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沉默了好久,面对面地站着,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喘息。我想我该回去了。爹娘还在等着我写批判稿。她盯了我的衣服一下,又转身走到木箱那里,响了一会,她拿着一颗纽扣过来,轻声对我说,你衣服上的第四颗扣子掉了。这颗纽扣颜色和大小正和你的一样,你回去让你妈妈缝上吧。我低头一看,果然,掉了一颗扣子,一定是在火车上拥挤的时候丢掉的。我看着她纤纤小手中的纽扣,心里怦然一动,我娘都没看出来的地方,她却看了出来。这是一个多么细腻而善良的女孩。
从这天开始,我每天都到她的窑洞坐一会。我发现,每当我推门进去,她清瘦的脸上便漾起难得的笑容。她也是很孤独的,她也渴望有可以交谈的伙伴。可是,在这革命的年代,已没有多少同龄孩子愿意与一个“五类分子”的女儿交往。其实,我们在一起,也没有多少话可讲,常常是她练她的字,我看我的书。当时所能看的,只有《毛泽东选集》和马恩列斯的一些着作。她家的柜子上摆放的也只有抄家时所剩的这几本书了。我那时对马恩列斯着作,还觉得十分深奥,所以粗翻了几遍,便有些兴味索然。终于,有一天,她神秘地看着我,低声对我说,我家还有一些书,我都藏起来了,你想看么?我喜出望外,说,当然想看。她轻笑一声,说,那你可对谁也不要说呀。我拍拍胸脯说,我若说出去,天打五雷轰。她呲着两颗美丽的小虎牙笑了,说,我相信你,只怕你一时说漏了嘴。
她出去了,不多一会用衣服掩着一本书悄没声地又回来了。她把书递给我,说,你先看这本。读完,我再给你拿。书用牛皮纸包着,我轻轻打开,是俄国作家托尔斯泰的《复活》。我的心不由地狂跳起来,这可是苏修的书呢,现在藏有这种书,或者读这种书的人是很可能被造反派视为“阶级异已分子”的。刘阳借给我这样的书,无疑对我充满了信任。我抬起头,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刘阳樱红的小嘴轻声地笑了。很快,她又摇了摇头。
我说,我记得刘叔有很多书。她点点头,悲伤地说,爸爸烧了许多。爸爸本来是要全部烧掉的,我悄悄地留下了几本。爸爸被抓走以后,它们来抄家,可它们都没有发现我藏书的地方。我走到炕桌前,拿起笔在牛皮封面上写了一个书名《毛泽东着作》乙种本。然后得意地让她看。她眼睛蓦然亮了,随即又布满了阴云,摇摇头说,让别人知道了,你可要有麻烦的。我自信地说,不会。随后又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别人是知道不了的。然而,她还是象一个大姐姐似的,叮嘱了好久。
我很快就把书看完了。这是我平生看到的第一本外国小说。我在本家伯父那里,读到的全是中国的历史小说和一些被人们视为封建糟粕的《麻衣相书》一类的书籍。所以,我很快就被这新奇的故事,鲜明独特的人物形象吸引住了。我为聂赫留朵夫和玛丝洛娃的命运流泪,感叹,心灵受到了剧烈的振荡。我陷入了长久的思考和疑虑。那些日子,我愈加变得痴呆,木然,在家里劈柴、涮锅常常走神,手里握着斧子,脑子里却生动浮现着书中的故事。我几次遭到爹娘训斥。她们一致认为我中了邪。当他们看到我常常躲在小屋里看书,便大发雷霆,学着东北人的话,骂我格色。他们觉得象我这个年龄,应该活蹦乱跳,应该去学校刷标语,写大字报,参加轰轰烈烈的运动。他们并不完全喜欢邵解放那样一天也不着家,从早到晚冲杀在街头和校园,但也不愿意看到即将成人的儿子,一天到晚窝在家里,与生动的世界完全隔离。在他们看来,我是最不正常的。他们是运动的积极分子,因此,也希望自己的儿女也能象他们那样,活跃,热烈。直到我爹也被揪了出来,他们始终对我的索然独居,沉默寡言和与世无争,满腹的牢骚和由衷的担忧。
两天时间,我就把一本厚厚的《复活》看完了,我没有马上还给刘阳。我又重新去读。然而,就在我读第二遍的时候,我的隐秘被人发现了。
我没有想到是外人,我听到布帘掀起的“刷拉”声,我还以为是我娘,要不就是建国,所以,我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仍然背靠着墙坐在炕头看书。进来的人看了我好一会,我还是没有搭话,那人就伸过手来,一把从我的手中将书夺了过去。我立刻惊醒过来,扑过去夺书。那人退后几步,将书翻了一下,“嘿嘿”地干笑了几声,说道,好啊,邵合作,你真行,用毛主席着作当幌子,包的却是封资修。
我心里咯登一下,但我很快将书抢了回来。我紧紧地将书夹在胳膊肘,恨恨地盯着他大声说,你告去吧,我不怕。因为我已经认出了他,他是白晓燕的哥,白晓强。是个正不走运的走资派的儿子。
白晓强还涎笑着,说,你真的不怕我去告。我挺起胸大声道,不怕,你别以为你告了我,你就能捞上什么救命的稻草。我看到他马上蔫了下来,脸灰灰的,呲着牙勉强笑了一下。他个子要比我高一头,然而他此时却萎缩得十分矮小。他大概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
对他,我当时还并不熟悉。他比我大三岁,已到县里上中学去了。他在学校也参加了红卫兵,自从他养父白永祥揪了出来,他便灰溜溜的回到了矿上,成了名不符实的“狗崽子。”我很早便知道他不讨白永祥的喜欢。谁都知道他是徐福的儿子。他娘是带着身孕嫁给白永祥的,据说,他刚生下来,白永祥就要送人。他娘以死抗争,才把他留了下来,但白永祥一直待他很冷淡。他上学比我高两级。我那时发现他是个忧郁的少年,一双徐福似的细眯眼睛总是充满了惊悸和忧虑。
