽谁要违背这些法律便是上帝和人类的叛徒。

但是玛丽什么话也没有说。她母亲的两臂圈着她,忽然她靠在她向来亲热的胸前开始哭了,在那个爱的怀里,一个抵抗世界的柔和的壁垒,一扇从来不会把她关在门外的或把她敌人引进来的大门,当然可以疗治她的苦痛。

二十四

像都白林这样一个小城里一个人几天之内可以遇见每个他所认识的人。在大街的每个转弯角上总有一个朋友,一个仇人,或一个讨厌东西大脚步的闯到你的身边来。因此一个在没有转到无论那一个弯去之前差不多像奉教似的虔诚的说一声“碰木头。”(欧习,意思是一碰木头就可以消灾解厄)不久玛丽又见过了那个高大的巡警。他从她身后走来傍着她走,很喜悦的,很流畅的对她说话,但是她的好奇心理从这喜悦的,流畅的态度中发现出些微的模糊的差异来。玛丽回想以前仿佛他总是从身后来的,这种回想致使他的光荣减少到了最低点。真的,他的临近太像巡警的样子,太鬼祟了,他的来到暗示一种极大的侦视,暗示一种不是普通人的而是一个侦探的心理,他天生会追踪所有的人,他见了朋友不招呼,反倒捉拿他们。

他们俩一路走着,玛丽感到十二分的不舒服。她一声不响的只希望这男子走开,但是无论如何她不能使自己伤害一个这样伟大的男子的感情,一个女子要是伤害一个男子的最自然的威严没有不痛苦的。对于这事的羞赧使她觉得热烘烘的,他也许会脸红,也许会箝口结舌的说不出话来,她一想到此便难受有几个礼拜,仿佛她会侮辱了一只大象或一个小孩。

她没有方法脱离他。她既没有勇气又没有经验可以帮助她拒绝一个男子而不伤他的感情,所以也许她就不得不继续傍着他走了,一边他对她谈的是当时的政治与都白林城的地形那种有知识的谈话。

但是,无可疑的,那个巡警的态度改变了,这理由也不难解释。他的谈话更是流畅,更相熟:以先他仿佛是从男子的,有知识的山巅上俯身到女孩子的无能的,快乐的山谷里;现在呢,他是从一个巡警的尊贵与一个有身分的人降级到下等社会的、奇怪的沟壑里。在很多人一个同伴的脑筋的卑次有一种好处,因为这使他们感到一种哲理的高超,他自己的个性的优殊,这种感觉是熨帖而且开豁的——这也并没有什么害处:进步速度有时是有藉于为饰伪,势利以及庸俗的各种附属的可怜的情形。势利,是一个呱呱的孩子,但它会长成到一个满脸骚胡的野心。大多数的德性,一经分析,往往只是多种恶习的混合。但是一方面知识贫乏虽则是可原谅,有时还可爱,社会等级的差别却只能供利用。我们同等级的人,不论怎样腐化,还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的下属只是我们的鱼肉。所以自从那巡警先生发现了玛丽在别人家做洗刷的工作,他对她的尊敬简直在一刹那间萎缩到了零度;从此看来这世间上实在只有一件事是重大的卑污的罪恶,那就是穷。

在很多小地方这种殊别与差异分明的感到。一个绅士与一个通达世故人的尊严已经部分的给修剪了去:绅士那一部分,这里的成分是和善与不苟言笑,是全没了的,通达世故那一部分留着,它那表现是一种随熟,这意思是这个那个,虽则不须明提却是彼此明白,是当然的:一种做作的平等在一种不着边际的情形下兴冲冲的却是不平稳的栖着,还有那下流的谄媚,这是一个做贼的唯一的本钱,用来掩饰他的强盗的存心。因为当他们俩散步到了一条冷清的街上,那巡警就用一大堆的恭维话来补充他的敷衍的学问,为要找到一种适当的征象他蹂躏了天,蹂躏了地,也不放过深深的大海。玛丽的眼就同晴的天,放在一起而天是比寒怆了,植物的生物的以及矿物的世界都叫搅乱了,大海挨了骂,所有自然与艺术的副产物全给比品得连笑话提都不值。玛丽一点子也不反对听到所有的女人比到她自己超群出众的美貌全成了风瘫与丑怪,她也甘心爱那恭维她的人,只要他说得自然而且愉快。她也未尝不愿意做一个男子的安琪儿与王后。为平等地位起见,她也可以在她的情人身上发现那在埋没中的天神,并且她也可以真心诚意的相信这都是实在的,只要他能容她。——但是这个男人说的并不是真话。她分明看出他是在那里胡扯。他有热心,却没有自然。热心都不能说,这只是贪心:他要一口吃了她下去,吃完了就跑,嘴里还撑着她的嚼不完的骨头。正如那南美洲吞鹿的大蛇口里横着一对鹿角,鲜明的凭据他自己以及他的同类,证明他已经得到胜利并且曾经大嚼,这是一定能得到尊敬与体羡的。他是随熟的,他是欣欣得意的,还有——她发现这一点自觉骇然——他是巨大的。她不能在她知道的字面在他的大上加一个形容字。她想到了怕人那个字,她就留下了它。但她的本能隐隐在坚持着另外还有一个胖胖的,湿糟糟的字可以找得到,这在她脑筋、她的手、她的脚都可以得到一种安慰。他不让他的手臂安定,在他的谈话间,她的胸前、她的肩上,都感到它们要求注意的接触。每回他的手碰到了她,它们就躺着不拿开。它们像是伟大的红色的蛛蜘,像是要浑身纠住她,把她挤得黏稀稀的,同时他的脸冲着他一嘴的铁髯逼着要扎她到死……他也笑,他嘻着脸笑,他还跳,他的话现在只是不断的滑稽,说得他自己一阵阵的急笑,玛丽也跟着紧咻咻的发笑,如一个顺服的快捷的回音。于是,突然的,不说一句,闪电似的快,他一把抱住了她。街上冷清清的没有人影子,捉住她活像一个伟大的蛛蜘,他的毛刷似的骚胡一根根地往前冲去扎她到死。然后,也不知怎的,她脱身了,离开了他;轻轻的,怕怕的,快快的逃出了那条街去。“等着,等着”,他叫着,“等着”,可是她没有等。

二十五

那天晚上喀佛底太太进来同莫须有太太闲谈。那个女人脸上还留着气愤的痕迹,她喝令那成群结队的紧随她身后的一串孩子不许作声。她那种态度不如往常和气。往常她不过恐吓要打他们的脑袋,这日她认真打了他们,她走的时候周围哭哭啼啼的仿佛置身在大海里似的。

她的事情很不得法。她丈夫的生意萧条,所以这几天他赋闲在家,虽然那个高大的妇人已经减少了各方面的开销,但是她不能使那八个健壮的胃口正合那一点的收入。她对莫须有太太愁她的苦经——孩子们不准,他们不能准你减少他们平常的一定的粮食,她觉得他们的食量每天、差不多每点钟,在那里倍长,愈长愈可怕。她给他看她的右手,专为切面包起了一条梗,从此便破相了。

“上帝保佑我,”她很生气的大声说:“我应该叫这些孩子们挨饿吗?他们啼哭,我难道打他们?他们要吃,并不是他们的过失,他们没有东西吃,并不是我的可怜的男人的过失。如果有人雇他,他很愿意出去作工,假使他找不着事,假使孩子们挨饿,是谁过失?”

喀佛底太太以为总有地方有点不对,但是应该归罪于天时,还是雇主,还是政府,还是上帝,她便不得而知了,就连莫须有太太也是莫名其妙。不过她们两人都承认总有一个地方有点不合式,这种不合式于她们没有关系,但是她的影响在她们的贫穷上却已显然可见。同时喀佛底太太不得不使自己适应在一个变迁的环境里,工资的涨落自然而然的使一个人的需要跟着有同样的扩大或缩小,因此他的生活的情形也显示了不同。一个有钱的人身体的与心理的活动都可以扩充到遥远的天边,但是贫穷的人只可以限定在他们接近的、呆板的空气里,所以社会里大部分的生命都靠着一种永远不息的变更,一种永远从好到坏的摆动,一种扩大与缩小。他们对于这种扩大与缩小是没有保护的,连一点警告都没有。在自然界里这个问题是与季节的伸缩作比例的:夏季里有它的丰富的粮食,冬季里接着就有它的饥荒,许多野居的生物可以节省粮食以备坏时候的需用,这种坏时候它们知道一定会来,并且是按期的,如同好时候一样,蜜蜂松鼠以及许多其它的生物在它们的仓库贮满了夏天田地里的余剩的粮食,鸟可以搬家,可以找有阳光、有粮食的地方去住,还有别的生物在好的时期内贮藏它们生命的精力,预备到坏时候可以安然高卧。种种的组织可以适应它们的环境,因为环境的变迁是知道的,从有的方面多少可以预测的,但是人类的工作者没有这样的有规则。他的食期不随季节来去的。他们的变化没有定期,所以没有方法预防。他的身体上的组织很快的消耗他的精力,使他不能有所贮藏,不能靠着贮蓄去睡觉,加之,他的收入寻常总是很少的,不继续的,所以要节省也是不可能,也是笑话。因此人的生命就是不断的适应与再适应。他们对付与抵抗这些变化的强硬的能力比他们所颂扬的常常引以为榜样的蚂蚁与蜜蜂的行为巧妙得更可佩服。

