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燕出去考察已经三四天了,文浩也参加夏令营去了,国庆就让阿姨放假。这些年国庆总觉得身边牵牵绊绊的都是人,连伸手都不敢十分的任意,乍一冷清,这家就感觉空空荡荡,非但空空荡荡,更多几分虚幻,国庆都不能确定这就是他已经生活了八年的家。这虚幻和空荡荡的感觉,很吸引人,他被吸引着,一下班就回家,关起门来,坐在沙发上看玻璃缸里两尾金鱼游来游去。游在前头的那尾拖着条宽大的尾巴,跟着的那条一双鼓鼓的眼睛,那尾巴扫到眼睛的时候,国庆也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其实要做的事情不是没有,比如该去玉娟那儿问问,自己亲儿子要结婚了呀,做老子的不闻不问总说不过去,心里却无端被那天电话里的二胡声音缠着,不肯去,连电话也懒得打。都这么多年了,他看玉娟一点也没嫁人的心思,就仍把玉娟看做自己人——贴切地说是自己的女人。现在被玉娟这么一说破,国庆的心里就疙疙瘩瘩起来。除了玉娟,海燕也让他不自在,时不时的打电话过来,国庆也懒得和她说话,就是说了,说的也是公司的事情,标准的部下和上司之间的对话。电话铃响起的时候,整个屋子更空更虚,连带着自己也是空虚的一部分了。
那天电话铃响,他懒洋洋拿起听筒,听到的却是蒋飞琼的声音,劈头就问:“在做什么呀?”很实在的一个问题。
“没做什么。”
“我也……没事做。”
做来做去的,这话茬透着危险,实实在在的危险,国庆听着自己迎着这危险而去:“那我们做什么去?”我们,他听到自己重读了这两个词。
“你说,做什么呢?”
问题又回来了。做什么去呢?想不出,真想不出。吃饭?老套。泡吧?吃西餐?跳舞?看电影?似乎没有一个合适的。总不成跑到海边看星星?——今夜的星光倒是十分灿烂。但那是少男少女谈恋爱的浪漫,也不合适。而且,都有点招摇。这城就那么小,走着走着,不是脚趾踢到张三,就是后跟碰着李四。
蒋飞琼给出的答案每个字都是长在地上的:“我在丹桂苑也买了一套房子,跟文栋买的就隔了两幢楼,装修好快半年了,懒得去住,一个人,住妈妈家里更省心。昨天我把装潢时参考过的书都给文栋了,让他看看。你有没有兴趣去实地考察一下啊?”
国庆懒懒散散半躺在沙发的一个人霍地坐直了。蒋飞琼软软的话小锤子似地敲着耳膜,他听到自己在回答:“好的呀。”
蒋飞琼的家里绿成一片,槟榔竹,龙血树,君子兰,吊兰,高高低低的占领着空间,进门玄关处一盆龙吐珠,一朵朵五角星样的小花开得红红白白。
“你家里不住人,住树,住花。”
“还住热带鱼。”蒋飞琼站在色彩斑驳的鱼缸旁边。天花顶上冷光灯透过槟榔竹的叶隙打在她散开的长发上,映到水里了,水草一样。那些鲜艳的鱼就在这黑色水草里牵牵绊绊游着。鱼和人,看上去都是热辣辣的。恍惚间,国庆变身了,从自家的金鱼变成这里的热带鱼。
一会儿他们就游到沙发上了,再从沙发上掉到地上,最后游到了床上。这床宽大,足足有两米,倒像是专门用来这样游泳的。国庆一边奋力游着,一边想着海燕说过,蒋飞琼要吃的醋多了,你国庆不过是其中一缸;那么比如此刻做鱼吧,他也不过是其中一条。心里就越发轻松起来。另一条鱼却很投入,半眯的眼睛里透出来的光那么华彩动人,暗夜里的烟花一样,一霎一霎地照耀着国庆。最后释放的刹那,两人都是欢欣而满足的。
蒋飞琼说:“海燕和小刘一起出差的?”
国庆正处在游累之后豪迈的虚脱里,整个人像被托在一朵盛开的浪花上,蒋飞琼的这句话,把他从浪花上拖了下来,重重地掼到沙滩上。他从蒋飞琼身上下来,赤身走到客厅,一手拎着长裤,一手掏裤袋,边走边找,回到床边,手机就在手上了。重新又贴着蒋飞琼躺下,搂着她的肩膀,圆润的,多肉的,一边给海燕住的旅馆房间里打电话。
海燕在那头说:“你在哪里?家里没人。”
国庆说:“在敲背。小姐很漂亮。”蒋飞琼狠命咬他肩膀,他痛得“哎呀”叫了起来。
海燕问:“怎么了?”蒋飞琼就不敢动作了。
国庆说:“正掏耳朵呢。用右耳朵给你打电话,左耳朵给小姐掏,掏疼了。”
海燕说:“那你赶快别打电话了。”就挂了。
国庆马上打隔壁房间小刘的电话。小刘睡得迷迷糊糊的,大着舌头说:“谁呀?这么晚了。”一听是国庆声音立刻就醒转来了。国庆交代他回来时候顺便进些茅台酒来,——海燕女人家,不大懂酒的,所以,把这任务交给你了。是文栋婚礼上用的,千万看仔细喽,别买了假的过来。小刘在那边回答:“李总放心。我一定睁大眼睛。”最后还关心了一句:“李总还没休息?”
