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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14 曲终同归

当天光从云层中透出光亮的时候,四周已然沉寂了下去。

碎成了千万片的风之匙和玉玲珑,从半空中纷扬落下,在光与影的交错中化为了灰劫,最后,悄然无踪。

这里几乎被夷为了平地,满地的残石断砾,细白的雪砂之上,那块晶莹的白色巨石上布满了可怕的龟裂痕迹,再也无法恢复以往的光洁平滑。

都结束了吗?

自己果然没有信错他们。

风微敛双目,半靠在乾坤石上,眉宇间满是疲累与倦意。但那双紫色的眼眸已然恢复了昔日的清澈与平静,再也看不到半分红色的执念。

历史,终究是不能改变的。发生过的事,已经发生了,无论自己再如何追悔也不能再重新来过。

只是……注定了要失去自己这一生唯一想守护的人吗?

“我们发过誓,要同生共死,共同进退的——”冰冷的手,忽被紧紧地握住,他缓缓抬眼,看着身旁那张比他更为苍白的脸,疲倦已使那一双绿眸黯然无光。

“既然要同生共死,共同进退,那为什么要选择修习音之术?”反手紧抓住那只手,风一向温和平静的目光徒然间冷锐起来,“你以为万劫不复的代价,是你所承受得起的吗?”

他是烈啊!这一生中,他唯一想守护的人!

从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他们就一直相依为命。

他又怎么可以让自己一心守护的人坠入万劫不复的修罗道?

“能来换你的自由,已经值得了。”眼前,那满身是血的白衣男子微微笑了起来,绿眸中有一丝光亮闪过,迷蒙如玉,“虽然神创造我的时候,赋予了我读心术,但我却从未读懂过你的心。现在——我读懂了。其实,我们只是为了想守护住自己最重要的人。改变不了过去,我们就改变将来吧,你愿不愿意放下那些束缚和枷锁,跟我一起走?”

他们都是被神抛弃的玩偶,理应相依为命,不离不弃,不是吗?

伸手解开身上那已压得极为沉重的黑色披风,风唇角微扬,牵出一抹温和淡柔的轻笑,驱除了心中那股执念,他的笑容显得更为温暖。

风……解下那黑色的披风,就代表着你愿意放下一切了吗?

烈微微笑了起来,这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露出这般诚挚而平静的笑容。

“太好了。”靠着乾坤石,心中释怀的同时,仿佛在这一刻,所有的疲倦都涌了上来。

终于……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了……轻轻合上眼帘,他沉沉睡去,神色安详而恬静。

“哗啦”一声,断石残砾中,两道人影互相扶持着站起,虽然满面疲倦,但目光却是湛亮的。

他们都答应过对方,会为了对方而努力地生存下去,所以,他们绝不会轻易地放弃。

“他……死了吗?”

重伤的上玄紧紧扶着配天,目光落在那张苍白却依旧绝美妖艳的脸上,望着那紧闭的双目,心中竟隐隐有些莫明的情绪翻动着。

这个人是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啊,但为什么,此刻,自己竟觉得他有些可怜。

风缓缓站了起来,忽然双手凌空划下一个古怪的手势,顿时道道银光划过,汇集成一团强烈的银芒,往上玄和配天身上笼罩而去。

上玄和配天只觉身心一松,昔日加诸在身上的毒伤病患已全然被连根拔去。

“这是我欠你们的。”

风淡淡地微笑,脸上虽带着灵力耗尽的苍白,但目光却是温柔而平静的。

“你们可以帮我最后一个忙吗?”

“什么忙?”配天淡淡地问。

“将你们身上的那把短刀,交还给宫本世家。这样我就不再欠这个世间什么了。”

“短刀?”上玄伸手入怀,拿出了那把曾经刺伤过烈的短刀,“你是说这个东西?”

风点头,“这原是宫本世家的圣物。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配天看着他,淡淡地许下承诺:“我会帮你送还宫本世家。”

“多谢。”风微笑,“宫本月夜就在落樱谷等你们。”话落,他弯腰抱起了已经昏迷沉睡过去的烈,转身投入了天光的尽头……

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我们似乎赢了呢,陵迦。”在谁也看不到的天空尽头,一名白衣翩翩的俊美男子含笑对身旁沉默的同伴说。

“是啊,这一回祀珈应该没话说了。神之子与鬼之子是绝对可以同在的,不会互相仇视和排斥。”身旁的蓝衫男子,长着一副极其美艳的容貌,他是陵迦,是冥界的冥司之一,“可惜,我们用了太长久的时间来证明这个事实。”

“是啊,一千多年了。就为了跟祀珈和癸焚打这个赌,我们各自分出一半的灵魂。上次祀珈所做的那个降灵,似乎差点被发现了,呵呵,若是被发现了可是要遭天雷之刑的。”蓟洛笑是温暖如风,“现在我们这边已得出了结果,就等祀珈他们那边了。但癸焚做的真珠似乎并不满意降灵啊,那个仇视怨恨的心,连我看了都打寒颤。”

“癸焚那家伙做出来的东西,太过阴沉怨毒了。”陵迦轻叹了口气,“不比我做的烈啊,虽决绝,本质却还是善良的。”

“他善良?”蓟洛微挑了挑眉,不敢苟同陵迦的想法,“你那个烈,怕是只对风一个人好吧?这也叫善良?”

陵迦皱起漂亮的双眉,轻叹了口气。

这个赌约虽然赢了,但代价却太沉重了。

那么多人的命运也随之改变,那他们这些神呢?是不是终有一天会自食其果,也成为了命运手中的牺牲品?

总觉得终有一天,他们会落得比那些神之子更为凄惨的下场啊!