喀佛底太太现在有钱不及以先的多,但是她还得像好日子里付同样的房租,养活同样的几个孩子,维持同样的体面,她的问题是要设法补偿她丈夫所够不到的钱,但是对于各种补偿的方法她都是外行。况且她可以行的方法又是极少。照顾孩子已经占据了做母亲的所有的时间,因此她不能到外面去找点可以减轻她苦痛的事情。虽然也有在家内做的职业,但这个又有极大的竞争,她得不到,缝一千万件衫衣赚一便士的女子已经远超过现在所需要的人数,除非你肯减价减到缝二千万件赚半便士,不然,这类工作是很难得到的。

在这情形之下,喀佛底太太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可以找一个房客进来。这是穷人中常做的一种合作的方法。从一种事业所得的直接的利益固然极少,但可以利用那大伙合买东西所占的便宜来补偿。许多人这样凑拢钱来买的东西比单个买东西得益多,价钱又便宜,并且对于消耗与使用索取一种公平的代价,就是寻常所谓租房与侍候的代价。也可以得到些微的个人的利益。

由隔壁店主的好意,喀佛底太太找到了一位房客,她鼓起一种永远与失望相连的勇气在她自己房间的间壁租定一间小屋子。这间屋子,用一种令人可惊的建筑的经济,里面有一个壁炉,一扇窗子:这屋的直径大约有一方英寸,当然是一间很好的屋子。那位房客预定第二天便搬进来,喀佛底太太说他确是一位很好的少年,并且不喝酒的。

二十六

喀佛底太太的房客按时搬来了,他是年轻的,瘦得像一块薄板条似的,他的行动很乱。他不大住在屋里,只为吃饭才飞进家里来。吃完又从家里飞出去,不到睡觉的时候他是不再出现的。喀佛底太太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但是她情愿用她自己的灵魂来打赌——她相信她的灵魂很有价值——说他是一个很好的少年,除去他早晨被袱躺在地板上,枕头的一个犄角上有点蜡油,同在椅子上擦皮鞋这种毛病之外,他从不给你一点麻烦的。年轻的男子就是有这些毛病也正在我们意料之中的,假使不这样,倒教人家看了奇怪,要怀疑他是不是男性了。

莫须有太太回答说,年轻人,无论是男女,很少有整齐与洁净的习惯;尤其是男孩子,因为他们的母亲使他们从小就蠲弃了一切纯粹的家庭事务。许多人相信,她自己也相信,要使一个男人或男孩子严守家庭的法律是不相宜的。她以为假使要男子进门来脱去他们的靴子,将他们的帽子挂在一定的地方,那样,他们便失去了家庭的舒服。女子因为常住在家内所以容易并且有条理的服从家庭方法的琐碎的法律,但是因为家庭全部的政策是使男子可以在家内居住,可以舒服,因此,所有家庭里的规律不妨收紧到一个极度,然后再折中一个办法出来可以融化甚至最古怪的癖性。她主张,男子因为在工作时间对于纪律已经服从够了,他的家庭应该是一个没有一点烦恼的地方,使他在那里享受他有益的莫大的自由。

这些道理喀佛底的太太都赞成,她又加上一大套述说她自己如何支配她丈夫的方法,与无论那一个男人都可以极容易的管束;因为她觉得男子是最容易受管束,只要这个管束不太显明。假使一个男子一件事情连着做了两次,做那件事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一种嗜好,这时如果有人干涉他,便会引起他的无理性的公牛似的狂怒,这狂怒使妻子与瓷器都一样的打得粉碎,所以做女人的只要察看她的爱人的个人习惯,然后以这标准来制定她的规律。这意思就是男子创造法律女子执行它们——这是一种分配权利的聪明的办法,因为她知道女子的执行的职务与使法律成立的那种创造能力是同样的重要。她十二分的情愿把创造的权力让给男子,只要他们同样的不干涉以后的工作的细微条目,因为在她想来,在寻求舒服这件事上,男子们说起来并不是他们的体面实在比女子们更来得关心,他们利用抄近路的本能飞到他们目的地,这种抄近路的方法女子是完全不熟悉的。

喀佛底太太看出那位已经搬来与他同住的少年实在是一位各种德行完备的人。孩子们一交给他手里,他便立刻同他们玩耍:这是一种秉性和善的记号。他认识她不到十分钟他就说了四个笑话:这是一种心地快乐的记号;他每早醒来总是高声不断的歌唱,这是一种乐观的确乎不可疑的表示。还有一层,给他预备饭食他吃的时候决不有那种特别的,讨厌的察看,这种察看实在是侮辱,他还要称赞喀佛底太太的烹调的手段,她很喜欢有人承认她的能干。

玛丽与她母亲两人都带着一种由恭敬与友爱应该发生的钦慕心很注意的听这些琐碎的事情。莫须有太太的生活的孤独情形与青年隔离有如此之远甚至谈起一个年轻的男子来差不多像给了她一帖补乐。她并不想再要第二个丈夫,但是她常常想要是有一个儿子她会多么高兴。她想没有青年男子生长的家庭不能算作一个家庭。她相信一个男孩子一定会爱他的母亲,即使不能比一个女儿的爱再多,至少有一种异样的感情,这种感情一定是不可思议的甜美——一种卤莽的,冲动的,不安静的爱:一种试验他母亲的爱到了极点的爱;一种要求的,不管不顾的,当然的要求的爱,毫无疑问的承受她的好处正如她承受土地的膏腴一样,盲目的、趋奉的知道她有无穷尽的好处而用她:她可以为这个哭;这是无价的宝贵。一个男孩脸上的一笑可以使她心里高兴到极点。固然她的女孩儿是难以形容的可爱了,的确是她宽大的心中的一个小岛,但是要有一个男孩子……她的乳房可以为他充满了奶,她可以在乱石堆里,旷野里抚养他。他是她的生命,是她的冒险,保护暮年的一个屏障。一种解愁的符咒,一种芬芳,一段心事,一种淘气……

喀佛底太太对于她家里新添的那个人很满意,但是她希望可以从他的来而增加的利益却没有像她最初接洽时所想的那样大,这是十分显明的,那个少年仿佛有一个极大的饭量,喀佛底太太在说起他的饭量来恭敬的像谈什么极大的极可怕的东西似的,半个面包只不过填满他的半根饥肠,他很可以风卷残云似的再收拾他那半个,因此他的来不但不能免去她想要躲避的破产,这破产反而来得更快更凄惨了,她不知道这情形应该怎样对付,这次她确是为了讨论这重大的事情来找莫须有太太。固然她很可以要求那位少年增加那公平的,两头不吃亏的饭钱,但是她又讨厌这类办法,她不愿意为了一个惹人注目的食量去责备或麻烦人家。无论如何她不喜欢为食物提出问题来:因为一有这种念头便有伤害她的大量的气度,并且因为她自己也是一个食欲的奴隶者,或主人,她自己也因为这个食欲以致扰乱了她的财政,这种同情更使她原谅这个青年的缺点。

莫须有太太劝她一起首就应该用许多麦粥塞住那个少年的饥饿需要,麦粥是一样价钱便宜的、滋养的并且很使人满足的食物,这样,他对于贵的食物的消耗便可以受情理以内的限制了。她以为食量大多半是因为年纪轻。一个没有长成的男孩既然没有方法限制他的食欲,如果为了这样一个很合理的缺点要去侮辱他实在是不应该。

喀佛底太太想这办法很可以做得,她多谢她朋友给她指导;但是玛丽,听了这些政治的事情,知道喀佛底太太这人不能再要求旁人的尊敬了。她可怜那位少年因为他的胃口如此受公然的讨论,可怜他为了没有方法防止的、疗治的饥饿,不定哪一天就会逐出大门之外。

二十七

玛丽和喀佛底太太的那位房客不久便遇见了。有一天他从大门进来,玛丽正提着一大桶水上楼,一天之中要搬运两三次水桶实在是小家子的人的一桩吃力的事情。那个少年不顾她的推让,央告,立刻抢了水桶提上楼去了。他走在玛丽的前几步,走的时候很高兴的嘴里嘘嘘嘘的吹着哨,所以她能仔细的端详他。他很瘦,瘦得差不多要使她发笑,但是那个重水桶要是玛丽提了,腰也弯了,背也屈了,他提着却很轻便,像这样一个瘦人提着会这样轻便实在令人可惊。他走起来一纵一跳的,看了使人心里高兴的。他把水桶放在门外,很恳切的要求她无论哪时候她要取水,只管打他的门,因为他给她做这种事情只有太高兴了,况且这又一点不麻烦的。当他说话时他偷偷的瞧她的脸,玛丽也在偷瞧他的脸,在他们发现彼此同时做这个事情的时候,两人立刻往他处看了,那个少年走入自己屋子去了。

