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之间,我们看见了老姑他们一群人,都是自家亲戚,我也不可能一下子认识那么多人,所幸大家只是低头冲着我笑笑就完事了,也没有跟我寒暄的,我也没有准备讲话稿,只是紧紧地扯着爷爷的手来来回回蹦蹦哒哒,冲着跟我做鬼脸的一圈大人害羞地笑。不过,我也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那么多人在头顶上晃来晃去,簇拥着我们,说什么我也听不进去,也听不习惯,沈阳的口音拽得厉害,一本正经地说话也像开玩笑似的,尤其是小孩子,说话总是那么婉转动听,我很羡慕,可是怎么也学不来,一学就变味了,浑身起鸡皮疙瘩,这就是所谓的城市方言的味儿吧?
正想着,我随着众人稀里糊涂地上了楼,眼前一亮,我们进门了,面前又是一拨人,我立刻认出了他们当中的老姑和老姑父,那种由内而外的惊喜感觉刹那间淹没了我,他们的笑容是那么亲切,虽然看到我时,只是简单地一笔带过,大部分时间都是和爷爷讲话。
老姑看见我们后扯着大嗓门讲的第一句话令我印象非常深刻:“告诉你别领孩子来,别领孩子来,你偏偏要带着他来,也不嫌累的慌!”我当时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原来他们不欢迎我来啊!我立刻仰起脸,指望着爷爷能教训一下自己的女儿,替我出气长面子。没想到爷爷当着众人的面儿却是一脸苦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许他没料到老姑会一见面就劈头盖脸地数落他。在大家善意的笑容中,他只是有些局促地紧紧地攥着我的手。
老姑父马上打圆场说:“怎么这么说,那不是舍不得自己的大孙子嘛!来来来,赶紧坐下吃饭,别把小牛饿坏了。”
说起吃饭,我早就注意到厅中央有个大桌子,上面一定已经摆满了饭菜。我个子太矮,看不见,但是我能闻到诱人的饭菜香气。当大家终于围坐在圆桌边时,我坐了两层凳子才终于看到了碟碟碗碗摆得满满登登的。在农村家里哪能吃上这么多好菜好饭?
菜我认不全,但是大米饭是我们过年时才能吃上的,白色的米饭粒粒饱满莹润,冒着热气,悠悠然飘进我的鼻子里,唤醒了我浑身的馋虫。饥肠辘辘的我一扫路上的疲惫,两只眼睛几乎掉进碗里,当时就忍不住想动筷子。幸亏我及时想起妈妈临行前嘱咐过我,吃饭时一定要等所有人都动筷子了才可以吃,于是,我又不甘心地放下了筷子。大姐夫看出了我意思,当时就笑着示意我先吃。
我看看爷爷,爷爷拿起了筷子。我也拿起了筷子
可是吃着吃着,我很快就发现,虽然每种红红绿绿的菜色很丰富,但菜量太小。每一样菜都是一小碟,而且都堆在碟心,不盈一握。我不记得别的菜,只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一道菜,韭菜炒鸡蛋,油煎的金黄的鸡蛋配着绿色的韭菜,周围就是油油的汤汁,简直堪称世间色香味最美好的菜肴。这道菜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也常做,但是总觉得不是那个味道。
也许是我饿了,也许是饭菜太可口了,我觉得只夹了两次菜,那个盘子就剩菜汤了。几片绿油油的韭菜叶寥寥可数,可是我还是伸出筷子在里面夹个不停。当我把里面的每一片韭菜叶都捞出来并意犹未尽地咂着筷子上残留的汤汁时,我才发现一桌子的人都停下筷子看着我,而老姑也在斜对面焦躁不安地小声抱怨着什么,好像是说,本来那盘菜是为爷爷准备的,结果让我都给吃了。
其实那时候的经济状况并没有改善,生活水平并不高,农村交任务粮,城里粮食限量供应。吃饭除了花钱,还得要粮票,买布需要布票或棉票,卖肉要肉票。即使我老姑和姑父生活在城里,又是干部,但是生活也不宽裕。但是这些跟我都没有关系,又不是我造成的,我只管吃喝玩乐睡,其它也想不到那么远,也轮不到我操心。
但是姑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又数落我一顿,我有点下不来台,心里一个劲儿地嘀咕:“老姑是不是不愿意让我们来啊?她怎么总是责怪我和爷爷啊?是不是我吃得太多了,姑姑不高兴了?”