最重要的是天帝。这千年来一直沉默的天帝似乎太过安静了!向来将万物掌控于手中的天界帝王又怎会真的一无所知呢?

心头猛地蹿上一阵寒意,他望向云雾那一端迷蒙的天际……也许,那个掌管着一切的天帝,什么都知道了吧……

落樱谷里,飞樱漫天,依旧是一片温暖,一片绚丽灿烂。

与那一场惨烈的变故相比,此刻的落樱谷显得无比宁静与平和。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那天并没有人再因此而死去。

上官无天最后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但她却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了疲惫与倦意,也许他累了吧,将终身所有的精力都花在追求权力之上,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追求的同时,丢失了很多更重要的东西。

临走的时候,他只轻声对自己说了句“对不起”。

对她来说,这一句话已经足够了吧!

淡淡一笑,她伸手接住了一片花瓣,风的离去并没有带走这片天地的暖意,也许,这是他留给这个世间唯一的东西了吧?

只是不知,他和烈会去什么地方呢?

微微仰头,配天望着半空中那飞舞的樱花,仿佛看见了风和烈离去时的背影……

此刻,她宁愿相信,他们已经在一个没有纷争、没有尘世喧嚣的地方安静地隐居,不再理会俗世的纷扰——这是烈和风唯一的愿望!

虽然,为了这个愿望,他们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

“在想什么?”

感觉被握住的右手,又紧了一分,互握的掌心之中传来的淡淡温暖,让她的心头也涌上了一丝幸福的暖意。

很幸运,不是吗?她并没有失去自己心目中最重要的人。

“我在想,这谷里的樱花可以开多久?”配天伸手接住几片落樱,目光中带着柔和的神色,通微说,这个谷里的樱花是风用幻术幻化而成的,只要这个施术的主人还活着,这里的樱花便永远不会凋谢。

风之族的人有着永恒不老的生命,虽然那时,他们的生命几乎都已走到了尽头,但好不容易实现了愿望的他们,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放弃吧?

她希望是。

“那两个家伙死不了。他们有着永恒的生命,这些花当然也会永远盛开。”上玄冷哼了一声,语气中虽带着些许不满,但目光却不是冰冷的。

那个烈已经受到了惩罚了,不是吗?

万劫不复的修罗道,那样惨痛的代价,并不是人人都可以承受的。

虽然,内心深处,他还是有些怨恨的,毕竟烈是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但那样的惩罚已经够了,他并不希望最后用死亡结束一切……死去的人,已经够多了……

……上玄……

配天看着那张眉目鲜明的脸,眼中有欣然的笑意掠过。

“赵上玄。”

忽然,樱花丛中,一抹黑色身影缓缓走了出来,冷然而又孤傲。

“宫本次郎?”上玄略带惊讶地看着一步步走进的黑衣少年,他没想到竟会在这里见到宫本次郎。

宫本次郎环胸抱剑,走到他们面前,但目光却是毫无避讳地落在配天的身上。

上玄不禁皱眉,“宫本月夜呢?”

“她有急事先回东瀛了。”宫本次郎终于收回目光,望向上玄,“我替她来拿圣蛇刃。”

上玄拿出圣蛇刃,宫本次郎伸手接过。

“我必须回东瀛一趟。”将圣蛇刃收进怀中,宫本次郎冷冷地道,“不过,你别忘记了我们的比试之约,我回来后,一定还会去找你一决胜负。”

上玄扬了扬眉,“你怎么还没死心?”上次他不是说,不用比试也知道自己打不赢衮雪神功吗?怎么现在又变卦了?

“我一定要赢过你。”宫本次郎又看了配天一眼,目光徒然间雪亮如刀,“因为,我不仅要打赢衮雪神功,还要这个女人。”虽然已没有了风之匙,但他发现自己找到了比风之匙,甚至比打败衮雪神功更为重要的东西。

上玄冷笑一声,目中寒光渐深,“好大的口气。”

“到时,你就会知道了。”少年的眉目间流露出一抹桀骜不驯的神色,“虽然现在我赢不了你,但总有一天,我会胜过你,然后带走这个女人。”

“你——”上玄眼中杀气毕露,几乎忍不住就想劈死眼前这不怕死的少年。

蓦地袖口一紧,已被配天紧紧拉住。

“好。他会等你前来挑战。”竟是配天的声音。

“配天?”上玄回过头,却看见了配天眼中那片冰冷的怒意。

“容配天,到时你就会知道,究竟是他强还是我强?”黑衣少年最后注视了配天一眼,便转身离去。

“你给我站住。”上玄终于爆发,但衣袖却依旧被紧紧地拽住。

“配天!”上玄不解地看着一脸冰冷的配天,“你就任由他这么走了?”这个嚣张的家伙,应该年纪还没有他们大吧?竟然这么大言不惭。

“你怕自己输给他吗?”配天放开了上玄,淡淡地道。

上玄瞪大了双目,指着少年消失的方向,“我会输给他?”

“既然确信自己不会输给他,又何必做无谓之争?”配天声音依旧淡漠,转过身。

“我——”上玄语塞,无法反驳,一时竟呆在那里。

“我们该回开封了,那里还有更多的事在等着我们。”配天继续慢慢地向谷外走去,头也没回。

那个家伙,竟将她当战利吗?等她做完所有的事……藏在袖中的双拳慢慢地、一分分地收紧着。

“配天,等等。”上玄连忙跟上,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配天虽平静,但周身流动的气息却冰冷得吓人。

配天,应该是生气了吧?