但是玛丽对于这个少年很生气,她下楼穿的是家常便衣,这衣服是不漂亮的,她不愿意叫无论哪一个少年瞧见她穿着不合这样一个时间的衣服。她不能想象她会同一个男子说话,除非她像赴宴会去似的打扮好了的,她母亲有时提起的,与她自己时常梦见的那些先生,太太们从来不穿敝衣的,那些先生们总是穿着绿绸的短衣,袖口上缀着浪沫似的花边,同样华丽的材料瀑布似的在他们的胸前汹涌。那些太太们衣服穿得很少,关于所以少穿的根本原则,虽然她认为是应该的,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

真的,这时玛丽对于衣服的趣味远超过她从来所知道的别种趣味。她很熟悉葛莱夫登,威克洛与道森街上每家衣服店的窗子里的内容。并且她能很聪明地奇怪的知道关于线或缝或边的显明的,微细的,但是非常重要的差别,分别出这一件衣服的是关于时新的,而她的隔壁一件只不过属于寻常的。她与她母亲时常讨论到使她惊怪,她们的灵魂的自然的尊严配穿的衣服。莫须有太太带着一种有些气不平的痕迹的谦卑,承认她可以用颜色装扮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她断定一件黑绸衣服,胸前挂一条黄金粗链子最配她现在的灵魂,她不耐烦,差不多看不起,那些辉煌灿烂灵魂不能与他们的物质的外表相称。她想一个人过了某个时代应该装饰身体,不应该装饰灵魂。她发现了这样东西是不能分离的,于是她主张一座破庙里应该有一位很小的神,一个丑陋的或败烂的躯壳不应该装饰得极华丽,不然,人家便要毁谤你是虚伪或愚笨。

但是她为玛丽计划衣服却带一种自由,勇敢的态度,这态度虽然使她女儿吃惊,同时也使她高兴。她将二十种不同的式样穿扎成一种令人可怕的独出心裁的新花样。她想出许多种,除去受神灵感动的针线外,无论什么工人做不出来的,复杂的衣服,还有许多种差不多简单到不能以言语形容的简单衣服。她讨论那些着地拖的肥大的长袍,十个侍女牵着都觉吃力的。她还听说过一种轻松,软薄的衣服,塞在核桃壳里比一件寻常衣服装在旅行箱内还便当。玛丽对于各种可能的衣服和不可能的衣服加以许多喜悦和羡慕的感叹。莫须有太太于是又温习她自从三岁起一直到今日所有她穿过的衣服,其中有结婚的礼服,穿孝的丧服以及穿着出去野游的,跳舞的,游行的衣服,说话间她又偶然岔入她的朋友和仇人在同时内所穿的衣服。她解释衣服的基本原则给玛丽听,告诉她在这艺术里,如同别的艺术一样,不能不照规矩的。有的衣服长子可以穿,矮子也许不可以,穿在一个胖女人身上的衣服给她的瘦小的妹子穿了仿佛是一件很可怜的孝衣。细条子的布料可以使一个矮女人显得高,粗条子可以减少一个高得难办的长子的高度。她解释各种大小的棋盘纹布,方格子布以及所有的杂乱的丝光布的用处,她又说明关于颜色深浅亮暗的奥秘,说得来津津有味使玛丽听不够的。她很知道与脸黑的人相配的颜色和与脸白人相配的颜色,她也知道合乎黑白之间的人的颜色,还有对于红头发的与沙颜色的人和那些没有一点颜色的人各有特别的办法。她定下几条她女儿奉为神圣的规则——一个人在家里应配好她的眼镜,在街上应该配好她的头发,这是第一条。一个人的帽子,手套,鞋子,比其余一切的衣服都重要,这是又一条;一个人的头发的颜色和袜子的颜色应该很相近似的,这是第二条。接着她又告诉她女儿,一个女人不能不打扮好的,所有这些玛丽都牢牢的记在心里,她还要求她妈再多教点给她,这是她妈很能够并且很愿意做的。

二十八

等到性欲的本能一经惹起的时候,所有人,狗,青蛙,硬壳虫,与在这个目录以内或以外的其他生物都很固执的满足他们的野心。凡是引诱我们的或拒绝我们的那种东西我们都太容易摆脱。爱与恨同样的吸引或强迫,因为这两种都是变态的,所以不管我们高兴或苦痛硬把我们拉着跟在她们的后面,直到最后我们的盲目的固执不是被征服便是得安慰,我们按着境遇所吩咐我们的或赞美或是切齿。世上没有比仇恨胜利再惨的悲剧,也没有一桩事情像仇恨失败的那样可怜与无聊;因为仇恨就是终了,而终了是一个活动世界里的大罪恶。爱是一个开幕者,她在占领得来的山峰上展开她的旗子,永远向一个新的、更仁慈的冒险里冲锋。仇恨的胜利乃是从一个阴沟里得来的,这个阴沟外面看不见的水平线,连一个跛脚的邮差也不会从这里走的。

自从玛丽从那个伟大的巡警的怀抱里逃走之后,他想念她比往常格外厉害,不过她的小影现在是在愤怒的宝座上:他看见她仿佛是一个立刻就有迅雷疾电的阴沉的晴天。真的,她开始将他的精神占领了,连他姑母的侍候,和那个喜悦的姑娘的殷勤都不能给他一点安慰,不能使他断绝那个朦胧的蔓延在他与他照管车辆的职务之间的默想。如果他没有发现她的出身寒微,他的进行是简单的,直爽的:在现在这样情形之下,他的问题便变成每个男子的难题了——究竟他娶这位姑娘呢,还是那位姑娘呢?但是用来解释这种问题的数学,结果总会减轻他的困难,他可以十分自由的遵行所指示的路径于他的自爱一点不会有妨碍。无论他的倾向在那方面游移,假使他心里有一种懊悔的苦痛(那是不能不有的),这样的感觉不是最后被他的理性所放弃,便是留着做一个有满足爱好的纪念。如今他既然知道玛丽的社会的卑贱,这个问题便复杂了。因为,虽然以后他要娶她作妻子这一层自然不成问题的,她最后那种恶待他的情形仿佛在他血里注射了一针病毒,这病毒的一半是要得到她身体的一种热情,一半是要报复仇恨的一种癫狂。假使一起首她就没有理他,他倒很容易抛弃她的。他在她现在的动作里看出她是不要他,这真使他恼怒,因为这是侵犯他的正当的权利——以先他只要伸出手去,她一定会像小猫似的驯服落在他的手里。现在呢,她居然会躲避他的手,真的,她会于他没有一点关系;这种情形是不能饶恕的。他一定很高兴打到她服从,一个小女孩子有什么权利可以拒绝一个男子的,况且是一个巡警的恳求?这是一种刁歪的心性,应该用一根短棍把它们打直的。

但是一个小姑娘在她没有嫁我们之前,我们不能自重的甚至于安静的揪打,因此他不得不放弃那个宝贵的念头。他应该用她所该受的鄙视将她从他脑筋里驱除出去,但是,啊呀!他不能:她如同耳垂似的黏着不去,除非将她占领了或把她打一顿——两个都是可怕的办法——因为她已经变成他所憎恶的宝贝。他的感觉与他的自尊互相设法把她扶在一个高台上,而他只能惊愕的向上看——本来在他低下的那个她现在会比他高!这是可惊骇的:她一定得从她的尊高被拉下来,再用他自己的愤怒的脚底把她践踏回到她原来的低微;然后她可以被荣耀的举起来,用一只和平的,宽思的男子的手发放出饶赦与恩典,或者因为她的伤痕还赐她一种抚慰的膏药。伤痕!一膝踝,一胳膊肘子——这都不算什么;一点儿伤口只要亲一下立刻就好的。可以用男子的接吻医治的伤痕,女子会不宝贵吗?自然与先例都赌誓证明这话是对的……但是她是在他范围之外的;无论他的手伸到多高,也够不着她。他急疾的走到凤凰公园,到圣司蒂芬公园,又到郊外的树荫的地方同隐蔽的小路上,但是哪里也没有她。他甚至于到她住宅的附近去探访,也不能遇见她。有一次他看见玛丽在路上走来,他便退缩到一家门洞里。一个年轻的男子在她旁边,滔滔不绝的说着话,玛丽对他也是同样的多谈。他们俩过去的时候,玛丽看见了他,脸上便红晕起来,她挽着同伴的手臂,两人放开大步急忙的走了。……她对他从来不会大谈过。永远是他一个人说话,而她总是一个服从的,感谢的听者,他从来没有不高兴她的缄默,但是她的隐晦——这是一种假装,比假装更坏,一种欺骗,一种假面具与蒙蔽着的虚伪。