国庆说:“我在外面叫小姐敲背。”两个人哈哈笑着结束了电话。
国庆又翻到蒋飞琼身上,眼睛直楞楞盯着她,吃吃笑着,说:“你看,他们是一起出差的。”蒋飞琼冷笑了一声:“我只是问你一声,他们是不是一起出差的,没什么别的意思。你心里没鬼,打什么电话?”
“没什么……别的意思?”
“是啊,没别的意思。再说,一个电话,能说明什么呢?”
两个人沉默起来。国庆还是趴在她身上,想滑下来,却被蒋飞琼紧紧抱住,
刚才被咬破的皮肉,生生地痛,蒋飞琼流泪了。国庆慌了,忙忙地抬手替她擦眼泪。蒋飞琼挡住他的手,起身去了卫生间。
过了一会儿,她的手机响起来,停了之后,电话震天响;蒋飞琼在里面也不接;手机再度响起,顽强不屈一直响着。国庆不耐烦,拿着进去给她。她接着了:“喂。我在哪里?我在外面呀!我家里电灯亮着?你在那楼下?——哦,那是我黄昏到家里去过,忘记关灯了。——我在外面呢!过会儿就回妈妈家。这么晚了,你也该回家了吧?”
国庆听着,心头轻松起来,戏谑地看着她刚刚哭过的红眼睛,等她挂了,笑她:“怎么不给人家一把钥匙?”
她不理他。
国庆穿好衣服,待要出门,又停下来问:“我是不是再晚点下去?”蒋飞琼还是不说话,却拿了把钥匙给他。国庆紧张了,问:“给我的?”
“你要不要?”
“不敢要。”
“你看:我想给的,人家不要;人家想要,我不肯给。”
国庆犹豫着,到最后抱了抱她,说:“是我不对。我不该……”
蒋飞琼笑了起来,声音在静夜里碜人响亮:“你哪里不对?就当叫了一次小姐吧,付钱啊,你!”国庆被她笑得寒毛倒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恨自己不会说话。怀中的她没有先前的温软,僵硬得像刚刚还魂的女尸,连眼光也透着股鬼魅,却依旧笑着,咧着嘴说:“带的现金够不够付帐啊?签支票也行。”
国庆试图安抚她:“飞琼,别说傻话。”一边就把她又抱紧了点。
蒋飞琼使劲挣脱,人往后退了几步,撞倒了玄关上的那盆龙吐珠。青花瓷碎了一地,红红白白的花依旧精神着。蒋飞琼一脚踩了上去,花朵转眼就成了花泥,一边把门开了,狠命把国庆推出门外,旋即关门,却没有弄出半点声响来。
国庆推门,推不开了,又不好敲门,也不能在门口干站着,也就下楼回家了。路上打蒋飞琼的手机,她不接。国庆后悔,他就该在家里看金鱼,不该来看热带鱼!
国庆一夜无眠。他的睡眠一向不错,回来后他洗了个热水澡,以为自己马上就会如常入梦,结果却越睡越醒。蒋飞琼居然这个样子把他推出了门!这中间他还靠在床头吸了一枝烟,又打了一次蒋飞琼的手机。语音提示说关机了。
到第二天早上五点钟的样子才有了一点睡意,却又被玉娟的电话吵醒:“国庆啊,蓉蓉出血了,很多。我们在医院里,你快过来!”
这个结在子宫里的盛夏之果,叫人着实忙活了一阵,居然这么不负责任地掉了。小产也要坐月子,也要好好养,眼面前的婚礼,得取消了。一个个打电话去通知,文栋打的,起头人家问:“改到什么时候?”文栋回答:“过几个月吧。”到最后有点烦了,就说:“以后吧……”
海燕这样总结说:“是坏事,也是好事。要是蓉蓉这个样子嫁了文栋,说不定,以后就会跟我一样,觉得自己有点心虚呢。其实,国庆,当初就算没有文浩,到后头你也会跟我结婚的是吗?你是爱我的,是吗?”
国庆嘴上说:“是的。”心里想的当然没有这么简单。
那批为婚礼准备的茅台酒,就先在货架上陈列着了。海燕的考察成果之一是科学化地布置货架。一经拾掇,店堂果然就整洁跳眼起来,那是她和小刘一起设计又一起连续加了半个月夜班的结果。对他们两个,售货员们中间渐渐起了些闲话,有几句也影影绰绰地传到国庆耳朵里。再过了半个月,小刘辞了职,到东郊新开通的马路边开了个小小的24小时营业的超市,和他们的公司隔开大半个城区,那里有几个正在开发的居民小区。小刘是这样和国庆辞职的,他说:“李总,我的收益就在不远的将来。”接着说了些感谢他们夫妻俩栽培的话,国庆听得后背凉飕飕的。
和“联合”超市的竞争,仍处在胶着状态,你追我赶,得便宜的是顾客,这地段就吸引了更多人气过来,生意在竞争中居然越来越红火——只是人累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