因为天气冷,街道上并没有什么人,只有三三两两为了生存的镇民们顶着风寒在风雪中叫卖。

马摊上,上玄正在挑选最好的马匹,打算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洛阳。

由唐门那里传来消息,圣香为了玉崔嵬的事被赶出了相府,在洛阳遇险,情况危急,容隐他们早已分身不暇。

“我不为死人活着。”

当年这个相府大少爷的话,一语惊醒了梦中人,否则,也不会有此时的上玄。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助圣香一臂之力。

听说,聿修他们也都赶往洛阳了。因为他们都当圣香是朋友,他们绝不会让圣香一个人!

此时的洛阳定是风起云涌吧!上玄在心中暗叹了口气。

为何江湖总是这么不平静……

“通微呢?”挑好马匹,上玄牵着四医马走出马摊,却不见上玄通微和千夕。

“和千夕一起去准备路上的干粮了。”配天伸手接过一匹白马,拍了拍身旁的马儿,“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所以,路上不能停。”

“嗯。”上玄点头,目光中却有隐忧掠过。

配天看出他的忧心,淡淡地道:“放心吧。圣香很聪明,他懂得如何应付危险,更何况,大哥他们也在身边。”

“哼,他是很聪明。”上玄冷哼了一声,话语未落,忽然,他耳尖地听到一阵熟悉的金玉交鸣之声,转头望去,脸上不由得一喜,竟丢下马匹往前走去。

“上玄?”配天不解地看着上玄走向一个货摊。

不一会儿,上玄回来了,手上却多了一样东西,随风轻摆着,发出悦耳清脆的声音。

“看看这是什么?”上玄的脸上满是愉悦的神色。

天光下,一对精美龙凤雕刻的碧玉玲珑正迎风飘荡,发出阵阵悦耳清脆的声音,盈盈于耳。

竟与那对玉玲珑如此相像?配天望着那对玉玲珑不由得微微失神。

拿着其中一个凤雕的玉玲珑,上玄低下头,温柔地挂上了配天的腰间。

“这算不算失而复得?”他笑着抬头看向配天,眼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温柔。

配天怔然望着那只玉玲珑,轻点了点头。

上玄笑得就像个孩子般,将另一只龙雕型的玉玲珑挂上了腰间,眉宇间满是得色。

“没想到,竟还会给你们遇到一对一样的玉玲珑啊?”身后忽地响起了一道温暖的笑声。

上玄和配天回过头,就见千夕手上拿着一袋干粮,正含笑望着他们,而她的身后,通微安静地站着,一向淡漠的目光中却有着淡淡的笑意。

历经了一切之后,幸福终于回到了他们的手中。

“属于我们的东西,终究是属于我们的。”上玄哈哈一笑,翻身上马,“走了,我们快些赶回洛阳。”

通微和千夕相视一笑,上玄和配天终于摆脱了那一场宿命的安排,他们相信,圣香也一定会。

“驾!”众人跟着翻身上马,策马扬鞭而去,身后,雪花飞扬……

—完—

番外——江南的雨

1

烟雨蒙蒙,轻盈而空灵,温柔似水的微风轻拂而过,带着那温暖而湿润的气息,在那一刹那间便熏醉了整个江南。

眺目望去,远处,群山环绕,却在烟雨中模糊了山的轮廓,与这静逸的碧水和萦绕的轻雨,融成了一副绝美的画卷,缠绵而多情。

江南的雨天,总是这般醉人呢。

静默地靠坐在船篷旁,她伸手接住那点点轻莹的雨滴,一丝冰冰凉凉的感觉直透进心底,渐渐洗去了心灵的喧嚣,很多尘封的往事也随之模糊了下去……

这里,已经离开封很远很远了,没有了争权夺利,没有了阿谀我诈,一切都显得安宁而恬静……

这样的生活,正是自己所追求的,不是吗?

只是,她却注定了要对不住大哥。

抛开一切,是需要勇气的。

从踏出开封的那一刻开始,她就要勇敢地挥刀斩断昔日的一切——虽然心痛,却没有后悔。

如今,燕王府与容府已到了剑拔弩张的一刻了,与其日后在敌对的战场上,她会因为心中的犹豫,而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拖累大哥,还不如,当断立断,离开那个充满了争斗的地方……

大哥是理解自己的吧?

否则,在纳溪梅林,他不会绝然让自己离去,虽然话语冷漠,但那其间所包含的情感,她却深深体会得到。

人的一生总要经历选择和放弃。既然自己选择了这条路,便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为自己,也为他!

毕竟,他也为自己放弃了很多很多,虽然他们从未在言语上表达过什么,但有时候过多的言语可能反倒显得多余了。

耳畔忽地响起了一道轻微的呻吟声,她转过头,看着那张苍白憔悴的脸,唇角微微一勾,“你醒了?”

她的笑意很轻很浅,若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出来,但此刻躺在船仓里的那个人却几乎想打个地洞钻下去。

看着那张微带笑意的脸,他微哼了声,转过头去,索性再度闭上双目。

“还不舒服吗?”

耳边那淡淡的询问中带着一丝关切,他内心挣扎了下,睁开眼来,一边挣扎着坐起,一边嘴硬地回答:“我能有什么事。”

然而,方才半坐而起,眼前一阵昏眩,紧接着胃里一阵难受的翻腾,本能地用手捂住唇,抑制住那翻涌而出的恶心感。

该死的!

他心中不由低咒了一声,低咒自己无法摆脱这丢脸又尴尬的局面。

“晕船晕得这么厉害,还逞什么强?”配天终于轻叹了口气,扶住那个还在径自逞强的男人轻靠上船篷。

“我……我只是一时不适应。”上玄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丝淡淡而可疑的红晕,半闭起双目,等着那一阵不适感过去。

配天眼中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便索性也闭起双目不再理他。

分明就是晕船,但死不承认。真是一个孩子气而又死要面子的男人啊。

上玄缓缓睁开了眼,看着身旁闭目假寐的配天,只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烧了起来,烫得难受。

真是……很丢脸啊!