她很情愿的服从他,但是她的周围罩上一个隐藏的,保护的盔甲,她躲藏在这盔甲里可以不受那种制胜的军器的伤害。一个战胜者难道没有掳掠品吗!我们要求城墙上的钥匙以及无限制的出入,不然我们的火把又要放光了。这位有说有话的玛丽是他向来没有见过的。就是在他面前她尚且将自己隐藏起来,在各方面看起来她是一个淘气的。可是她能对那个与她同在的东西说话……一个干裂瘪的贱东西,像这样的人只要男子的一口气便可以把他吹到极远,吹到四分五裂的没有了。这个男子不又是一种侮辱吗?难道她连埋葬她的死人还等不及吗?呸!她不值得他想念。一个女子这样的容易被引诱。可以随便吹到这里,吹到那里,她也看不出什么不同来。这里和那里在她那看来都是一样的地方,他和他都是一样的人。像那样的女子没有好结果的。他见识过不少了,这种样子与这种结果永远不分离的,一个人难道不能就事实预言吗?这时他眼前仿佛看见在穷人窟里的一个坏妇人,一个卖淫女子在一个黑暗的门口徘徊,这个幻像使他忽然非常高兴,可是到了第一分钟便离开他了,这时她扑翅膀带着大嘲笑的声音挤了进来。

他的姑妈从他紧蹙的眉心里想到他职业上的重大责任,心里很为他可怜,她为他从来所没有想到过的事情瞎难过,因为使他的好脾气的最末一点也离开了他,他便张口大骂她,骂得她惊惶起来。那另一个快乐的姑娘的那种甜美的味儿上从来没有偿过,只不过摆着做样子,她会在他的面前默默的想心思:她有时候仿佛质问似的飞他一眼……她得小心点,不然他的火气要直冲到她牙齿里:大的声音吓到她的喉咙里,吓得她昏迷过去。这时应该有一个人显出一种看得见的,摸得出的痛苦可以与他做对偶。难道法律所追究的没有比偷一只手表再深的吗?有人偷了我们的自尊难道还可以逍遥法外?我们的灵魂对于他们的侵略者难道不能要求赔偿吗?总得有一个很富的人修理他的裂痕,不然天堂便没有警察署公道,也许那个姑娘的命运应该替玛丽赎罪。使别人心里像他一样的难过,虽然是痛苦的,也是痛快的事情,应该叫别人难过的;他很残忍的决心要这样做。

二十九

喀佛底太太的房客与玛丽果然渐渐的亲密了,这并不是使了什么诡计。莫须有太太自从听了那个年轻男子的食量与他不得不满足这食量所经过的苦痛,她很为他担心。她总想那个孩子从来没有吃饱过,她对她女儿说起年轻人的贫苦格外的夸大其辞。一个年轻姑娘所不能了解的那种身体孱弱都是因为营养永远不足。喀佛底太太是她的朋友,并且又是一个很好的,端正的妇人,什么谣言诬蔑她都是枉费,但是喀佛底太太乃是六个孩子的母亲,究竟不敢过于扩充她的天生的仁爱学,以致妨害她的孩子们。再者,因为她丈夫的没有事更限制了她的大度。她知道喀佛底太太家里的瘠瘦的饭锅,她又看见那个年轻男子只得到喀佛底太太敢给他的一点食物,因此他的饥饿的苦痛差不多要了她自己的生命。在这种情形之下她会找了一个机会去同他亲近,这事很容易的成功了。所以玛丽看见他坐在她们的床上大嚼她们的半块面包,初见虽然有点惊愕,但是立刻就很高兴了。她妈带着一种恬静愉快看着她们的食物的消失。虽然她的帮助不多,但是每一小块都有帮助,不但帮助了他的需要,并且他的食量满足之后连她的朋友,喀佛底太太,同她孩子们也得了帮助。不然,这样的胃口竟可以妨碍他们全家的平安。

那个少年用一种很流畅的高谈阔论报答她们的厚意,说些莫须有太太和她女儿向来不大有机会可以研究的许多问题。他说了那些与少年们有关系的很有趣的问题,他对于各种问题的见解,虽然常很糊涂的,也很够有趣的,虽然常有孩子气的错误,但是不讨厌,他善于辩论,倒也颇能承受理性;因此莫须有太太有了她向来不大得到的讨论的机会,不知不觉的她占据了给他做指导的哲学的朋友的地位。而玛丽在他的谈论里也找到了新鲜的趣味,虽然那个少年的思想与她的很不同,他也会与她所在的地位思想过,所以暗中纠缠他的问题也就是深深占据她脑筋的问题。共同的糊涂也许像共同的利益一样的互相牵制。我们对于一个比我们知识多的男子或女子仿佛是怀疑的,但是我们对于那种只凭推测代替地图,只以优游代替指导的探险家,便许他用我们的手做他自己的手,把我们的钱袋作他自己的财产。

那个少年既然不比一只猫更怕羞,不久他便与玛丽晚上一同出去散步了,他是一家大杂货店内的一个伙计,他告诉玛丽许多人都认为很有趣的事情,因为在他的职业的地位内既有朋友也有仇人,这些人他可以用于他们相配的流畅的话来讲。玛丽知道,比方说,那个大老板是秃子,但是人很端正(她看不出秃子与端正之间有什么自然关系),还有那个二老板是一个既无德行又无胡子的人。(她仿佛见他像一个鳖鱼似的有一双恶毒的眼睛。)他述说许多在旁人只有一件,在他可是占全了的坏事。(这样他一定是毛茸茸的)。言语,就是那位少年的言语,不能适当的形容他。(他把男孩子当早餐吃,女孩子当茶喝。)那个少年与这个家伙永远不完的冲突(一只熊有两只小耳朵与一嘴巨牙);不是公然的冲突,因为若是公然的冲突他便立刻会辞退(一点不是毛茸茸的——一条知识很充足的黏滑的鲤鱼),而是一种暗地里的不息的战争,这种战争占据了他们所有空闲的精神。那位少年知道总有一天他不得不打那家伙,这是一定的,可是那一天那个家伙准要倒霉的,因为他的力气其实可怕。他告诉玛丽被他打后的可怕的影响,但是玛丽看了少年的肌肉只有更怀疑。她口里称赞他的肌肉,因她想这是她应该尽的义务,但是对于她们的无敌的破坏性多少有点疑惑。有一次她问他,能不能够与一个巡警决斗。他告诉她,说巡警不能单独与人决斗,只可以仗人多合伙儿打,他们那打法是又狠又丑的,往往就靠他们那大脚靴子踢,所以体面人对于他们的决斗伎俩或他们的私人行为都看不起的。他告诉她不但他能打倒一个巡警,他还可压服像这样的人的子子孙孙,并且可以一点不费力的做了。那位少年自己对于所有的巡警与大兵有一种激烈的恶感,他又把那些地主与许多劳动者的雇主也列入这些坏人的团体里。他骂这些人没有一个待人公道的。他说,一个巡警可以无缘无故的捉拿他的邻居,如果对于他们的愤怒有所反抗,那个不幸的囚犯便要在他的监牢里被极凶的拉来拉去,直到他们愤怒的威严缓和了为止。一个男子犯的要被捉拿的三种大罪就是酒醉,骚扰,或是拒绝战斗,可是这些都是青年男子所最容易犯的毛病。他对武力很有趣味,并且还要批评他们的行为。他看见一个兵丁便会烦恼,因为他看见一个战胜者昂头阔步的在他国内的都城里经过,而他的本地不能驱逐这个骄傲的人实在使他惊讶,使他羞辱。地主们的心内毫没有感情的。他们这些人没有慈善的心肠,也不愿意帮助那些将全生命牺牲于他们的利益的人。他看他们好比是些懒惰,不生产的贪夫。他们口里永远嚷着“给,给,”但是他们从来不报恩的,只是有增不已的,侮辱人们的专横。还有许多雇主也列在这坏的一类里。他们是否认人类一切义务的人,他们看自己是万事的开始,也是万事的结局,他们满足他们的贪心并不是因为可以做他们同胞的恩主,(只有这种正常的自由为我们所看得见的)只不过无聊的运用一点势力以达到财富所能得的赞美,至于给这种赞美的人实在是人类的大愚。这些人用完了他们的帮助者,便一脚把他们踢得远远的,他们利用他们的同胞,买了他们的同胞,又卖了他们的同胞,而他们的骄傲的自信,与他们为他们的安全所聚集的伟大权力,使他惊骇得仿佛这是一件不能相信的事情,虽然这是很真的。世上竟有这种事情使他烦恼得大声高呼了。他要把他们个个指出来给大众看,他看见他的邻舍堵着耳朵,只要他能够刺破那厚皮的听觉,他就是大声的喊到死也是愿意的。那些他以为极简单的,难道人人都会不懂的!他可以看得清楚而别人不能,虽然他们眼睛笔直的向前看,并且的确专心的有感觉的向四下乱转!难道他们的眼睛,耳朵,脑筋活动得与他的不同,或者他是一个特别的怪物,生下来便受了疯狂的害?有的时候他预备让人类与爱尔兰都倒他们自己的霉去,他很相信假使世上没有他,他们立刻灭亡尽了。

有的时候他说起爱尔兰用一种热烈的感情,这种感情假使说给一个妇人听未免太厉害。真的,他把她(指爱尔兰)看作一个女子,仿佛王后似的,很受苦但是很高傲,他为她提心吊胆,凡是爱她的男子都是他的骨肉弟兄。有几个字(爱尔兰的别名)的势力差不多可以催眠他——至于这几个名字稍稍念几遍使他乐得发狂了。她们有奥秘的魔术的意义,这意义深深的刺入他的心弦,震得他使他发生一阵热烈的怜悯与爱感。他很想做出一番勇敢的,激烈的,伟大的事业,这事业可以收回她的信用,可以使爱尔兰人的名字与伟大或独一这两个字有同样的意义:因为他看不清这个字的意义的差别,如同别的少年以为强暴就是英雄,怪僻就是天才一样。他说起英国来带着一种仿佛惊吓的神气——仿佛一个小孩缩在一个漆黑的树林里讲那个鬼怪杀了他的父亲,掳了他的母亲,把她带到他的用枯骨建造的城堡里的一个可怕的监狱里——他这样的说英国。他看见一个英国人一手挽着一个王妃,凛凛可畏的大脚步的向前走,而他们的弟兄们与他们的武士们都是被困在魔术里倒头熟睡,不管人家侵犯他们的妇女,也不管人家污抹他们的盾牌……

“哦,可怜可怜,那曾经一次荣耀过的班拔(即爱尔兰)民族!”