我本来不想看爷爷,因为爷爷也被他女儿刚刚大声训斥过,也没看他有什么愤怒的反应。但是,在这一桌人当中,只有我和爷爷是外来的客人,我到底吃还是不吃,吃的话应该怎么吃,老姑才算能看的上眼,我只能看爷爷的态度了。好歹我爷爷也是我姑姑她爹,而且我是他领来的,一切麻烦只能由他来负责摆平。我毕竟年龄太小。
爷爷喜欢我,因为在他的眼里,我在我们村子中长得最好看,虽然其他的老头们不是这么认为。爷爷的过分自信经常承受着意外的打击。有一次,他硬是要让人家说说我长得怎么样。偏偏那个老头又是个过分实诚的直肠子,认真地端详了我半天才吞吞吐吐地斟酌着说:“这个孩子…长得…可不太好看。”爷爷登时气得脸色发白,吹胡子瞪眼地质问人家:“那你倒是说说,我孙子哪里长得不好看!?”从那以后,全村的老人没有敢在他面前评论我的,人家都是背后说:老吴头真是疼自己那个丑孙子。爷爷疼我,那是出了名的,有一点吃的,都先紧着我吃。
这次来到姑姑家,看到我被姑姑连着训了两次,我知道他的心里还是起了波澜的。
谁都看得出来,爷爷的脸色很复杂,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他没有发作,苦着脸强笑着对我说:“吃,快吃。大口吃。别的别管。咱们一块儿吃。”
见此情形,老姑父用责怪的口吻对老姑说:“你吃你的,哪那么多话,小牛那么小,坐那么长时间车,多不容易啊,饿了不也正常吗?”姑父是全家最具权威性的一个人,说话办事果断爽快,没有拖泥带水的时候。
他是典型的北方人,但是长长的脸型有点像南方人。外形很像《我爱我家》里的那个圆圆她爷爷,但是那时候他正值壮年,绝对精明干练。他额头开阔,双眼皮,眼睛凸出,眼珠子像要掉出来似的,看人时总是瞪得溜圆,目光中透出无法遮掩的犀利,仿佛一眼就能把你穿透。
据说他精通周易,会看风水,别人找他算时,他却表示自己根本就不信这一套,也劝别人不要信。遇上固执的非要找他算一算的,他也不恼火,还是慢条斯理地人家讲道理:“解放前的地主老财命好不好?他们为了维护他们的财产家业,是不是也像你一样找明白人算命看风水呀?要是算命看风水真的有用,怎么共产党一来,他们全都完蛋了?”他处理事情好像总是很简单,很轻松,甚至风趣幽默,闲着没事的时候经常半真半假地用滑稽可笑的瓦房店口音奚落老姑,呛得她想发火却忍不住大笑。每到这个时候,家里总是充满幸福美满的气氛。
我老姑本来是风风火火的遇事急躁的性格,多年来在姑父的教化下,逐渐转变成一个持重练达的领导干部。但是在家里,她一着急就露出原形。
她本来在信中对爷爷千叮咛万嘱咐,那么大岁数,就不要带孙子来沈阳了,要带就要等以后孩子大了懂事了再带。可是爷爷也很犟,在家里跟奶奶说:“要是不带小牛去,我就不去了。小牛不在我身边,我自己去有什么意思?”就这样,他还是领着我来了。
老姑当然不满意,却又没法说,一直憋着,等我一口巴巴一口地吃完了韭菜炒鸡蛋,她实在忍不住了,像个小孩告状一样对我姑父发着牢骚,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大家都听到了。
姑父说:“你看看,小牛已经来了,你还说啊!?…小牛就是他爷爷的命根子,老人高兴怎样就怎样呗,你让爸来咱家不就是要让他高兴吗?你明知道老人离开孩子就不高兴,你还非要人家离开大孙子,那你到底要让他高兴还是不想让他高兴呢?”老姑当时张口结舌。
姑父又转过头来看着我说:“牛啊,使劲吃,想吃什么跟姑父说,姑父让老姑给你做。”
于是大家都笑了,又开始吃起来。
我虽然心里不是滋味,但是也实在饿极了,又开始甩着腮帮吃起来。说来也怪,接下来的饭菜好像都没有韭菜炒鸡蛋那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