没想到一向身强体壮的他竟会晕船?!以前在开封的时候,也有坐船出游过,但没见自己有这么难受过啊?难道是因为船的关系?

这小小而普通的乌篷船自然不比官家,而且此刻又是雨季,潮湿的空气让人觉得有些闷烦。

肯定是因为天气的关系。上玄暗自将责任全部推了出去。

只是,配天却似乎很喜欢这样的天气呢。

她说,烟雨江南,是一副美妙的画卷。她很久以前曾经来过一次,所以一直想着有机会再看一次。

如今,终于有了第二次机会,却是在抛却了一切之后,来到这个梦想中的地方。

但抛却了一切,她会不会后悔?

“你后不后悔?”上玄忽然轻问。

“后悔?”配天缓缓睁开了眼,那淡而柔和的天光映射在她的脸上、身上,奇异地照出了一丝温柔与平静,“我说过,我从来不做后悔的事。”

很少见到这样的配天。

与他相识以来,他在她的脸上看到的总是淡漠与冰冷,就连那一双清澈的眼睛都带着淡淡的冷意和犀利。

那时自己总感觉她是一个翻版的容隐,但相处下来才知道,她心底所藏的狂妄与骄傲并不比自己差。

只是,她善于收敛,善于隐藏。

如今她这样的平静,是因为已经放下了一切了吗?从此简单地、平静地生活下去,不再为那些所谓皇权兵势之类的东西而忧心。

“那等我们一起去了塞北,再回来这里吧。”上玄笑了笑,脸色虽苍白,但眼睛里却泛着光,“这是个适合长久居住的好地方。”

配天看着他,脸上的神色却是认真无比,“你不怕晕船了?”

“我说过,我只是一时不适应。”

上玄冷哼了一声,眉宇间大是不以为然之色,但暗地里却是紧咬着牙根,他怎么可以输给一只小小的乌篷船呢?

看着暗自在那里咬牙切齿的上玄,配天眼底的笑意又深了一分,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这样孩子气而又不服输的上玄总是可以给自己带来快乐的感觉,只是生在皇族的他,又是否吃得了这奔波江湖的劳苦?

失神间,船尾忽然传来船家的呦喝声:“两位小哥,要靠岸了,坐稳。”

那是一名满头白发的老人家,已经行船几十年了,原本今天,这里并没有船只过来,只是好心看他们是外人来,便顺道带了他们过江。

上玄看了配天一眼,却是低笑,“他们眼睛都瞎了。”

自离开开封,配天就都是一身简易男装,扮相俊美优雅,几乎将他这个真正的男人给比了下去。

“若是你一开始不知道我是女儿身,你又认得出来吗?”

配天一边淡淡地说着,一边很自然地握住了上玄的手。

上玄只觉手心一热,一股异样的情愫顿时涌上心头,不禁反手紧握住那只柔软而温暖的手。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船头似被什么撞击了一下,想来是靠岸了,但那剧烈的颠簸,让上玄好不容易压住的恶心感又翻涌了上来,就在他即将要忍不住吐出来的时候,手上一紧,人已被拉出了乌篷之外,跃上了堤岸。

“好些了吗?”配天放开了他的手,淡淡地问。

上玄微一挑眉,原来她刚才握住自己的手,是为了在靠岸的那一刹那及时拉自己出来,而不是……为了什么别的……

掩不住那心底小小的失落,上玄扬唇,笑意却有些无奈。

像配天如此要强而又个性独特的女子,永远也别想她有小鸟依人的一面,这似乎是一种遗憾啊!

“怎么了?”配天看着上玄在河岸上兀自发呆,不禁微一皱眉,眼底掠过一丝担忧。

上玄回过神,却是看了岸旁的乌篷船一眼,忽然道:“你等我一下。”

配天不解地看着上玄离开,走到那船家身旁低声交谈着什么,因为距离太远,她也没听清。

不一会儿,上玄回来了,眉宇间却满是愉悦。

“我们先找个地方住下吧。”似乎已经恢复了精神的上玄,不由分说,便一把拉着配天朝前走去,“我刚问过船家了,上岸后再走约十里地就有一个小镇,不过,现在天色已经很晚了,我们明天再动身。这附近有一间客栈,可以在那里住一晚。”

“你刚才就是去问这些?”

“是啊。”不知为何,上玄并没有看配天的眼睛,只是一味地看着前方,忽然,他双目一亮,“我看到那家客栈了。”

配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烟雨中隐约兀立着一间客栈。

此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

2

到达客栈门口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下来,虽然雨并不大,但细雨依旧淋了一身。冬天才刚刚过去,初春的温暖里还残留着余冬的寒意。

配天的手已经有些冷了。

“我们进去吧。”

上玄不禁将配天的手又握紧了些,踏进了客栈大门。

“有人在吗?”

空荡荡的一楼厅堂里并没有半个人影,桌椅都摆得很整齐,一尘不染。

上玄又仰头往二楼望了一眼,也没有看到什么人影,或是听到什么动静。

“怎么回事?”上玄皱眉,“这家客栈不做生意的吗?” 就算这家客栈的生意不好,也显得太安静了吧?

“两位客官——”忽然,二楼梯口传来一道恸恸却又温柔的声音,一名纤细妙曼的青衫女子缓缓踏足而下。

“客官久等了,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你就是老板娘?”上玄上下打量了下那青衫女子。

这是典型的江南女子,雪白水嫩的肌肤,明媚的大眼,温柔婉约的神韵,虽然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却仍不掩其绝色,反而添了几分病态之美。

江南果然出美女啊!

