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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热 婚(1)

国庆浑身不自在,手指间的香烟,精变了一般,自己会动,他用力,再用力,夹紧些。玉娟看着国庆跟香烟较劲,红红的一点慢慢成了死灰,看看就要灭了的样子,她的脖子也不自在起来,被什么扼住了,只好清喉咙,咳咳,咳咳……国庆被逼不过,开了口。

“去打了吧?”这话,八年前,国庆也说过,不过,比现在,多了好些惶恐。那时候,假惺惺的,还带着乞求的表情,要从玉娟口中得个否定的答复。

“50多天了,手指分了,脚趾分了,胳膊肘膝盖头也一眼看得出了,有鼻有眼,连心带肝……一条命啊!”玉娟的眼睛像X光机,扫描了一番胚胎后,锐利地落在国庆身上。

咳咳,咳咳……

国庆听着这几声多出来的咳嗽,觉得其中大有深意。他们结婚时候买的,算起来也有廿四个年头了。前头十六年,国庆手边天天有它,后面八年,就和它难得见面了。像今年只见了三次:过年来这里拜过祖宗,清明又来了一次,也是拜祖宗,再就是今天,今天是为了后代。

“文栋没到晚婚年龄,单位里不会给开介绍信。”他又弹了一下烟灰。“蓉蓉这样子去婚检,也,也很……”他找不到字眼了。

“计划生育政策,我懂。想想办法吧,啊?”

“这事情牵涉多了!”国庆多少有点不耐烦。最近他的公司和一家新开在附近的“联合”超市竞争,本来就觉得时间不够用。儿子这事情说难也不难,但那是关乎国策的,相关单位肯定要拿这说事。找人通融得自己亲自出面才好,总不能叫下属去——叫海燕去吧,她肯定不乐意。虽然,她也是文栋的妈(当初法院是把文栋判给他抚养的),可文栋从来没在她身上用过这称呼,小时候多少有点仇视,大了更叫不出口——海燕不过比文栋大了9岁而已。

他没法和玉娟说这些。他也没空在这里多呆,稍稍多用了一分力,香烟就被他扼死在烟灰缸里,指尖顿时轻松,连带着人也活泛起来,他说:“好吧。我来想办法。”

到国庆办公室,先要经过市场部经理办公室。大热天打着空调,海燕经理也一样将门开着。她在忙着,宽大的老板桌前站着小刘,一个清瘦的小伙子,两个人说得正起劲。国庆一进去,海燕就站了起来——家里是她大,这里是他大,她把这一点做得很到位。小刘低眉顺眼地叫:“李总。”海燕说:“国庆,你看看,这还让我们赚钱吗?”

国庆把那张采购单接了过来,看对方把他们的报价狠狠压下三成,两条眉毛就横成了扁担。海燕的眉毛似箭出鞘:“呵,谁怕谁啊?这个价钱,我也做!压价钱,他压得过我们?”

小刘轻声说:“先请人家吃餐饭沟通沟通吧?”

国庆转身往门口边走边说:“你们商量着办。”

海燕喊住他:“对了!文浩的广告片子,中午要播了。”

国庆应了一声,略略停顿了一下脚步,头却没回。他对海燕把文浩当自己公司的广告模特儿有点看法,看在她娘俩的热情上,到最后,也同意了。他在这个小城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成功人士,儿子这么在媒体曝光会有些什么后果呢?往严重的地方想,比如会被劫匪利用——绑架之类的案子这里以前也有过;小节方面,人家也许会说:“这就是他第二个老婆生的那个?”何苦让人家说三道四?

海燕这几年渐渐地很有主张。从前扑闪着大眼睛飞在他胸前的小燕子,如今,渐渐盘旋到头顶了,这不能算是坏事。她的这个手下,小刘,在海燕面前孝顺孙子的姿态,却让国庆犯腻。

“小刘是海燕跟前的红人呢。”——那天蒋飞琼就这样跟他说,眼光里意味深长。

蒋飞琼是文栋单位的办公室主任,也是海燕的高中同学。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成功人士。她是靠自己的。海燕呢,不过是嫁得好罢了。这嫁,还是先抢后嫁的嫁,多少有点不体面。海燕开的头,说明国庆身上有某种遭遇被抢的内因在,她蒋主任自认为是个很强劲的外因。可惜,都过了好几年了,这外因还是没有促使内因再次发动。所以,有次,他们在饭局上闲聊,蒋主任兰花指拈了块膏蟹,一边蘸着香醋一边这样和他说话。

国庆想着就微笑起来,女人,就这样:瞎吃醋,乱说话。

文栋这事情第一步就该找她出张证明。她要是肯帮忙就好了。这女人活络得像蜘蛛,丝丝缕缕,能把这小城一网打尽。

打她办公室电话,响过一声就被接了去,她在那头兀自说:“我们单位的夏令用品昨天才从你们那里提货,这么急就催款来啦?猴急猴急的,真没风度!”