三十

那位巡警来叩她门的时候,莫须有太太吃了一惊。她家的叩门声,是很稀有的,因为有人来拜访她还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近来喀佛底太太虽然不断来同她谈话,但是她从不叩门的:她寻常总是高声叫,“我可以进来吗?”于是她就进来。这一次是一种有礼貌的叩门声,不免使她惊讶,她看见那个高大的男子鞠着站在门口,差不多使她气都噎住了。玛丽也是吓呆了,一动不动的站着,把一切礼貌都忘记了,只顾张着眼望着那个客人,她心里知道而又不知道他来是为什么。但是她多少可以立刻相信他来是与她有关系的,虽然她甚至于不能模糊的猜出那比较切近的他的来访的意思。他的眼睛盯了她一会,便转到她母亲的身上,他遵从了她的声音有些战栗的邀请。便走进屋来。屋内没有椅子坐,莫须有太太不得已请他床上坐,他如命坐下了。她以为他来也许是奥康诺太太叫他捎什么信来,她对于她所认为乱闯的这种拜访心理有点生气,所以,等他坐定之后,要听他说什么话。

甚至于她也看出了那个高大的男子神情的迷乱,脸上的不好意思。他的帽子放得不是个地方,他的两手也是如此,他说话的声音燥涩得使人难受。这时玛丽退缩到屋子的尽底头,这种不舒服的说话对于她有一种特别的影响。这种摇撼不定的声音触动了她的胸头使她胸中像那声音一样的震荡。她的嗓子渐渐的发干,使她难过得禁不住一阵大咳。这件事情又加上因他的来所给她的那种刺激,与惊慌逼得她万分的痛苦。但是她的眼睛不能离开他,她心里只是怀疑,又是害怕,不知他会说出什么话来。她知道他有许多事情可以讨论,不过这种事情她不愿意在她母亲面前听,并且她母亲听了也会不愿意。

他谈了一会天气,莫须有太太带着她没有设法隐藏的那种恍惚的神情倾听着他。她明知道他并不是要谈天气,假使有适当的机会她便要说破他。她也知道他的来访并不是一种礼貌的,友谊的往还——与他最末次的相见的回忆禁制她有这样的推测,因为那时候礼貌已经退位,让怒骂给占据了,假使他的姑妈派他来捎信给她,他说话用不着客气,只要报告他的消息便了,也犯不着为了这小小的职务就变成他现在这样的傍徨的形景。莫须有太太注视他的时候一种可怕的感觉触动了她,所以她问他有什么事情,她可以给他做的时候,她的声音是一种很不自愿调子。

那个巡警突然用一种仿佛抛锚似的手势一直钻到他的问题的中心,他说话时莫须有太太脸上的颜色很快的由迷乱变成好奇,一时又迷惑起来,又变成一种空洞的惊愕。他说完了开场的几句话,她便扭转半个脸去注视玛丽,但是一种模糊的羞耻禁止她窥探她女儿的眼睛。玛丽待她不公道这件事情使她很快的很苦痛的觉到了:这里有一种应该信托给做母亲的秘密,一种她不相信玛丽会瞒着她的秘密。所以,她用自己的感觉来猜度她女儿的感觉,她拿定主意不去看她,为得怕她眼睛里的惊骇伤了她所爱的女孩,并且她知道这时女孩的心理一定非常的苦痛——无容疑的那个男子是提议要娶她的女儿,这样一个提议的出乎意外使她心里吃惊;但是他们俩以先一定来往过不少次,并且也会求婚过,这件事情于她是很明白了。玛丽也在昏迷中听他说话,这时难道一点没有方法脱离那个男子吗?像这样的一种脱不了身的黏胶她觉得实在可恨。她此刻感觉着仿佛她是一个被残忍的不顾虑的猎人所追赶的人。她仿佛听他在云端里说话,她心里只有一件事情明白的,就是她知道她妈一定在那里揣想。她又是怕,又是惭愧,而那年轻人往往用来当作避难所的愠怒仿佛像黑暗似的落在她心里。她的脸渐渐的沉重,空洞起来,她装作与过去的事情毫无关系似的眼望着她的面前。她一点不相信是诚意的:她的目前的不舒服证明他是一个只于居心要使她和她母亲两人吵架,好满足一种无处发泄的愤怒罢了。她心里三番两次的忽然火冒上来了,恨不得点着脚趾逃出这问屋子。在一晃之间,她便可以脱离这个地方,逃下楼梯,到了街上,走到无论那里。她的耳鸣与她的幻想一样的快。但是她知道她母亲的一句话便可以像屏风似的挡住她不让她走,她想起他可以看见她俯首服从的这种念头心里忿极了。

他说话时他并不看玛丽,他告诉莫须有太太,他十分爱她的女儿,他求她的允许赞成他求婚。他给她知道,他同玛丽已经有许多次互相认识的机会,并且对于婚事的意见彼此都是一致——这时在莫须有太太的脑筋里想起以先她与她女儿曾经有一次谈,那时候玛丽想要知道一个巡警是不是一个女子可以嫁的理想的人?现在她明白这句问话的意思了,这不是被一种可赞美的,差不多一种科学的好奇所引起的,乃是一个阴谋者在欺骗中所成就的那种有利害关系的、狡猾的推想。玛丽可以看出那个记忆在她妈脑筋里来回的飞舞,这事情很使她苦痛。她妈的心里也是不舒服——那里又没有椅子可以坐,她得站着听那个多少感觉点舒服的他坐在床上说那些话。假使她也坐着,她便可以驾御她的思想,还可以很从容的对付眼前的情形;但是站着的时候要态度自如是不容易的:她的两手交插着搁在胸前,这种像女学生的态度使她讨厌,也使她拘束。还有一层,那个男子所说的仿佛都是肺腑之言,至少他的话仿佛不是假的,并且挤出这些话来的那个目的也是真的,她不能够放纵她的感情同时能避免放蛮,这种放蛮就是她在忿怒之中也觉得是不该,真的,连一想起都要脸红。也许他的没有资格的主要原因是为他与奥康诺太太有关系,其实这一层不能算他的过失,并且她也为他可怜。但是这确是一种不能挽救的缺点。他尽可以脱离他的职业,或他的宗教,或他的国家,但是他不能脱离他的姑妈,因为他的皮肤底下带着她。他是她又加一点别的东西,在有的时候莫须有太太从那巡警的眼内可以看见奥康诺太太小心翼翼的在那里看着她;他的前额的一扭像一个幽灵似的她隐约的现在那里,忽而消灭,忽而又出现了。这个男子是被她毁坏的,虽然他并不缺少知识,并且他愿娶她女儿的这个事实证明他不是像她所想象的那样完全不可救。