“嗯。”那女子轻点了点头,但目光却是落在地上,显得有些闪烁,“客官这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先来些吃的吧。”上玄坐船坐得疲累,也没怎么在意,拉着配天在一张桌子旁坐下。

“那客官要些什么?”那女子又问。

上玄正要回答,却听配天淡淡地道:“你们这些有什么就拿什么吧?随便来几样小菜。”

“客官稍等。”

见那女子转身,配天眼中划过一丝冷冷的犀利,语气却问得淡漠,“这么大一间客栈,就只有掌柜一人吗?”

上玄微怔,却见那女子背影明显得一僵。

这时,二楼忽地响起了一阵异动,紧接着,一道人影急匆匆地跑了下来。

“老板娘,小的该死,一时睡死了,没醒过来。这该死的雨天总是让人昏昏欲睡啊!”

那是一名年轻男子,长得瘦小精悍,五官平凡却生了一双利眼。他边喊边冲下楼,就往那青衫女子身旁跑去。

“端茶做饭这些小事,应该小的来。”

“嗯。那——那你去吧!”青衫女子言语中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带着些微颤抖。

配天微一皱眉,却不再多说些什么。

那店小二一溜烟窜进了后堂,客栈的老板娘却不知低念了句什么,回头看了上玄和配天一眼,也跟着跑进后堂里去了。

上玄忽然笑了笑,“难怪这间客栈没生意,这个老板娘似乎并不懂得做生意啊?”

配天依旧默不作声,只是盯着那后堂微微掀起的帘布,眼底似有什么光芒闪过。

刚才那老板娘回头望的一眼,充满了惊惶,还有……警告和哀求。

门外,忽地又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又下雨了啊!

江南……还真是多雨的地方呢!

没多久,酒菜已端了上来。一共五碟小菜,外加一壶热酒。

“手脚倒是挺麻利的。”上玄双眉一挑,看了那店小二一眼。

那店小二咧嘴一笑,恭维道:“一看两位客官的衣着相貌,就知道定不是出生于普通平凡人家,小的又怎敢怠慢呢?我们老板娘性子怕羞,所以也不太爱讲话,还请客官多多包涵了。”

“哈哈,你可比你那个老板娘有趣多了。”上玄看了看一直站在柜台处没出声的青衫女子,忽然愉悦地拿起酒壶,为自己和配天各倒了一杯热酒,然后端起酒杯闻了闻,“虽然比不上樊楼的女儿红,不过,这酒闻起来倒是挺香的。”

“樊楼?”那店小二双眼忽然亮了亮,“原来两位客官是来自汴京啊?”

“是啊。”上玄笑了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一脸享受的模样,“虽然这酒比不了樊楼的,却是别有一番滋味,配天,你要不要喝喝看?”

配天端起酒杯,饮下去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那青衫女子眼中掠过一丝恐慌之色。

“这酒确实别有一番滋味。”

配天放下酒杯,忽然皱眉轻抚了抚额际,头一栽,就趴倒在了桌面上一动不动。

“配天——”

上玄似乎吃了一惊,然而,身形还未站起,也跟着配天倒在了桌旁。

“哈哈哈,看来是遇上了两名肥羊呢。”

那店小二眼见二人倒下,目光中露出了狰狞阴狠之色,弯腰往上玄衣袋里一摸,摸出了一个钱袋。

“果然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单单这个装钱的袋子都值不少钱了。”店小二得意地掂了掂那银子的分量,“这少说也有上百两了。”将银子收到怀中,他看了上玄一眼,忽然从腰间抽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刀。

“钱到手了,人当然也就没用了。”

“求求你放过他们吧。”原本一直站在柜台里的青衫女子忽然扑了过来,泣声哀求,“这两天你已经杀了不少人了。不要再杀人了——求求你——”

“滚开。”店小二目光一寒,一脚将那女子踹开,“再不老实些,我连你一块杀。”

也不理会那女子哀求哭喊,店小二的目光又落在了配天的身上,“差点忘记了,这头肥羊身上肯定也有不少油水——”

狞笑着,他伸出手,正要探到配天怀中,蓦地腕上一紧,他不禁错愕地抬头,却见自己整个右腕已被牢牢地扣住——而且是被两只不同的手同时扣住,那两股力道几乎要将他的手腕活生生折断。

“你——你们——”

他惊慌地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分明已被毒酒毒倒的两人,此刻正冷冷地盯着自己,特别是那名玄衣男子的目光,几乎要将自己活生生生吞活剥般。

“你若是碰她一下,我把你整个手骨拆下来。”

上玄眼底的杀气,让那店小二寒进了心底,还未及说些什么,只觉腕上一阵剧痛,令他惨叫了一声。

“啊——放开我——痛死我了——手要断了——要断了——放——放开——”

“上玄,先放了他吧,他连我的衣角都碰不到。”配天淡淡地说着,放开了店小二的手。

上玄依旧没有放手,只是挑了挑眉,“这一次我并没有输给你,我们同一时间扣住他的脉门,不过以距离来算,我应该算是略胜了一筹吧?”

配天唇角一弯,“是吗?”话落,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站起身看着地上那早已惊得目瞪口呆的青衫女子。

上玄无奈地撇了撇嘴,他知道其实自己是输给配天了。

从一踏进这间客栈开始,他虽有所怀疑,但并没有放在心上,倒是一向谨慎细心的配天问那青衫女子话时,才提醒了自己。

虽然他承认在慎重细心这一点上比不配天,但其他的……应该不会比配天差吧?

不过,还是有些不服气呢!

“大侠——先——先放开我——小人知错了——手——手快断了——”那可怜的“店小二”早已痛得面色发白,然而,上玄却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

上玄冷冷一笑,目中露出了阴森之色,一字字道:“你害得我输了!”