国庆被她逗笑了:“找你有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

国庆都能看到线路那边半笑不笑的妩媚表情了,连忙说:“文栋想结婚,年龄还不到,蒋主任,呵,蒋阿姨,帮帮忙?”

她朗声笑了起来:“我说啊,文栋这孩子和你一样实诚。非得和人家结婚吗?年龄不到,这不正好拿来当个理由拖一拖吗?我可真怕,帮了文栋一时,害了文栋一世啊!拿肚子里的孩子逼男人结婚算啥本事?!”

国庆在这头多少有点生气了。

她大概也感觉到了,叹着气说:“我是把你当朋友,说真心话,你呢,你把我当什么,我自己也知道,呵呵。算我没说。这样吧?叫文栋明天来拿介绍信。等一天总等得及吧?——我已经多嘴了,就多嘴到底,你和……她叫什么来着……就叫前夫人吧,再商量一下。这可不是八九年前,一个孩子就是条绳子了?”

国庆闷声说:“好。”

蒋飞琼的话还是产生了一点效果,他决定尽快找玉娟再商量一下。国庆想,要是把她说的话录下来放给海燕听,海燕会怎么想?说不定也就扁扁嘴巴照旧说:“飞琼呀,她是吃醋。不过,她要吃的醋可多了,你国庆不过是其中一缸罢了!”

呆想着,摩托车就到了巷口了。国庆停了下来,在兼营水果生意的杂货店里买了三只西瓜,老板说:“要不要打个起子让你看看瓜瓤红不红?”

国庆说:“不用。看过有数。”

老板笑了:“做大生意的就是不一样。”老板娘在一边说:“我们一直在你们公司进货,从来没进到过假的,李总的眼光就是毒啊!”

国庆说:“以后也请多帮衬呀。”

老板娘不接他的话茬,问道:“李总走亲戚?”

国庆冲口出:“哦,是回家。”接着就一踩油门,走了。

玉娟从他手里接过西瓜,“家里西瓜多着呢……”说了一半不说了,把他让了进去。文栋和蓉蓉都在。文栋见了他,淡淡叫了声:“爸!”仍旧看他的球赛。蓉蓉站了起来:“叔叔还没吃饭吧?”玉娟说:“我们都吃过了。”想着他是不会在这里吃饭的,索性自己先把话说绝了。

国庆被让到沙发正中位置,文栋挪到边上,依旧盯着电视看。国庆问他:“最近工作怎样?”文栋说:“还行。”蓉蓉说:“他呀!业务尖子,干活有份,升官没门。没靠山哪!”

国庆想说几句勉励的,一时找不到话,就找出烟来点。那烟灰缸在右手边。点着了,吸了一口,又飞快灭了,摁得太用力,香烟白色的身子在烟灰缸里痛苦地扭曲着,他说:“对了,二手烟,对孩子不好。”

蓉蓉腾地红了脸。抢过文栋手里的遥控器,换频道,一秒钟一个。换到本地频道,跳出来的正好是文浩灿烂的脸:自豪的、傲气的。背景正是国庆的公司。蓉蓉叫国庆看:“叔叔,是你们公司的广告呀。这小模特儿挺好看,哪个小学的?”文栋冷冷地说:“他就是文浩!”蓉蓉锐声笑:“哈,仔细一看,跟你真有兄弟相!得,你也拍广告去算了!”

国庆坐不住了,起来对玉娟说:“我有事情和你商量。”

玉娟领着他进了他们原先的卧室。八年了,他还是头一次进这个房间,差不多还是老样子,那束粉红色塑料玫瑰还在老地方,还披着那白丝巾。卧室里没放椅子,国庆就坐在床沿上,这床可真硬,是木板床。以前倒不觉得。玉娟怕他热,把空调开了起来,也正好有个理由把房门关了。

“我打算把这间让给他们做新房。”玉娟说,“总不能这么急忙买新房子吧?就是买了,装修也来不及。”

“不急。”

“不急?”