这时候,他说完了她爱她的女儿与他们两人的性质可以合得上来的话,他又谈到关于他的世俗的事情,如同他当巡警的薪水,他的位置的可以升迁,升迁之后薪水也就跟着增加,还有一定的养老恩俸。此外,他的父母死后也可以得到钱财的增加,或许别的亲戚死后也可以合理的希望收入的扩大,固然他一点不愿意谈到这些事情,但是那位莫须有太太的板板的态度与她女儿的含怒的无情强迫了他,虽然不愿意的,从他的军器库里掏了些虽然不是贵重的军器。他不料到她们会这样固执:他总以为那个大一点的妇人听他要娶她的女儿心里一定乐了,等到一看那拥护这个想象的证据没有来,于是他不得不求告他以为占据在每个作苦工的中年妇人心里的那种贪心。但是这些话听完了,对方依旧是漠然不动于中。他很可以在她所立的地方打她几下。他的身体不时的紧张到一种狂暴的,身体的爆发,一种感情的火热的狂怒,甚至于可以把这两个妇人吓得纳头跪倒,那时候他的一嚷可以把她们的惊叫压成了一点轻轻的低语,正如一个男子应该做的,然而他连停止说话都不敢,他竭力装作一种自如的,好脾气的,半不在意的态度表白他的事情,这种情形使他与那二位听者是非常苦痛。还有她们两人站着也使他不得劲儿——像这样一个会见的空气所应该有的那种愉快的平等在一起都已经破坏了,已经坐下之后,他也不愿重新立起来。他觉得他的身子粘在他所坐的床上。他又觉得是假使这时他立起身来。这间屋子里的紧张的程度会松懈到如此,那位莫须有太太会立刻说出冷嘲的决绝的话来,或者她的女儿同样决绝的破口辱骂他,拒绝他。他不敢正眼看她,但是从他眼角边可以看见她直挺挺的站在火炉面前,一种与他常见的柔顺的样子几乎不同的态度差不多令人生厌。这时如果他身子能出这间屋子他一定会感谢上帝,但是如何可以逃出这屋子他就不知道了。他的自尊禁止他有如同不光荣的退避这一类事情。他的兴奋的精神不许他动一动,而刺激他身体与心理的表面的那个怒气只于被一种怕惧的本能给压住了。他所怕的就是万一他动了,他怎么办呢,因此,他带着可怕的嬉戏的态度开始说到他自己,他个人的品行,他的节省和稳健——他拣那凡为许多女子所依赖的各种德行说了。他又郑重其事的说他所犯的几种小毛病,他所以如此只因为说话而已。如同吸烟,喝杯葡萄酒,偶然花一个先令去睹跑马。

玛丽含怒的,专心听了他一会。她是他的非常的谈话之中的题目,这个事实在一起首就增加了她的思想的速度,假使这段事情不这样严重,她一定很高兴看她自己在这个奇怪的地位,并且可以抱定十分客观的态度尝试这个冒险的全体的精神,及至她听到他,说到她的头上来了,把所有他们两人在一块儿散步,到饭店里吃饭,在大街上,公园里游玩,这一次那一次他对她说的什么话,以及她对于这个问题,那个问题所说的话一齐在她母亲面前和盘托出了之后,她看他不过是一个恶毒的,不受教育的人。后来他竟暗示她之对于婚姻与他一样的热心,把一个须在第二人面前拒绝他的可怕的责任放到她的身上,于是她关上了她的思想,按住了她的耳朵,不去理他,她决意拒绝去听他的说话,虽然她的知觉依然辨认他谈话的意思,她听他的话是一种沉重的,乏味的嗡嗡之声,好像是从浓雾里传来似的。她打定主意假定他们两人之中无论那一个问她什么话,她会给一个老不答复,眼也不朝他们,后来她又想她要蹬足怒声说她恨他,他看不起因为她给他的姑妈作工,他为她惭愧,与他绝交都因为她穷苦,他同她散步,时时又和别的女子散步,他的追随她只因为要缠扰她。她不爱他,她甚至于不喜欢他,真的,从心里不喜欢他。她愿意把所有这些话从一口急气里大声说出来,但是她惟恐在她没有开口之前脸先红了,或者更甚于此,竟会大哭起来,失去了一切的庄严,这种庄严她要在他的面前维持,为得要给他看,她那个正是为他得不到的最好的态度。

但是那个高大的男子的话已经说完了。他几次设法再要提到为他们两人的结合的希望,还有将来他们结婚之后倘得莫须有太太和他们同住实在是他的幸福。他不愿意发现玛丽对于这个问题有怀疑的态度。因为直到他走到她们的门口时他还没有怀疑到她会不愿意。她最近的躲避他,他当作这是女子的以退为进的战略。他深信那个不愿意的人是他自己——是他迁就她,他心里经过了一场很激烈的争执之后才能这样迁就。他很知道他的亲戚,他的朋友对于这件事的惊诧与不赞成,因为像他这样的地位、这样体格的男子看出姑娘们来都是些贱东西,就是最好的姑娘也只要一求便能到手的。因此,这位姑娘竟会认真的拒绝他的求婚,真使他大吃一惊。可是他再没有别的话可说了,于是支吾着以至于缄默不说了。

有一两分钟的功夫,这间小屋里非常的寂静,寂静得仿佛像无穷似的嗡嗡,于是莫须有太太叹了一口气说了。

“我不明白”,她说,“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件事情。因为在你们两人来往之先,我的女儿同你连一点暗示都没有给我,我不明白为什么玛丽或把这样一个秘密瞒着她的亲娘。也许我虐待她了,恐吓她了,虽然我不记得我做过什么事情会使她那样的背弃我,或者,也许,她想我不聪明,像她婚姻这样的大事我不会管,上帝是知道的,做老人的心眼儿最傻不过了,要不然她们便不会那样一年到头,一天到晚的,为她们的儿女做牛马吃苦头了。一个孩子因为她的母亲是个傻子,使她不能信托,而会说谎话、乱跑街,会同路上第一个向她颔首的男子跑,那是一点不希奇的。当然,我不会希望像这样有身分的人来告诉我那件事,那是我也许在那里给你的姑母家里的厨房或过道擦地板,而你和别的人同坐在客厅里,当然的我不过是一个做短工的老太婆,我心里想什么,或赞成什么,或不赞成什么,那有什么相干。我不是做了工得到我的工钱了吗,一个人在这世上还想要什么?至于你们结婚之后邀我与你们同往——这是你的好意;但是这不是我的愿意,因为假使我与你没有关系的时候我不喜欢,等你做了我的女婿,我也未必就喜欢你。先生,请你原谅,我要说一句,我们既然说话,最好痛痛快快的把话说出来,我的就是这样,我从不会喜欢过你,并且我愿意赶快看见我的女儿嫁给无论那一个人,却不愿意看她嫁给你。但是,关于这一层实在也用不着我说;这不都是玛丽的事情吗,这是无可疑的,她同你一定会料理得很好的,现在她对于料理事情是一个熟手了,如同你一样,并且这也于我有好处,我可以从她学点东西。”

莫须有太太手里拿了一块破布,走到火炉旁去动手擦炉子。

那个高大的男子眼看着玛丽。这时他身上的责任应该说点什么。他有两次打算要说话,每次他觉得他要说到关于天气的问题,他便止住了,玛丽并不看他;她的两眼牢牢的停在一块离着他的周围很远的墙上,这觉得她仿佛对于自己赌过咒一辈子不再看他了似的,但是这间屋内的十二分的寂静真的有点难堪了。他知道他应该起身来走出,但他不能叫他的身子这样做。他的自爱,他的体力不许有一种很驯服的退让,这时他从恍惚,呆木中得到了一个念头——他曾爱顾的那个胆怯的小东西,假使他把那个问题直接问她,一定不至于找出强硬的勇气来对准了反对他,于是他又想要说话了。

“玛丽,你母亲气我们了,”他说,“我想她是应该生气的;但是以前我所以没有告诉她的原故,我承认假使我做的是正当的事情我应该告诉的,是因为同她遇见的机会不多。并且没有一次遇见她同时没有旁人在那里的。我想你所以一点没有提起的原故是因为你要等你自己同我有了十分的把握然后再说。我们两人没有把这件事情公开实在都错了,但是你母亲知道了我们不是有意触犯或者在她背后做了什么之后,也许她会原谅我们。你的母亲仿佛是在恨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因为她还一点不知道我,并且我从来不曾做什么难为她的事情或说一句反抗她的话。也许等到她知道我,如同你知道我一样的时候,她会改变思想的:但是你知道我爱你比爱谁都厉害,我会教你高兴,会做你的好丈夫。当着你母亲面前我要问你的话是——你肯嫁我吗?”

玛丽没有答复,她不看也不表示一点她已经听见了的神气。但是现在是她没有胆量看他。被她与她母亲两人所窘的那个高大男子恳切的向她求情,虽然她和他明知道这是白求,假使这时她看了她的样子,她一定会伤心。她不得不佩服了所做的这种男性的奋斗。连她立刻所能觉察的,他的说话的诡计与手段差不多都能感动她流下泪来;但是她心里非常害怕,万一她接触了他的视线,她也许无力抵抗他的大失望了,不一定她会被强迫去做无论什么他所要求的,甚至于违反她自己的意思的事情。

在他问话之后的寂静很沉重的压在他们大家的身上。这时只有莫须有太太打破了这个寂静,她手里擦着那个火炉格子,嘴里开始哼一个调子。她意思要表示她对于这事情满没有介意,但是在玛丽的沉默的面前。她可不能维持这种逍遥的态度了。过了一会她便绕到这边来开口说:

“为什么你不答复那位先生,玛丽?”

玛丽转过来看她,而她忍了好久的两包眼泪这时充满了她的两眼:虽然她还能使她的态度镇静,可是再也不能支配她的眼泪了。

“娘要问我什么我一定答复,”她小声说。

“那末,告诉那位先生你究竟愿意不愿意嫁她。”

“我不要嫁什么人。”玛丽说。

“并不要你嫁什么人,孩子,”莫须有太太说,“但是有一个人——这里这位先生,他的名字我并不知道,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不知道。”玛丽说。

“我的名字——”那个巡警开始说。

“那没有什么要紧,先生,”莫须有太太说。“你愿意嫁这位先生,玛丽?”