“店小二”几乎要哭出了声来,“我——我没有——”

他算是阴沟里翻船啦,这两个看似娇贵无用的公子哥原来如此深藏不露,而且,很不幸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竟成了他们赌注的对象。

“上玄,先放开他,交给官府查办,我们不要多生事端。”

知道配天说得有理,上玄冷哼了一声,将那“店小二”狠狠一甩,并随手送上了一掌,将他打得飞跌了出去,头一歪,随即不省人事。

配天轻摇了摇头,目光再度落到了那个吓得面色发白的女子身上。

“看起来,你跟他并不是同一类人。”配天走到那女子身边,将她扶了起来,他们之所以假装中毒,就是为了看清这女子和“店小二”是不是同谋。

那女子浑身还止不住地颤抖着,苍白的脸上流露出欣喜却又激动的神色,“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多谢公子——”

经过一番盘问,上玄和配天才知道,原来这店小二是一名强盗。两天前,他闯入了这家客栈,洗劫一空之后,将真正的店小二小三仔绑起来,以此威胁客栈老板娘,用客栈为饵帮他杀人劫财。

接下来的事就发展得极其顺利,那个强盗被扭送去了官府,而真正的店小二也被放了出来。

原本,事情已经圆满结束,但客栈里的老板娘却要求他们这两位恩人多住几天,以表达谢意。

盛情难却,于是上玄和配天留了下来。

但接下来的日子,上玄才知道,他们留下来似乎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3

这一天,又是下雨的天气,

毛毛细雨在天空中飞扬而下,空气里流淌着那种潮湿烦闷的味道。

独自一人坐在桌旁喝闷酒的上玄,越喝越郁闷,越喝越烦躁,眉峰又渐渐打结了起来。

配天,又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肯定是那个吴晴儿又将她拐到什么地方去帮忙了。自从那天他们救下吴晴儿——客栈的老板娘之后,那个女人的目光就一直落在配天身上,虽然借口将他们留了下来,却时常将配天约出去,帮这帮那,也不知做些什么?

不过,上玄可以肯定的是,那吴晴儿看配天的目光,绝绝对对是爱慕。

她并不知道配天是女儿身,一直以为配天是名翩翩佳公子,所以才对配天起了爱慕之心。只是配天却没有点破的意思。

也许像晴儿那般柔弱的江南女子,配天是不忍心拒绝吧?

适逢巨变之后,虽然只是虚惊一场,但毕竟也在生死门前徘徊过,这几****似乎一直是噩梦连连呢。

但她就以此为借口拉走配天,留下他一个人独自喝着闷酒,也真是让人不太愉快。

他前两天可是好不容易才让配天拿起木琴为自己弹奏。

那一曲《流水》,到现在还余音犹存,绕梁三日。

配天真是做什么都会力求做到最好,像这样的琴音,这世间怕是没几个人比得上吧?

只可惜,这两日来,配天天才亮就不见踪影了。

一时间胃口全消,他烦闷地放下酒杯,望着满桌美食,却提不起一丝兴趣。

这里的江南小吃并不合自己的口味,美食更是比不上开封。他已经三天没怎么认认真真地吃东西了,可是,配天似乎没发觉啊!

挫败地叹了口气,望向窗外的时候,看见不远的江边停着一艘乌篷船,影子却在烟雨中渐渐模糊了起来。

这船……看起来似乎有些熟悉呢!

“啊,差点忘记了!”

上玄一惊,似想起了什么,冲了出去。

“赵公子?”正在后堂忙碌的店小二小三子听到异响,探出了头,却只看见了上玄匆匆离去的背影……

他这是去哪啊?

配天回来的时候,并没有见到上玄。

这已是第三日碰到这样的情景了。

前几日,每每自己跟晴儿回来,上玄总是坐在窗前饮酒,然后,恶狠狠地瞪了晴儿一眼,便将她拉到外面去。

虽然两人一起到了外面并没有多说什么,也只是静静地看着雨景或者赏月什么的,但心情却是平静而愉悦的。

这三日来,上玄却总是到了夜幕降下的时候才回来,浑身疲累,面色苍白。虽然自己问过他,他却总是推说没事。

她并不是个强人所难的人,上玄不说,她也不会多加追问。

只是……一连这样三天,似乎有些让人担心了。

“小三仔,赵公子去哪了?”随后走进来的吴晴儿疑惑地微蹙双眉,问着正在后堂忙碌的小三仔。

“不知道啊!”小三仔挠挠头,“这几日赵公子都是这个时候出去呢。”

“容公子,东西先放下吧,我帮你热着。”将配天手中所拿的东西接过,吴晴儿微笑道,“可能这几天赵公子觉得你冷落了他,想必是生闷气了吧?”

配天点点头,道了声“多谢”便转身走了出去。

小三仔望着配天匆匆离去的身影,轻叹了口气,“老板娘啊,你应该留住容公子嘛,为什么还要他去找赵公子呢?”

吴晴儿双眉一敛,目光中带着温柔也带着一丝淡淡的愁绪,“不属于你的,就算强留也是徒劳不是吗?这几日能与容公子在一起,我也知足了。”

“可是——”小三仔越发不解,“赵公子和容公子他们两个可都是——都是男人啊——”

“是男人又如何呢?”吴晴儿叹息,低头看了眼手上的东西,“其实,我真是很羡慕赵公子呢,像容公子这样的人,竟然会为了赵公子而这样做。”

雨,一直在缠缠绵绵地纷落。烟雨过处,总是带来一副迷蒙而又忧美的画卷,就连人也要融进了那画卷之中。

上玄,究竟去了哪里?

撑着一把白伞,配天沿江漫步,脑海中却是回响起刚才吴晴儿所说的话。

这几日自己当真是冷落了他吧?

像上玄这样孩子气的人,若是生气,怕也只是自己跟自己生闷气了。

真是一个很彻底的笨蛋!

