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是干什么的呢?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多数时候闲在场子里乱晃,出事了就不要命往前冲的那一个。
还是少年的陆远第一次干这事是去围堵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少年,他什么也没问就跟着去。
他们上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陆远心虚得很,拳头轻手轻脚地送出去像掸灰一样,却还是把自己惊出了一身汗。旁边的兄弟嫌他娘们一样,推开他就疾风暴雨一顿好揍。陆远想,这得是多大仇啊!
他们这些人从来都是不问因由的,狗子一样指哪打哪。
他就是在那时看清他自己命运的真相,他跟他们是一样的人,别无选择的一样。陆远心里生出了一点悲凉,想恨人,却又不知该恨谁。
打过之后他们把那少年拉到一处僻静仓库,叫他打电话给家人来赎。他是事后才知道,少年欠了场子里一百块钱,一个月也没还。
廖哥恶狠狠的说:“谁他妈知道是故意的还是真的忘记了,不给他一点教训,他不知道我们的厉害!”
第二次陆远就轻车熟路了,看见人先在他背后踹一脚,这一脚得下死力,等这人被踹蒙了,暴雨一样的拳头就落了下来。
说这事的时候,陆远坐在深夜的烧烤摊上,面前是脏破的小桌子,对面坐着顾盼。
他一杯一杯喝酒。顾盼不吃也不喝,低头坐着,长头发披散下来遮住她的眼睛,也不说话,小猫一样安静,跟他们这一群人格格不入。
那时大部分人都走了,剩下的要么醉得像死猪,没醉的还在三三两两划拳喝酒。
顾盼坐到陆远对面,想趁醉叙叙旧情,开口却只是痛心的问了一句,你怎么会沦落至此?
说出口自己却先笑了,你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其实她是想问他,这些年你过得好吗?陆阿姨呢?我一直想找你,也不知上哪去找。你们搬走后,每天从你们家门口过,我都会趴在你家那扇大铁门上看一看。你说你走得那么突然,招呼也不打,我还没有跟你说再见呢!你知道吗?我有一次翻进了你家后院,你不会骂我吧?你们家已经成了一片废墟,什么垃圾都有。还有你的那些宝贝,你的玻璃珠子,皮筋弹弓,你赢的那些纸卡,还有我送你的玩具车,他们被你丢弃在家乡的土地上,垃圾一样生存着。你说你从小就丢三拉四,怎么说也改不了,你放心好了,我都帮你收好了,在老家,我小小房间里,它们藏着匿着蒙着尘,谁也抢不了偷不走。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去把他们拿回来。
顾盼心中思绪万千,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她什么也没说,隔空遥举着杯子对着陆远一举杯,愿你遂心如意。
顾盼一口干掉杯中酒,酒精顺着喉咙往下烧,焚起熊熊烈火,烧坏了她的心,熬煎着她的灵魂。
顾盼只觉得苦痛难当,舌头像是被化掉了,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陆远是怎么搬走的?
就是在陆远脸上还裹着纱布的时候,村里来了几个警察把陆远他爸抓走了,说是伙同他人盗窃。
陆阿姨哭天抢地也没拦得住,顾盼跟陆远扒开看热闹的人群,正好看见这一幕。
好看了一辈子的陆阿姨,不顾形象地扑在地上抱着警察的大腿撒泼。
其实,陆远长得像他妈妈,眉目如画,眼如辰星。陆阿姨是顾盼短短年岁里见过的最好看的人,比陆远还要好看。
这事没发生以前,顾盼经常去陆远家玩,陆阿姨总是画着好看的妆,在厨房里洗手做羹汤。
陆阿姨做的菜很好吃,她总是温柔的笑,留顾盼在家吃饭。
那时候的陆阿姨真是,一派少女的天真,不知人世疾苦的模样,很幸福。
陆远他爸却经常不在家,听说他很忙,忙着赚钱养家。
顾盼也只是见过他几次,陆爸爸是很沉默的一个人,不怎么喜欢笑,总是闷头喝酒,看见陆阿姨和陆远却会笑得像个孩子。
他对顾盼也很好,帮陆远带什么吃的玩的,也总是会给顾盼带一份。
那天傍晚的风带着一点闷头闷脑的浊气扑过来,一轮红日又大又透亮,好像会哐当砸下来一样。
顾盼觉得它已经砸下来了,砸在了小小少年陆远的身上,懵懂的小陆远就这样慢慢地死去。他看着他不认识的爸爸,不认识的妈妈,死去。
后来陆远他爸的案子不知怎么就从盗窃案变成杀人案,判决很快就在一张一张嘴里判下来了,死缓。
顾盼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把它们拆开顾盼都懂,合在一起她就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她只能憋在心里,也不敢去问人,更不敢去问陆远。
陆远完全变了一个人,不哭不笑也不闹,死人一样。顾盼很害怕,只能每天变着法子叫陆远出门。
风语流言很快传开了,不认识的人也会对着陆远和陆阿姨指指点点,开口闭口都是“杀人犯……”。
陆阿姨那么要面子的一个人,哪里受得了,在一个万赖俱静的凌晨她带着陆远就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头一天顾盼家的黄狗下了一窝小狗崽,她答应陆远带他去看。新生命的降生,人生总会有希望的。
陆远一声不响走后,顾盼哭过几次,扒他家的门守望了一阵。知道这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的心空落落的也就释怀了。总会释怀的,看着盼着恨着念想着,时间荒草茂盛地飞走了。
顾盼长着长着就大了。大了的顾盼在人生馈赠的礼物里,又重逢了小混混陆远。
那个傻气的小陆远又经历过什么遭心的事,才有了现在这副刀枪不入的空空皮囊?