“不。”玛丽小声说。

“你爱他吗?”

玛丽扭过整个身子去躲避他。

“不。”她又小声的说。

“你想将来会爱他吗?”

这时她心里感觉的如同一只被追逐到一个犄角里的老鼠所感觉的一样。但是这事的结局一定是很近了;这件事情不能永远不完的,因为世上没有永远不完的事情的。她的嘴唇焦燥了,她的眼睛发烧了。她恨不得这时躺下,睡熟了再醒来,笑眯眯的说——“这是一场梦”。

她的答复差不多听不见了。“不。”她说。

“你有十分把握吗?最好永远能有十分的把握。”

她不再答复,只把轻轻的一点头作为给她母亲所需要的答复。

“你瞧,先生”莫须有太太说,“你是误会了。我的女儿年纪还轻,还没有心思想到婚姻这类的事情。孩子们是没有心思的,实在对不起得很,她给了你这许多的麻烦,还要”——她忽然有点追悔,因为这时那个男子站了起来,脸上没有一点奥康诺太太的痕迹,只是沉重,严厉得如同一块砖墙似的。“请你此刻不要想我们太坏了,”莫须有太太有点惶遽不安的说,“总之这个孩子年纪太轻还不能向她求婚。也许一年或两年之后——我说的事情是我知道的,但是我不高兴,并且……”

那个高大的男子点一点头出去了。

玛丽跑到她母亲那里仿佛像一个病人似的悲痛起来,但是莫须有太太并不看她,她倒在床上,面朝着墙,她有好大工夫不同玛丽说话。

三十一

第二天,同喀佛底太太同居的那个少年进来的时候他露着一种很可怜的样子。他的衣服是被撕破了,他的脸上贴着几长条橡皮膏。虽然这样,他的神气倒是非常的快乐。他说他同人家决斗来,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大决斗,而他居然一点没有受伤,这次的决斗就是牺牲一注年俸他也不愿错过的。

喀佛底太太听了非常的气愤,带了他一直走到莫须有太太屋里,他到那里又得把他的故事重讲一遍,给他们看他的伤痕叫她们可怜。这一次喀佛底先生也进这屋里来了。他是一个高大的迟钝的人,很舒服的留一嘴红色胡须——他的胡须非常红,非常显明,甚至这胡子差不多掩没了他其余的衣服,真的,仿佛是穿上一件衣服似的。站在那里那六个孩子在他的两腿间不息的钻出钻进,又轮流的踏他的脚背,但是一点没有使他不舒服。当这少年叙述的时候,喀佛底先生很庄重的时时用他右手的拳头使劲打他的左手,并且要求把那个打人的人交给他。

那个少年说他回家的时候有一个天下少有的大人走近他的身边。这人他以先从未见过一面;他起初以为他要借洋火或问到某处去的路径,或类乎这样的事情,因此他住了脚步,谁知那大人一把揪住他的肩膀说:“你这坏小子”,于是他笑了一声,举起那一只手来猛然给了他一掌。他一扭身子闪开了这一掌,并且说:“这是干吗的?”于是那大人狠狠的又给了他一掌。这样的事情一个堂堂的男子是不受的,所以他举起左手来给他一掌,又纵身过去用两条短胳膊给了他一顿,这一顿大概苦了那个家伙了;无论怎样那个家伙没有用畅他的办法……那少年伸出他的指节来都是脱了皮的,流着血的,这是表示一种交战的证据。但是,他承认,你撞那个人的脸简直像撞一只煤袋一般。他们打了一回,两人都滑倒了,扭住在路上滚,他们躺在地上还你打我,我蹴你的撕打,这时一大群人跑过来把他们拉开了。他们分手之后他看见那个大人举起他的拳头,那个拉他的人忽的一低头拔起脚来逃他的命去了,其余的也就走开了。那个大人便走到他所站的地方瞪着两只大眼看他的脸。这人的下颌突出在外的仿佛一把椅子的座位。他的胡须仿佛是一簇猪鬃,那个少年对他说,“无缘无故的侮辱人你到底怎么回事?”这一刹那间那个高大个子转身走去。这真是一场大决斗,那个少年说,但是那人的个子比他大得多。

讲这段故事的时候莫须有太太看了她女儿一两次,玛丽她脸色渐渐的发白,她微微一点头表示承认她母亲的揣测的正确;但是两人都觉得这时不必也不该说出她们的心意。那个少年不需要别人的怜悯也不要报仇。他能有机会同一个有能耐的对手比武实在是非常的庆幸。他发现了他的勇敢超过他的力气,正如永远应该如此的,因为假使我们的弱小的臂膀不靠我们的强有力的眼睛的帮助,我们那能够抵当世上这些鬼怪呢?他对于这件事情表示的满意如同一个人得意一面胜利的旗子一样。莫须有太太知道那个大人的举动只不过是他的刚强的投降者,他把他的刀不是好好的供献给那位战胜者,乃是连咒带骂的掷给他的。他侮辱她们的朋友实在就是尽他所能的,很热烈的,印象很深的与她们告别。于是她们喂饱他,称赞他,夸奖他的喇叭的尖响,一直到他又得意满足他的英武。

他与玛丽并没有间断他们晚间的散步。对于这事莫须有太太心里已经很有数了,虽然没有说出来,可是她曾用过一番心思去察考他们两人的亲密逐渐发展,她看到这样心里一半是许可,一半是苦痛,因为关于她女儿已经不再是一个可以用权威管束、引导的孩子这一层她是很明白了。她的小姑娘已是一个大姑娘了;她已经长大了,并且急于要担负她自己生命内的事务。但是莫须有太太的母职也完了,她的手臂是空的。她是一个向来做惯母亲的人,无怪她现在不易放弃做妈的地位的特权。她的不平在她看来是正常而且有凭藉的,因为她有大篇话可说,是是非非都是按着理性来的。我们借着知识与思想,只要用足工夫,总能看透一 堵石墙的,因为我们看东西借用时间借用眼力来得多,时间是校正各种近视眼的清晰的醒景法,一个思想从时间里浮现出来,如同一棵树浮现在自然界里同样的显明。莫须有太太看出十七年间学习为母的事情不加一点说明,一点不客气的自动的一笔勾销了。她的世界在一小时间内倾塌了,遗留的烬浪漉满了她头发与前额。后来她才发现那碎屑是有价值的;那尘埃是黄金的:她的爱一点没有变动并且无论什么事情不能变她的,依然好好的存在她的心里。她更发现了做父母不是一件玩耍,也不是一种权利,只不过是一种义务;这是骇人的思想,照顾小的直到小的能够照顾自己为止。她从前所需要的那种精细的照顾只是为现在的自由;她的嫩芽已经开花了,她不能再给加添花朵或香味了。凡是发现过的事情没有不是自然的,无论谁要拿他的脑门来反抗那个专制的强迫就是否认他自己种族而承认他与野猪和山羊同类,因为猪羊可以用她们的铅脑门去反抗自然。世上还有共同的人类的平等,不单是血统的关系,还有性的关系,性也许可以受培养长成一种密切的关系,比那不得不如此而片面的为母的热烈爱情更加宝贵,更加耐久,更加可爱。她在血统方面的职务已经尽了,现在是轮到她女儿担负她自己的职务,并且她会用那受智慧与好良心所指示的有意识的爱报答她母亲,这更可以证明她所受的教育。有了这一层莫须有太太又可以很高兴的笑了,因为她的手臂不过空了一会儿。自然的继续除了特别情形永远是继续的。她知道胸怀与臂膀不会空多久的。因此,莫须有太太坐着默想将来没有别的,不过是一种经验的延长,很满足的笑了,因为一切都是很好。

三十二

假使意外的事情不常发生,人生便会是一个逻辑的,科学的进行,这种进行也许变成没有精神的,失去生命目的而令人生厌的。但是自然很狡猾的改变各种各样的方法,她用这些方法引诱或强迫我们去干那不是我们自己的,而是她的冒险。每个转弯角过去也许为一爿酒店或一座教堂,在那里也许有一个圣徒会沉沦,也许有一个罪人会悔过,在地平线之外你也许找着一个炸弹,一个酒醉的补锅匠,一只疯狗,或人家遗失的一个先令;这一类不期然的事情不论那一种都可以强迫一个行路人在他走的直线上拐上一个弯,另向一条岔道上走了去。这不期然的成分既经在世间上极寻常的一件事,那我们就不应得板起脸来批评所有离奇的人物,或是断说——“这些事情是不会有的”,——因为这些事情简直会有。设想你自己陷入一个黑夜的道上,面对一个手拿凶器帽子盖没脸的强盗,也许是一个完全不经的设想,但是你说这类的批评能有多少安慰给强盗?再设想一个穷到无可再穷的人居然会着了三个慈善的富翁是一种可能而且愉快的设想,我奇怪的是这类事情可以不多多逢着几次。只要最细小的凭证我就可以相信这类事情是有得逢着,只是平常为了或种缘故不很听得到罢了。