不自觉地低笑,她举目望去,却见江中一艘乌篷船正缓缓行来。

想来是哪个渔家又捕鱼归来了吧?

然而,当那船只靠岸,她却惊异地发现从船仓里走出了两个人。

一名是一个银须白发的老人家,而另一个,却是上玄。

此刻,上玄正半靠着那老人家,举步唯艰,似乎身体不适。

“上玄。”

她心中一惊,急掠了过去。

走近的时候,那老人家已经扶着上玄在一株柳树下休息,这时,配天方才认出,这老人家竟是那天送他们来这里的船家。

“呵呵,看来这位小哥是来接人的吧?”那老船家发现了配天,转过头来,“刚好,我看他也撑不住了,赵公子可能天生坐不惯这种船呢。”

配天看了上玄一眼,却见他双目一闭,竟就那样转过头去,也不看她。只是苍白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可疑的红色。

联想起那日下船后,上玄的举动,配天已猜了个大概。

原来……竟是这样?

真是个笨蛋啊,要想克服晕船也不用这样拼命。

“上玄。”配天急步走过去,看着上玄那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只觉又心痛又好笑。

“这位小哥,你来了,我就可以放心走了。呵呵——”老船家笑得慈眉善目,“赵公子只要多休息一下就没事了,年轻人嘛,身强体壮得很,没事的。”

“多谢老伯。”配天拿出一袋碎银,递给老船家,“这是您的酬金。”

那老船家笑呵呵地推却:“小哥,不用再给酬金啦,那天赵公子可是用了一大笔银子买下这艘船了。那些钱足够我用买五艘这样的船。现在,我也只是帮点小忙而已。”

没想到他连船都买下来了。

配天看了还在闭目休息的上玄,不禁暗自无奈苦笑。

送那老船家离去,配天走到上玄身边,正欲打算扶起他,“回去吧!”

上玄睁开了眼,目光中却带着一丝淡淡的复杂,“配天,陪我在这里坐坐好吗?”

配天轻点了点头,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凝目望着那碧绿的江水。

雨,此时已经停了下来。天空中,一片平静,和风轻拂着水面,荡起阵阵波光。

“为什么要这样做?”配天淡淡地问,“你既然晕船晕得厉害,不用受这种苦。”

上玄唇角微微一扬,脸色虽然疲累,却是愉悦的,“我知道,等所有的事情完结,你一定会想留在这里。到时,坐船是难免的事。”

原来……他是为了她……

配天压抑着心中那一番涌动,依旧望着江面,没有回头,神情甚至是淡漠的。

“其实,你不用陪我来江南。”

“配天——”上玄心中一紧,声音显得有些嘶哑,“你后悔了?”

配天终于回过头,直直望进上玄的眼中,目光却是清透的,“我说过,我做事从不会后悔。我只是怕你——”

“怕我吃不了苦吗?”上玄忽然接过话头,低下头去,唇边的笑意却有些苦涩,“你认为我这个出生皇家的世子享受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过不了这种普通老板姓的生活?”

“不是。”配天反驳。

“那你——”上玄蓦然抬首,看着配天的眼睛,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其实,她是不想自己过这样的日子吧?

心中顿时有什么豁然开朗了起来,这几日的阴霾也随之消散。

这就够了,不是吗?

在配天的心中,其实他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但这几日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呢?跟一名女子去争风吃醋吗?

“其实,我很谢谢你让我与你同行。”上玄眺望着远处的群山,“以前虽然过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心底却是寂寞的。”扬唇笑了笑,唇角却流露出了一丝孤寂与苦涩,“那时虽与圣香容隐他们交恶,但看着圣香他们时常到容府,到聿修那里捣乱,我却是很羡慕——虽然,我总是与圣香针锋相对——我想其实那只是排遣寂寞的另一种手段吧——”

手心中蓦然一热,右手已被紧紧握住。

“我知道了。”配天淡淡地道,眼睛里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暖笑意,“既然我们决定同行,就会一直走下去。我以后不会再问这种话。”

“配天——”上玄心中一恸,一丝温暖涌上了心头。

“明日我们进城去买些干粮,准备上路吧。”拿起腰间的玉玲珑,听着那阵阵清脆悦耳的玲珑之声,“在这里也停留得有些时候了,应该起身去塞北了。”

“好。”上玄点头,却又忽然看了配天一眼,“不过在走之前,我想你必须跟吴姑娘说清一件事。”

配天皱眉,“什么事?”

“你——”上玄愕然地睁大眼,“你不要告诉我,你一点都没有察觉。”

“察觉什么?”配天双眉皱得更深。

“吴姑娘她对你——”上玄已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没想到配天自己竟然完全没有察觉,也许在潜意识里,她还是知道自己是女儿身,只是把吴晴儿当成一个朋友罢了,从来没有想过其他方面。

但那个女人却是……

“原来——”配天一怔,继而面上掠过一丝红晕,低声道,“我会跟她说清楚。”

上玄哈哈一笑,站起身将配天拉了起来,“走,现在去跟她说清楚。”

配天暗自摇头,这个笨蛋竟然连女人的醋都吃吗?

“你身子没事了吗?”

“我能有什么事?”上玄微一挑眉,“我怎会输给一只小小的乌篷船?”

“也许吧。”配天扬唇一笑,笑容中却带着一丝难得的捉弄,“等明天下船时,你可能就不会这么说了。”

话落,她转身就走。

雨,忽然间又下了起来,看着配天的身影渐渐没入了细雨之中,他笑得连眼角都溢出了幸福。

“容配天——”上玄不服气地大喊,“明天你等着看。”

从此以后,都可以这样幸福下去吧!

