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不会后悔。
刘阳悲凉地看了我一眼说,许多人都沉默着。
我说,我无法保持沉默了。如果我们都沉默,我们的民族就会沉沦。
刘阳痛苦地摇着头,说,你想过没想过后果?
我点点头说:“想过,所以从今天开始,我不会来找你了。你也不要再见我了。我祝福你。”
刘阳抽泣了起来。
刘阳是我们矿第二批插队的知青,她们知青点距离枣树坪三华里。她下乡的时候,安平生坟头的土还设有全干。
人的生命犹如石子在小河中激起的浪花,眨眼之间便消失了。安平生大概是从苦难中解脱了,但他把充满谬误的世界留给了她的母亲和妹妹,也留给了我。
刘阳她们来农村的第二天,白晓强提议知青开一个联欢会,那几天,我的心情很不好,本不想去的,但我很想见刘阳,最后还是去了。我已有一年多没见到刘阳了。我曾在许多不眠之夜,想念着她,也曾有过给她写信的念头,但我克制住了自己。
这天下午,我们没有出工,吃过午饭,便背着乐器,拿着刚打下的红枣,向刘阳们的知青点出发了。白晓强在前面带队,他情绪激昂,显得十分兴奋,不时在前面大声谈笑。他刚刚出席过地区知青代表大会,并被推选进入公社革委会,志得意满。与此相对应的,许多知青却十分消沉。他们经过两年的知青生活,似乎已对前途绝望了,开始自暴自弃,多数人还故意穿着破衣烂衫,显得像当地农民一样,围了粗布腰带,女的头上裹着羊毛巾;身材臃肿得一个个像怀着胎的中年妇女。她们走在路上,懒懒散散,无精打彩。不时唱起当地男女调情的野味山歌。白晓强几次回过身来严肃地批评他们,他们仍然放浪形骸,我行我素。
我们刚来时,队里的工分值是五毛钱。但今年下来,一个工分才值一毛五分钱,分得粮食刚果腹。农业学大寨,大批促大干,已经使农民厌倦。知青就更加精神空虚,他们不想在农村“扎根”,又一时看不到返城的希望,许多人颓废起来。
我走在队伍最后面。开始,还有一个女同学和我作伴,后来,前面有人开我俩的玩笑,说我俩走在后面不知是不是谈恋爱,吓得那个女同学飞快地到前面去了。其实,这个女同学一直在追白晓强。白晓强对她很冷漠,倒是她房东当兵的儿子向她表示了结婚的愿望。
走到薛公岭时,我顺着一排松树,看到了安平生的坟地,看到了那座新坟,我的心情霎那间又沉重了起来。安平生自杀之后,村里的一些长者曾经一起找李云霞的父母,想让这对殉情人合葬在一起。李云霞的父母当场就拒绝了,并很快将李云霞的尸首冥婚出去,给十几年前死去的一个光棍做了身后妻子,安平生和李云霞生不能结合,死后也被分隔着,怎能不使人扼腕心痛。
我坐在山脚下默默地眺望着安平生的孤坟,心似枯井,万念俱灰。是这个充满了谬误的世界葬送了这俩个钟情人的生命。他们以死抗争,以期唤醒人们沉睡的灵魂。然而,在极其短暂的惊讶之后,人们很快就忘记得干干净净了。人们已习惯了谬误,也习惯了贫困,更多人习惯了这昼出夜伏的平庸生活。谁也没有想到呐喊一声,谁也不敢去呐喊一声。清晨出工,傍晚吃饭,然后用潮湿和脏兮兮的被子裹身睡去,日复一日地听着广播匣子里那慷慨激昂的胜利,怏怏散散打发着一个个无聊、半饥不饱的日子。就是在埋葬安平生的山脚下,我开始自己痛苦的思索。
我来到刘阳他们知青点的时候,临时安排作会场的生产队饲养院,已是笑语喧哗,刚来的这批知青对农村还充满着新鲜和好奇,他门在场院里像小孩子一样追逐戏闹。我很快就看到白晓强和刘阳站在一匹枣红马旁边说着什么。白晓强挥动着双手,说得兴致勃勃,刘阳似乎听得很入神,仰着脸,翘着两只小辫,频频点头。但是,刘阳在看见我之后,还是甩开白晓强,兴奋地朝我跑来。
刘阳的脸红扑扑的,一年多没见,她变得更清秀,更漂亮了。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波影荡漾,她长久的看着我,轻声说,你可比以前瘦多了。我笑笑,问她说,你怎么也下乡了,你爸就你一个孩子,可以不插么。刘阳马上低下头,用脚尖踢着地下的土块说,我们家不属于照顾的对象。我马上明白了,一时无言。她很快又抬起头,凝神望着我,说,你怎么现在才来,我刚才还向白晓强打听你呢。我说,我走得慢。刘阳关切地说,你是不是不舒服,我看你无精打彩的。
这时,白晓强走了过来。他瞥了我一眼,问刘阳一会儿准备出什么节目。我从白晓强的冷漠和嫉妒中,看出对我的排斥。我走开了。然而,等联欢会开始时,刘阳又悄悄坐到我身边。白晓强正在发表演说,可眼神却不时向我这个方向瞟来,目光里满溢着对我的鄙夷和不快。我没有理睬他,悄然的把头低下。我对他慷慨激昂而又空洞无味的演说不感兴趣,而且厌恶。
刘阳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臂肘,惊异而欣赏地对我低声说,没想到白晓强还会演讲,一套一套的。我冷笑一声,没有说活。刘阳又碰了我一下,关切地说,你不舒服吗?我摇摇头。刘阳又说,你妈说你有半年没回家了,你真的那么忙吗?我说,我想上个月回去的,可我的房东突然自杀了。刘阳惊讶地几乎叫了出来。她问,为什么。我叹了口气说,我以后告诉你。
