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我吃得太投入,将筷子放下以后,才注意到摆在沈初面前的米饭几乎没有动,在我“两耳不闻身外事,一心只啃猪肘子”的时候,他没干别的,就撑着手在对面看着我——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挑了挑眉:“你怎么不吃饭,这样看着我?”又道,“看人吃饭有什么意思?”
他仍保持着撑手的姿势,薄唇勾了勾:“普通人吃饭没有看头,美人吃饭,就很有看头。”
我从怀里摸出小镜子,递到他面前,他面上微现疑色,瞟了那铜镜一眼:“给我镜子做什么?”
我道:“日后你吃饭的时候,可以在对面立一面镜子,这样你便每天都能看到美人吃饭,每天吃饭的时候,都很有看头。”
他眸色一顿,随后笑了声:“你这是在恭维我长得好看吗?”
我看他一眼:“不是恭维,你要对你的容貌有信心。”
他道:“哦?”眼里笑意更深,让人看了如沐春风。
沈初这副模样,不笑的时候显得有些出尘脱俗,让人看着他一毫邪念也不会生,可是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就立刻不一样了,尤其眼角那颗泪痣,更为他平添一些动人韵味。
我心里一动,慌忙起身,起得猛了,只觉眼前一黑,与此同时,身体又感觉到一丝异样。
沈初的手及时扶好我,声音颤了颤:“长梨——”
我撑着他缓了半晌,冲他摇摇头道:“我不妨事,不过是起得太猛,下次注意。”
他却有些紧张,立刻扶我到房间,道:“我去差人喊大夫,你先躺着。”
我还没说不必,他已急匆匆跨出房间,我顿了顿,起身去将房间门仔细关好,好确认自己方才感受到的那抹异样。
果然,是来了葵水。
月事前后,总要有些小病。前几日身体不佳,只怕也是来葵水的先兆。
沈初带着大夫过来的时候,我已在床上躺好,将被子蒙过头顶,听到他的声音隔着被子传来,有些远:“长梨,起来让大夫瞧一瞧。”
我有些羞怯,闷声道:“你让大夫走吧,我一点事都没有,真的。”
他安抚我:“不过是让大夫看一看脸色,把一把脉,你又何必紧张?”
我坚守堡垒:“我……其实得了不能看大夫的病。”
他默了一会儿,无奈道:“哪有这样胡来的病?”
那大夫也轻咳一声,听声音竟是个年轻人,年轻大夫道:“咳,姑娘不愿露脸也无妨,只是烦请姑娘把手伸给在下,让在下看一看脉象,也不枉来这一趟。”
我隔着被子道:“不麻烦先生了。”
床边有谁坐了下来,从被子里找到我的手,将手臂拉一截出来,示意那大夫:“劳烦先生。”
我试图将手缩回去,却听到极轻的一句责备:“长梨,莫要胡闹。”
我的手立刻老老实实地停在外面。
大夫道:“冒犯了。”说着,就有三根手指分别落在我的关脉、寸脉和尺脉处。
片刻之后,大夫的手收回去,对沈初道:“请公子借一步说话。”
沈初起身,同他走到一边去,我蒙在被子里,也听不大清二人说了什么,只隐约听到大夫提到补血养气、红枣、生姜之类的字眼。
待听到沈初送大夫离开的动静后,我才掀开被子换气,谁料沈初只将大夫送到门口,便又关门折了回来。
他在我床边的圆凳上坐好以后,含笑看我:“我当你为什么这么不听话,原来是为这个。”
我抖着嗓子问他:“那大夫都跟你说什么了?”
他为我掖了掖被角:“自是跟我说了你的病因。”我立刻紧张地抓住了床单,见他脸上笑意更深,正在我担心他说出什么冒犯的话来时,却听他淡淡道,“不过是气血不足,又加上风寒,好生调养几日就好了。这些日子,你便不要到处走动,记得多喝些热水,若是觉得腹痛,就告诉我,或者让下人熬些红糖水。”手搭在我的额上道,“眼下倒是不怎么发热,药物也不必用,你只需好生养着,什么也不用担心。”
我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总觉得他好像知道了什么,却又表现得什么都不知道。
虽说我的脸皮不算薄,但也还没有厚到被一个男人知道自己来了葵水还可以若无其事的境界,我生怕被他看透了我的尴尬和紧张,却在他坦然的态度下渐渐放松下来。
这几日,从膳食到起居,我被沈初照顾得无微不至。以前月事期间常有腹痛,此次竟没那么厉害,想想近日的饮食,常常有当归羊肉汤或者人参炖乌鸡,都是些温补的菜色,竟比我在宫里的时候用得膳食还好一些。我虽对沈初表示自己并没有那样矜贵,他却仍旧待我慎之又慎,让我很是惶恐。
我有些无奈,在他端参汤进来给我的时候,玩笑道:“若我习惯被你这样照料,日后一点苦也受不得,可如何是好?”