我记得,我们没有说过话,我们虽然都作为各年级的“三好学生”,一齐站在主席台上领过奖状,但谁都没有主动找过谁,他忧郁的目光里经常蕴含着拒人千里之外的骄矜,一种和白晓燕共同拥有的干部子女的骄矜。
他是来找白晓燕的。白晓燕已经很多天没在家落一下脚了,她娘惦记她,打发白晓强来我家找她。我告诉他,我也好几天没看到白晓燕了,包括那个自封的司令邵解放。他以为我诓他,说,晓燕不是经常在你家吃饭么?我说,是经常来吃饭,可最近几天没来。他就嘴里很不干净地骂了起来,他骂白晓燕是疯丫头,后来又突然骂了一声小婊子。我对他这样咒骂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非常惊诧,便抬起眼睛看了看他。面对我不友好的目光,他脸红了一下,随即又说,你说,她一个姑娘家家的,整天这样在外面疯跑,也不怕人家笑话。我说,人家不是革命哩么。他讥讽地干笑几声,鼻腔里哼了哼。
他指着我夹在胳膊肘的书,用商量的口气和我说,借给我看两天,行吗?这本书我过去只听说过,一直没见到。我没理他,也不准备给他。他向窗外看了看,压低声音又说,我也有不少书,我们学校图书馆封得时候,我悄悄拿了几本。咱们换着看,怎么样。我还是疑心忡忡地看着他,没有答复。他就说,这样吧,我给你去拿。说完,他就出去了。他一走,我就后悔了。我应该明确地拒绝他,不应该用刘阳的书去和他做“交易”。刘阳是冒了很大风险,才借给我的,我怎么能出卖她的隐秘呢。所以,当白晓强鬼鬼祟祟又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已把书藏了起来。
我准备拒绝“交易”。可当他把已用牛皮纸包封的书递给我的时候,我的心还是动了。对书的渴望使我忘乎所以,我把他的书打开,发现扉面写着《牛氓》。这是一本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书,他微笑地看着我,向我伸过手来说,拿来你的吧。我迟疑着好久才坑哧坑哧地说,那书不是我的,我不能借给你。他马上说,那书是谁的呢?我感觉到自己的脸胀得通红,说,你就别问了。我不能借给你。你的书,你也拿走吧。他的眼睛立刻睁得很大,有一种被戏弄了的愤怒,他说,你这不是玩我么。我的脸红到了耳根,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为自己感到耻辱。他已把我逼到墙角,我无法再退了,只好丧气地说,那你对谁也不能说,你得发誓,要不我就不借你。他呲着牙冷笑一声,说,发狗屁的誓,你我现在都是“狗崽子”了,是一类人了,还彼此信不过,真是的。他这么一说,我就释然了。我爹昨天也抓走了,我和他都成了反革命子弟,还谁怕谁呢。
我把书找了出来,给他的时候,我告他,后天交换,还是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他点点头,我发现我们已象地下工作者一样,这很有一点刺激。我的心“嘭嘭”地跳,感觉一下成熟了许多。
我用一天时间,就把《牛氓》看完了。这一天,我什么都没做,仅仅睡了两三个小时。我娘已顾不上管我,她疯了似的在矿上上下乱窜,找这个造反队申诉,找那个兵团呜冤,以其雄辩的口才,竭力证明我爹的纯洁无辜,是紧跟毛主席的好工人。但没有人理她。邵解放也找不着,他们的红卫兵组织两天前就开到县里,参加兄弟组织的夺权斗争去了。他已宣布同这个家庭断绝了“关系”。
娘已不给我们做饭。她无心做饭,她们“红大嫂战斗队”已开除了她的“队籍”。娘无比伤心无比痛苦,一回到家里便蒙头大睡。做饭的任务顺理成章地落到了我的肩上。我熬了一锅玉米面煮圪瘩,给我那几个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弟妹吃。然后我就躲在小屋里看书。我发现,唯有看书可以让我忘记这个混乱和痛苦的世界。
当我准备第二遍再看《牛氓》的时候,我想到了刘阳。我认为应该与她一齐分享这个动人的故事。我心情复杂地来到她家。我把书递给她,很愧疚地把我的“交易”告诉了她。其实,我完全可以不坦白,但我无法向她隐瞒,我不能欺骗她那一双美丽而纯洁的眼睛。我以为她会责备我,至少抱怨我几句,可她只是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说了一句诗,“同是天涯沦落人。”
我如蒙大赦地喘了一口气,静静地看着她翻动着《牛氓》。她只看了一页,便欣喜地说,那我就看了,她又问我,你还有书看么,我摇摇头,她就又很快出去了,一会儿很神秘地掩着一本书,来到了我面前。我接过来看,依旧是一本外国小说《安娜,卡列尼娜》。
这本书,我后来也被迫借给了白晓强。他说,这本书他也是听说过,没读过。作为交换,他借给我一本《三国演义》拿去让刘阳分享。遗憾的是,刘阳只将《三国演义》读了三分之一,便还给了我。她说,她不喜欢。
从此,我们三人开始长达两年的换书“交易”。我是“交易”的最大受益者。那两年,是我这一生中,读书量最大的一段时间。我想,我是在这两年里,长大的。这两年读的书,影响了我一生,并决定了我的命运。但我也是这场读书“交易”的最大受害者,因为是我自己将我未来的“情敌”介绍给了刘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