饲养场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我发现,白晓强已演讲结束。他又开始主持节目。没想到,他第一个点了我的名。我很意外,因为我没来之前,就已声明我不参与表演。我在文艺活动上一无所长,又了无兴趣。但是白晓强满脸堆笑地一再请我出去。我知道他是想捉弄我,至少是对我与刘阳的亲近的报复。我大声声明,我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新来的知青都望着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白晓强大概达到了他奚落我的目的,又按照原先拟好的节目表进行。
刘阳也看出白晓强对我的捉弄,她轻声对我说。你要注意呢,白晓强说你思想颓废哩。我“哼”了一声,忍不住热血往上窜。刘阳也许看见我脸涨得通红,用手拍拍我的腿,安慰我说,你忘了你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么,走你的胳,让别认说去吧。我心里仿佛掠过一阵柔和的暖风,心情也渐渐地平静下来。
我还是提前退场了。联欢会最后还安排了丰盛的晚餐。我没有吃,一个人悄悄地回了枣树坪。
这年干旱,靠天吃饭的枣树坪一带大面积歉收。然而,这年的省报却报道了我们所在的这个公社“大旱之年夺丰收”的消息,为了弥补这个谎言,多交公粮,枣树坪的村民,包括我们这些知青人均分粮不足二百。许多人家刚近年底,就巳粮缸见底。我们知青也有许多人没有了过年的粮食。有的村民家已经开始在粮食里掺糠。为了躲避即将来到的粮荒,我们知青点宣布,放假一个月。
刘阳临回去之前,来枣树坪看我。她悄悄告诉我,省报那篇“报功”的报道,出自白晓强之手。这是自晓强亲口对她说的。这件事,我已经隐隐约约听知青们说过,但一经证实,还是震惊和愤怒了。白晓强在省报和县报上已多次发表文章。有说他本人如何坚持学习马列主义的,也有谈枣树坪知青点的“巨大成绩”的。尽管是些充满了欺骗和虚伪的废话,还不至于造成多大的危害,但他这篇谎报收成掩盖灾情的报道,却使枣树坪的男女老少陷入了饥饿的境地。当然,他写这篇报道也可能是受人指使,但如此出卖良知却是令人发指的。
刘阳从我的窑洞出来,又去了安平生母亲的窑洞。自从我告诉了她平生的故事,她便对这不幸的家庭充满怜悯。临走的时候她塞给我五元钱,让我在她走后后送给安平生的母亲。
我没有回矿度假。因为我知道,家里经济也十分紧张,粮食不够吃,还得常到黑市上买高价粮。我只在大年三十、初一两天回家看了看。我没有想到,刚刚回到枣树坪,便收到刘阳父亲的来信。这封信在年前就寄过来了。直到大年三十才被人从公社的信箱里取出来。
刘鑫是看着我长大的父辈,又是曾教育过我的老师。插队前后,我都没有看过他。不是我不念师生之情,是我知道他对我有偏见。他不喜欢我。他这次给我写信,除了开头教育我安心在农村革命,认认真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彻底改造人生观、世界观。主要是谈我与刘阳那种“微妙”的关系。他直言不讳地告诉我,你年龄还小,还不成熟,不该现在考虑感情方面的事情。至于刘阳,他说,她还非常幼稚,没有社会经验,她正在争取入党。请我尊重他的意思,不要再干扰他女儿的生活。他动情地写道,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她是我生命的唯一寄托和希望。我盼望她能早一天回到我的身边。
刘鑫的意思表达得非常明确,就是让我远远地离开刘阳。我读着他的信,心如刀绞,几乎难以自抑。我很想痛痛快快地哭-场,可是我没有掉一滴泪。在昏暗的窑洞睡了两天两夜之后,我从心里宽恕了他。
刘阳是在农耕时候回来的。她到枣树坪来看我,脸色十分憔悴,原先那水灵灵的眼睛也变得枯涩。已经知道父亲给我写了信。她说,她没有对父亲说什么,是父亲从她的言谈中看出了蛛丝马迹,尽管我内心如潮澎湃,我还是极力表现的十分平静。我对她说,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你可以转告刘老师,我尊重他的意见,刘阳惊讶地望着我,不相信地摇摇头,我再一次对他说,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刘阳哭了,她柔弱的肩膀抖着。她抬起泪汪汪的眼睛说,我们至少还是朋友吧。我沮丧地说,我大概是一个坏朋友。刘阳大声说,不……我无奈的长叹一声,说,你回去吧。
刘阳伤心地走了。
这年七月份,白晓强被“贫下中农”推荐,作为工农兵学员进入“山西大学”。他临走的时候,慷慨激昂地表示大学毕业以后,仍然要回到枣树坪做一个农民。然而。我们都知道,这是他的最后一次演说。当“推荐”开始,他就多方面活动,并把他的父亲白永祥接来“活动”。作为回报,矿上无偿地援助我们公社两台电动机。
白晓强上大学的第二个月,一个知青去公社办事,顺便从邮电所取回从太原寄给刘阳的一封信。知青们从信封上那熟悉的笔体,一眼就认出是白晓强的信。不知是出于对男女恋情的好奇,还是对白晓强率先跳出农村的嫉妒,这封信悄悄给拆开了。正如他们所料,这是一封情书。白晓强在信里,坦白热烈地表示了他对刘阳心存已久的爱慕。从信里可以看出,他曾向刘阳写过许多信,一直没有听到刘阳的回复。他在信中说,他如饥似渴地等待着刘阳的回信。而且,他已经向他的父母谈过他们的事情,只要刘阳答应建立恋爱关系,他的父母就会设法将刘阳招出去当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