“文栋那么年轻,太早结婚了,对他不好。”

玉娟不吭声了。国庆想缓和点气氛,笑着说:“是你急着想做奶奶吧?”

玉娟眼睛刹那间就湿漉漉起来。国庆不由得打了个激凛。玉娟瘦怯的身子映在五斗橱的镜子里,琵琶骨那里陷进去深深的一个潭。国庆觉得那潭里陷着另一个国庆。

玉娟笑了笑:“是她不同意吧?怕结婚花你们的钱?我自己还有点积蓄,不过,一半你是要出的。你是他爸。”

“不是钱上面的问题。我这两天就可以去给文栋买房子。装修什么的,你们出主意,跑腿的,我另外叫人。我是怕……文栋老实。”

“这话肯定是她说的!天下女人都像她那样?!”玉娟说完还哼了一声。国庆想,原来玉娟也会刻薄人的。这刻薄被八年的时光淬过,锋利得很。

国庆不敢接口,低头看自己的皮鞋,铮亮的尖头款式,今年流行,——海燕总把减去十多岁打扮,好与她相配。平日里国庆听人夸他年轻总是开心的,这一刻,在玉娟面前,竟觉得这年轻是十分的不应该。

沉默了半晌,国庆说:“婚姻介绍信,我和文栋单位办公室蒋主任说好了,明天去取。我下午再联系居委会主任,街道主任,计生办的,民政局的……一鼓作气办办好。”

玉娟面色才和悦起来,说:“你这些年真是做得顺溜,现在谁不买你几分面子啊?”那口气竟是十分地欣慰。

出了那个家,又回到这个家。这家的女主人坐在餐桌边等他,双脚搁在椅子上,脚趾间夹着粉红色的脚趾架,正等着指甲油干。甲盖上嫩嫩的桃红。海燕做了个不便行动的手势,国庆就自己洗手,盛饭,揭开蒙在菜上的盆子——菜还有余温。海燕不问他,他却得说点什么,况且这事情也是大事。听完了,海燕说:“哈,她肯定这样说:想想办法啊?那以后就都是你的事情了。”国庆呆了呆,海燕好像很熟悉玉娟,连她怎么说话都知道,这怎么可能呢?她在他身上装了窃听器?他很少在海燕面前提起玉娟的,不提起,也算是维护。

“这事情她有什么办法?”今天的清蒸鱼放了太多的盐,阿姨新换的,还没摸着他的味。

海燕说:“要我说啊,这事情太好处理了。秦玉娟把蓉蓉带到她们医院找个好医生,把孩子打了,不就结了?稀松平常的一件事情,犯不着到处贴面孔。现在是什么朝代啊,十五六岁小孩子都在医院里打胎,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秦玉娟她这人总是心软!妇人之仁……”

国庆说:“鱼太咸了,以后叫阿姨少搁点盐。”说话间,一根鱼刺梗在喉咙口了,他干咳了几声。鱼刺纹丝不动。倒了醋来,喝了,还是没用。大团的饭一口吞下去,方才把它裹挟着下了喉咙。

下午给蒋飞琼打电话时,喉咙还是痛的。蒋飞琼听完了他们的商量结果,在电话里沉默了半晌,说:“我猜想,文栋妈妈心肠肯定是极好的。”

一句话勾得国庆眼眶略略泛潮,说的却是:“妇人之仁吧……”

两个人都叹了口气,极轻的,但还是落到彼此的耳朵里了。几许薄薄的感慨重重压上舌尖来,电话两头就都沉默着了。过了一会儿,国庆说:“有空吗?请你喝茶。”

“还是我请你吧。我开了家饭店——名义上的老板是我妈,一直没告诉你。来吧,就算捧我一回场。”

国庆半路上拐到金店里买了只镀金的发财元宝,——做生意原就是俗气的,送的礼物也不用太多雅意。蒋飞琼接过元宝连声说:“谢谢,谢谢,沾了你的运气,我的元宝也会越来越大的。”两个人像煞在贺开业之喜,就差抱拳拱手了。

国庆于是把下午打过的几只电话,联系到的几个人物一一说给蒋飞琼听。蒋飞琼笑道:“有没有人奇怪一下,你哪里来要结婚的儿子呢?”国庆也笑了,说:“真有人这么说了。”

“前几天电视台小张问我:李总四十不到吧?他孩子看上去顶多十岁。我说:五多了!人家怎么也不信。我告诉她,要查李总的资料还不容易?今天路上碰到,她一个劲跟我说:真看不出,真看不出。哈,要是知道你还有个儿子就要生儿子了,她就不会这么大惊小怪了。”

蒋飞琼原是想把这当马屁拍的,不想却拍到马脚上,国庆哼哈几声,说:“那广告片,我就瞄了一眼。你看拍得怎样?”