就是廖哥请客的那次,深夜的烧烤摊上,顾盼想趁醉叙叙旧情,陆远除了闷头喝酒再也无话。
本来艾丽一直缠着陆远,看他闷蛋一样只会喝酒,也不理她,她自己一个人无趣得很。加上廖哥一直在旁边打着哈哈调戏她,艾丽一气之下就跟着廖哥走了。
琪琪这人一向心大,出来玩就要放得开,她跟场子里那帮兄弟打得火热,早就忘了还有陆远这号人。
只有顾盼闷着头不说话,陪着陆远坐了很久。看他一杯一杯往肚子里倒酒,仿佛有万重心事在肚子里堆积於滞,需要靠酒精的力量去冲淡化开,再流淌进血液里,顺着汗毛蒸发出去。
似乎只有这样他才会觉得酣畅淋漓,重获新生。
直到后来陆远醉得一塌糊涂,顾盼也没有跟他说上一句话,心里郁闷得不得了。
她看着趴在桌子上醉得不醒人事的陆远,不知该拿他怎么办。
顾盼抬头四顾,想找琪琪来帮忙,来了这么久了,陆远到底住在哪里她也不知道。
顾盼只知道陆远好像没有在宿舍里住,另外找了房子自己一个人住在外面。
她这个故人当得,真是无比的憋屈,连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都不如。
琪琪早已经喝得东倒西歪,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余力帮她照顾陆远。
琪琪一副醉猫的模样,说话颠三倒四的,顾盼想从她口中搞清楚陆远家的地址怕是不可能的。
顾盼看着眼前这些大块吃肉,大杯喝酒,大声叫骂的混混兄弟们,头疼得很。
说真的,她跟他们处得真的不熟,点头之交而已。顾盼的性格又比较慢热,也不像琪琪那么自来熟,此时真的不大好意思去问他们陆远家的地址。
可是,就这样把陆远丟在这里不管,她的良心也实在不允许她做出这种事。
顾盼再看向那些小混混,觉得其中一个灌酒跟灌白开水一样的小年青很眼熟。
她仔细瞅了瞅,原来是跟琪琪来往最密切的那个男生,好像叫板凳。
平时琪琪身边,除了陆远,就是这斯出现的频率最勤,所以顾盼才会对他印象深刻。
顾盼清了清嗓子,走到正在大声划拳喝酒的板凳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的叫他,“板凳哥!”
板凳因为跟人划拳正是激烈的时候,顾盼那像小猫抓痒一般打招呼的方式,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他挥挥手臂,不耐烦的说:“起开,没看老子正忙着呢嘛!”
顾盼也不管了,一把扯过板凳的手臂,大声吼道,“我说板凳,没看姐姐找你有事嘛!”
板凳转过头,心中嘀咕,嘿,这谁啊?口气还挺横,不想活啦!
一看他就乐了,“呦,这不是盼盼吗?怎么了,找你哥有事啊?”
板凳对顾盼也是印象深刻,这丫头平时不喜欢说话,又胆小怕事,跟他们这个场子水土不调八字不合的样子。
想不到,才几杯酒下肚,小丫头胆子见长啊!
顾盼来了有几个月了吧,板凳从来也没有见过她大声说话的样子,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值得她这样失了方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