他垂头将参汤的热气吹散,盛了一匙到我嘴边:“那便留在我身边,永远不让你受苦。”
我怔在那里,听他道:“愣着做什么,张嘴。”
我咳一声,道:“我自己来就好。”
他低声道:“我来。”
我只好由着他喂我吃下小半碗参汤,直到我表示再也吃不动,才被他放过。
喝完参汤,沈初带我去后园看荷塘夜色。
夜幕铺开,月上中天,驿馆后园的荷塘边,有几层石阶通往水面,我放完一盏河灯,挪坐到石阶上,望着幽幽一盏莲花灯缓缓飘入荷叶深处。
尚不到时节,满目只见荷叶田田,不见芙蕖盛放,多少有些寂寥。
我对沈初道:“千佛寺的放生池也有许多荷花,每年一到七月,就会开得很热闹。你还记不记得?”
他古潭般的眸子看向我:“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的那天,你带着我在放生池转了三圈,我以为你喜欢那里的风景,结果你只是没有找到路。”
我默了默,语重心长道:“这件事你还是忘了好,记性好有的时候也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眯了眯眼,良久后,才问了我一个无干的问题:“这么多天了,你一次也没有提起宋诀,你是打算将他忘了,还是打算再忍几天?”
这个问题他应该早就想问,只是在乎我的情绪,才一直忍到今天。
我对受他这番盘问早有准备,可是听到宋诀这两个字,却仍然感到些猝不及防。
我望着水面的莲叶失神了半晌:“你不问我为什么离开他投奔你么?”
他从我身上收回目光,望向水面:“自然是因为他做了让你伤心的事。”
莲叶间,停了幽幽一盏莲灯,微光在水下轻轻晃荡。
“大约并不是他伤了我的心,而是我自己突然对自己没了信心。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从各种话本故事中总结一下,凡沾染了这个词的人,总要面临两难的选择。在面临两难时,如果一个人二话不说选了****,那么这个人大抵是个情圣,可是,一般而言,一个人选择了当情圣,他就丧失了当英雄的机会。比方说宋诀吧……”
我理着衣袖,语气淡淡:“当时皇兄要将我嫁给慕容铎时,他的表现未免有些奇怪。他那样的人,敢单枪匹马闯入敌营,敢兵临城下从容饮茶,在金銮殿面对皇兄不战的决定时,竟然会自乱阵脚,锒铛入狱,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当时不过是在演戏。一直到我嫁给慕容铎,他才将这场戏演完。我不疑他的真心,却疑惑另外一点。千秋功业和儿女情长,于他而言到底哪一个更重要?”
我抱膝望着满天繁星,幽声道:“而我自己,在国家危亡之际,也没有想过要通过他的庇护得到苟安。今天的我想想,我选择下嫁慕容铎,并不是出于皇兄逼迫,而是出于我的本心。”苦涩道,“沈初,你说。我对他,对我自己,都这样没有信心,这段感情又该如何维系?我们两个之间,本来就存在这样的裂痕,不是努力就可以弥补。纵使弥补了,可就像是摔碎后又复原的瓷器,纵然它的外观跟从前没什么两样,可是当你看到它,还是总会去在意它碎裂的地方。”
手搭在眼睛处:“在他的身边,我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怕他不爱我,怕他爱我却爱得不深,我还怕这只是他给我的一个梦,是他为唤作云岫的姑娘织的一个梦。沈初,我这样害怕,他却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知道?”
我搭在眼睛上的手被谁缓缓拉下,眼前一双黑眸倒映出我的影子。
四下静寂,天上一轮清月冷冷,遍洒银辉在黑墙青瓦上。
沈初将我的手握住一直没有放开,又抬起另一只手拂过我的眼睛,良久,轻道:“那便将他忘了,你若忘不掉,我可以帮你。”
我的心一颤,他的唇已经覆下来。
他温热的手紧紧扣在我的指间,温柔地用力。
月夜荷塘,翩翩公子,原本应该很美好,而我却直想哭。
眼泪的味道,混着他身上的檀香味,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滋味。
我哭着推开他,狠心道:“沈初,我不想招惹你,你也不要招惹我,我们两个如果有一点可能,我又怎么会喜欢上宋诀?今生已负了一个人,我不能再负另一个人。你原谅我。”
我起身逃离,却被他从身后卷入怀里,他将我紧紧抱住,声音隐忍:“长梨,宋诀是你的错误,不代表我也会是你的错误,你不给我机会,却让我原谅你,岂非自私?”将我往怀中收紧一些,“长梨,你给我一个机会,我还你百岁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