“我可实话实说啦。要是请专业的模特儿拍肯定效果更好,况且……也就不会让小张样的热心人去翻你的老资料了?是海燕的主意吧?”

“她问过我,我也同意了的。”

话说到这里,卡住了,两个人赶快又把话题回到文栋的事情上来。

国庆说:“这手续一道一道的,想想都觉得头大,偏偏公司最近又多事。”

“你要是放心,就委托那个文栋的蒋阿姨主任跑跑腿,陪小夫妻俩办手续吧。反正你已跟人打过招呼了,再搁上她的小鼻子小眼小面子,保管让咱们李总的头大不起来。”蒋飞琼斜眼看着他说。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明明是她在帮你,听上去却像你在帮她。

过了二星期,玉娟打电话来说:“拿到结婚证了,准生证也有了!”又过了一天,他们一家四口喜气洋洋去看了房子。欧洲风格的外观设计,物业管理也好,是蒋飞琼推荐的一个小区,名叫丹桂苑,卖得很火的。老总是她朋友,手里还藏着一两套好的,蒋飞琼就要了一套来,给国庆了。这回,蒋飞琼真是出大力气了。

看房子回来路上,蓉蓉说:“蒋阿姨办事真利落,我们跟在她后头都不用多说话呢。”说这话时候,她回想起另一个同她一起检查的孕妇准新娘,一路都遭女医生的白眼,好像在检查她们丈夫种下的毒苗苗;蓉蓉有蒋阿姨陪着,那几位女医生一个个都对她笑眉笑眼,播种的农夫就换成她们的儿子了。真是冰火两重天。为这个,今天,蓉蓉说话的表情和口气里都是感激。文栋在一边却没搭腔。

国庆说:“她办事能力强。”

玉娟说:“什么时候好好谢谢她。”

国庆看了看表说:“快到午饭时间了,不如我们到蒋主任饭店里去吃饭吧?作成她们生意。”

玉娟说:“好啊,我要当面跟她说声谢谢呢。”

国庆就打了两个电话,一个给海燕,一个给蒋飞琼,说的都是吃饭的事情。他们车子到饭店门口,蒋飞琼已经在朝着他们来的方向张望着了。玉娟一见面就开口说起谢谢这样的话来,蒋飞琼连连说,不用,不用,谢我做什么?文栋是业务骨干,前途大着呢,我这样为文栋办点小事情算不了什么,以后还要文栋多多关照呢。把玉娟说得眉开眼笑。

蒋飞琼只在他们饭桌上小坐了片刻,就起身走了,说:“你们一家人聚会,不打扰了。”

玉娟心情很好,蓉蓉妊娠反应不明显,胃口不错,两个男人则谈起马上要上手的装修计划,两个女人也插进来说着自己的意见。讲讲笑笑,满满一桌子菜差不多盆盆见底。蓉蓉笑自己:“哇!我变饭桶了!真不好意思。”国庆笑了,说:“一家人吃饭,当然是敞开来吃,不用装细巧样子的!”恍惚间,国庆觉得自己从未离开过这个家,左手坐着他的儿子,右手坐着他的老婆,再旁边是他儿媳妇,肚子里还有他的孙子。这一刻,他的心和他的胃一样生出一种满足来。

只顾着说新房子怎么怎么装修,最要紧的婚礼和马上要用的洞房布置却在上最后一道水果拼盘时才被玉娟想到,她嘴里含着一颗葡萄,话却说得清楚:“结婚酒席什么的我这个闲人来联系吧。还有,我们得赶快买东西装点洞房了,喏,就是我那间卧室。”

文栋犹豫了一下,说:“妈,蓉蓉家有一套空房子,不大,60多平方,我们想收拾一下先住一段时间。省得你搬进搬出,麻烦。”

玉娟当时就楞了。国庆在桌下伸出手去,拍拍她膝头,她才回过神来,笑着说:“真的?那是再好没有了。”

这笑意到底掩盖不了眉眼间的落寞。散席后,文栋说他先带蓉蓉去看看那套空房子,国庆就说:“好,你们去忙。我送你妈回家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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