莫须有太太拆开了那夜邮差送来的信。她在未拆之前会细细研究过一番,又和她女儿讨论了所有会写这信的可能的人,那个信封是窄长的,信面上开的地名是一种快写而有笔力的字,m的尾梢比别的字母特别长特别秀丽。此外,那个信封上又印着一只鲜红的,满嘴蓬松胡子的,傻笑着的狮子,它的右爪子内极轻便的,但是凶狠狠的擎着一把斧子,为得恐吓那些敢私拆他人信件的人。

信内是几个文件,像是一种重要的原文的副稿,其中有一信莫须有太太在那夜未上床之前读了总有万把遍。信上说的是两年多前有一位伯德哥约瑟夫布拉地去世了。他的遗嘱是从纽约的一个地名很复杂的地方发的。他将下列的股份和股份保证金:——还有以下所说的住宅,田地,大小房产以及世袭的财产,——还有所有屋内的器具,书籍画片,好刻版,银器,细麻布,镜子,古玩,马车,酒,蜜酒,以及一切可消用的货品与凡是屋内的物件,还有所有当时放在银行里的存款与上文所说的那些股票,基金,股份和保证金等等在后所生的利息,一总遗赠给他的亲爱的阿姊玛丽爱利莫须有,原姓是布拉地。莫须有太太流了泪,求上帝这不要愚弄一个不但穷而且是老了的妇人。那封信要她第二天,或在她最早方便的时候到以上所说的地址去,并且可以帮助取到那个对于所说的遗嘱必须的遗嘱检验特许证。这信是由泼拉的丢和葛兰布律师公所签的名。

第二天莫须有太太和玛丽同到那两人的事务所去,取出几封信和几个文件给他们检查,那两位慈善家,泼拉的丢和葛兰布,对于她们的真实认为很满意,并且对她们表示一种热心,只要那两个女子所想到的无论什么事情,他们愿意立刻效劳,莫须有太太立时应用那只实验学派的勒令;她把一切事情都交给绝对真理的试验石,她要求预支五十镑钱。她说出这可惊的数目心里尽在战栗,但说话的声音并不如此。他们签了张支票,遣一个大写送去,这人回来带了八张五镑钱的钞票此外又有十个金镑。莫须有太太把这些藏了起来,回到家里,惊怪她还是活着。电车没有把她压死,汽车追她,她也闪开了。她一面将希望交给上帝,一面气急匆匆的把这心事诉说给那条拥挤的街道听。一个拐右弯的骑自行车的人,她用上帝的名诅咒他,但她立刻把咒诅收住了,换了祝福的口气,用一只苦痛的眼睛和一个祝福的声音对着那渐渐缩小的后背说话。有一会的工夫她和她女儿谁都没有说到她们的命运的变迁,只于隐隐的用些间接的方法。她们怕上帝听见,怕他的隆隆的笑声会震碎她们,虽然她们相信他。这日她们偷偷的,身上发烧似的又出门去买……

次日早晨莫须有太太照旧又去作她的工。她打算做完了奥康诺太太的一星期的工作(也许不到一星期就完了)。她要用特别的注意,诚实的眼睛,真的,正直的,批评的审视看看那个妇人,这种态度她以先是不能有的。她对玛丽说,也许奥康诺太太会说到胰子的事情。也许那个妇人对于这种或那种应该做的特别工作会提出些理论来,莫须有太太的黑眼睛含着一种安详,一种人眼睛里少有的那种仁爱的愉快照着她的孩子。

那天晚上玛丽和那个同她们邻居同住的少年出去散步,这已成为他们二人的习惯了。那个少年现在喂得很饱,这饱他以先从来不会知道过,所以连饥饿的最微远的小小的一线,一丝,一点都不留了;他打算在无论那里用点力,但是他不能,结果,他只像一个吃饱了的人所能有的那种颓丧样子。现在他的饥饿已经没有了,他以为其余的一切也都没有了。他的饥饿,他的情人,他的希望,他的好看(因为他的伤痕已经成熟到完全受伤的成熟的紫色)一切都没有了,没有了。他将这话告诉玛丽,但她没有听他;他报告给那隆隆的天空,但是天空不理他。结果他只好闷声不响的傍着玛丽走,听她的计划她的反复的心意,她要做的要买的东西,该送礼物的人和特别合乎这人或那人的礼物种类,可以给钱的人与给多少钱,以及可以分配这些礼物的各种方法。她又说起帽子,衣服,与某处的新房子——一个想不到的,超乎地理之外的广大无垠的某地方。他们向前走得很久,直到那个少年发生一个为他常有的感觉。“食物”这个字忽然仿佛是一个值得最活泼的谈论的题目。他的精神抖擞起来了。他不再像一个固体似的,空间也属于他了,占据他并且属于他了,所以他心中有了一个小调。他是饿了,又是人类的朋友了。现在什么事情都可能。那个姑娘呢,她不是在他身旁吗?要使爱尔兰和人类复活吗?那也做得到;只要有一点闲工夫是能想到的都能做;甚至他的好看能恢复过来;他觉得他的伤痕的痛与紧,很实在的,欢喜的。他是一个命里注定要受伤的人;这些伤是他吃的肉,喝的饮料,是他的幸福,他的避难所,永远的避难所。我们不要理他罢,这时他很敏捷的走在玛丽身旁,用一个组织的手指探探他的半闭的眼睛,在他的眼睛完全闭上之前,因为那不幸的一掌这眼永远是半闭的。他的联盟与维持者就是饥饿,为无论那一个人,没有比饥饿再好的联盟:饥饿满足了,事情便完了。因为饥饿是生命、野心、好意和聪明,吃饱了就是所有这些的反面,就是贪婪、愚昧和衰败。

伤痕,除非它们是实在利害,到后来总会好的,这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她们非此不可,一切事物的无情的促迫或是趋向健康或是灭亡,或是生或是死,我们促迫我们的快乐或我们的苦痛到那逻辑的极端。因此,假使我们愿意活,我们一定得快乐。我们的脑袋也许是坚硬,但我们的心我们的脚跟应该是很轻,不然我们便要灭亡。至于中庸之道——我们一点不必去理它,这也许不过是镀金的,这是很像用一种暗色的锡制造的,不好听的声音甚至不值得一偷的。我们的宝贝,除非有人偷,于我们是毫无用处。有那别人不要的东西及违反生命的规则;因此,你的啤酒得要冒泡,你和妻子得要美丽,你的小小的真理里面得要有一个酸梅——因为这是这样的。你的啤酒等你的朋友尝了有味才是有味。你有太太等别人知道时候你才能知道,你的小小真理吗得有香味,不然就得灭亡。你要求一个大的真理吗?那末,喔,大野心家!你应该躲开你的朋友们去安安静静的坐着,假使你坐得够长久了,够安静了,真理也许会到你这里来;但在一切东西之中只有这样东西你不能偷的,县议会里也不能给你的。这东西虽然不能传达,但你也许可以得到。这是说不了的,但不是想不了的。这是一定的,说不出理由的会产生,如同你产生一样,并且是同样很直接的影响。很久,很久以前那个世界刚在渺茫的开始的时候,有一个不管不顾的快乐的少年他说——“让真理到地狱里去”——它便往哪里去了。这是他的不幸,他跟着它去;这是我们的不幸,因我们是他的子孙。要这样东西不是把你杀了便是被你杀了。(想到这里心里便舒服了)恶每向人类挑战总是我们操胜利。但人类是胆怯的。相信中庸之道的,逃避的,退让的,不是他们的边境被那些黑暗的侵略者蹂躏了,不到他们的城池,仓库,避难的地方危急的时候,他们是不愿意从事无论哪一个战争的。在那个我们称为进步的战争里,恶永远是进攻者,但是被征服者,这正是应该的,因为要是没有了攻击和劫掠,人类也许就会昏睡在他的食袋上,也就会鼾睡而死。或者换句话说,缺少这些惊醒和冒险,人类也许变成自满和固定了,被那道德的呆板的密度给压死了。生命中最有价值的要素。善之外就是恶。因为这两种的交相动作万事才有可能,因此(也许为你所喜欢的别的理由)让我们对那个勇敢的坏巡警友谊的摇一摇手,他的思想不是受那发给所有新兵的军营规则的管束的,他虽然投在维持秩序的兵队里,但他的灵魂里有那种混乱也许可以“使一个跳舞的明星出现。”

至于玛丽呢——单从日常普通的礼貌说骤然的分别也该皱一皱眉头,何况我们陪伴着她已有如此的长久,从小女孩子的不关心的简单时代起直到成年的同样不关心的但是复杂的事情的时代止。她的前途很远。记载她的历史的人未必是她的指导者。她会有冒险,因为人人都有的。她会战胜冒险,因为人人战胜的。她也许会遇见比那个巡警更勇敢更坏的人——我们把她留住吗?至少我这个人因为有别的紧要的事,只好吻一吻她的手指,脱一脱我的帽子,站在一旁。你也得同样的做,因为我愿意你这样。她要向前走,那时,做那运命所愿意的事情,运命愿意的事她不能少做,多做我们谁也不能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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