他笑着,举步追上配天。

身后,细雨忽然渐渐大了起来,和风细雨已然过去,似乎,眼看着,又有一场暴风雨来临……

回到客栈的时候,上玄看着桌上那热腾腾的食物,心底就像被什么给烫了一般。

那是“套四宝”——是开封的传统美食,集鸡、鸭、鸽、鹌鹑于一体,堪称“豫菜一绝”。

“这是容公子亲手为你做的啊!他知道这几****胃口不太好。”吴晴儿微笑地摆上碗筷,美丽的眼眸里流露出一丝羡慕,“其实赵公子啊,容公子真是对你很好呢。为了这道菜,她只是跑遍了我们这里所有的货店和酒楼,而且要的都是上好的食材,不然我们也不用跑得这么辛苦了。”

上玄回头看了配天一眼,却见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并没有多说什么,就连脸上,也依旧是平日的淡漠与冷傲。

原来,这几****与吴晴儿出去,竟是为他找做“套四宝”的食材?

原来,她早已知道自己这几日其实并没有什么口味,所以,特定为他做了家乡菜?

她是个追寻完美的人,想必就连这道“套四宝”,也是花了不少心思吧?

“配天——”

他正欲开口,却听配天淡淡地道:“不想吃的话,就全让吴姑娘他们吃吧!”

还不等惊喜的吴晴儿有所反应,上玄已经一股脑地将那“套四宝”捧了个满怀,也不怕盆底那火烧般的烫热。

“啊——赵公子,小心烫——”吴晴儿惊呼出声。

“赵上玄!”配天似乎没料到上玄会如此孩子气地夺了去,有些哭笑不得。

笨蛋,他如果真是那么爱吃,难道自己就不会再做给他吃吗?

“既然是做给我吃的,当然谁也不能碰。”上玄丢下话,便捧着那“套四宝”,施展轻功跃楼而上。

一旁看得满头雾水的小三仔看着上玄消失在楼梯拐角处,讷讷地问:“容公子,你那个‘套四宝’是不是真的可比人间美味啊?赵公子简直就怕自己会少吃一口。”

吴晴儿温柔一笑,将小三仔拖到一旁,“小三仔,快去做你的事吧。对赵公子来说,这‘套四宝’可是任何人间美味都比不上的啊!”

“容公子对赵公子可真是好啊!”小三仔咧嘴一笑,但笑意中却带着暧昧的神色,虽然他们两个都是男人,可是他怎么就不觉得别扭呢?反而,觉得这二人很相配。

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只是可惜了,老板娘注定要孤守一生了。

配天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了异样,知道他们一定是误会了,无奈一笑,她解下了束在头上的方巾,长发随之倾泻而下。

“晴儿,其实,我是女儿身。”

离开一悦客栈的时候,天边还在下着细雨。

这江南的雨季,真是没完没了啊!

上玄抬头看了眼天际,撑起伞,为配天挡去了那一片风雨。

不知道那个吴晴儿现在是不是还在黯然伤神,自己喜欢的人,竟然也是女儿身啊!刚才他们离开的时候,他还在吴晴儿眼中看到了一丝泪光。

可惜,他没有看见配天揭露自己女儿身的那一刻,吴晴儿的脸上是哪一种表情?

“配天,你这算不算害人不浅?”想到此处,上玄不由笑问。

配天难得没有冰冷地反驳回去,只是微低着头,“她并没有怪我。”

晴儿真是一个温柔而又善解人意的女子呢,即使在得知自己女儿身的那一刻,她并没有因为震惊而责怪自己。

只是笑了笑,对自己说:“原来是容姑娘。难怪让人觉得你和赵公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这一句话,已比什么都足够了。

她一定还会回来的,跟这样一名温柔而又美丽的女子比邻而居,那也是一种快意,不是吗?

“还会回来的。”上玄笑了笑,“走吧,我们走快些进城,去买两匹快马,到塞北把事情解决了再回来。”

是啊,她还会再回来的。

江南……是一个令人陶醉的地方。

4

比起城外的清冷,城镇里,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一进城,上玄和配天便分别去准备马匹和干粮。这里离塞北可是很远啊,他们可是要做足充分的准备。

眼看过了晌午,配天却没还有回来。

上玄一个人无聊地坐在约定的酒楼里,一边独饮,一边等待。

酒楼里人声嘈杂,特别是上玄这一桌,旁边原本的空桌上都已坐满了人,天南地北地交谈着。上玄微蹙着双眉,正打算叫店小二换个清静的座位。

忽然,耳畔听到了一段令他揪心的议论——

“听说了吗?燕王被赐死了呢!”

“真的吗?皇上终于下手了啊!”

“是啊,皇上本来就对燕王一直心存戒心,听说,燕王五日前举兵造反,被枢密院的容隐大人逮个正着啊!当场就赐死处决了。”

“啊——真是大快人心啊。你这种乱臣贼子,真是人人得而诛之!”

“就是啊。现在汴京里,真是人人拍手称快。”

……

“砰”的一声,上玄手中的酒杯摔成了碎片,这一切,仿若晴天霹雳,震得他脑海中一片空白。

不可能……怎么不可能呢?爹竟然已经死了……死了……

“呼”的一声,他站了起来,仿佛疯了般,冲过去,一把就狠狠地揪起旁桌那名正谈得欢愉的男子,“燕王被赐死,是不是真的?”

那一脸的杀气,那一目的寒意几乎让那酒客当场吓晕过去。

“是——是啊——燕王——燕王确实已经被赐死了。”那酒客结结巴巴地应着,冷汗直流。

“是什么时候的事?”上玄的手微微颤抖起来,爹死了,他竟然不知道?他竟然……竟然还在这里一心为自己已经到手的幸福而感到雀跃……

“五日前。”

“五日前……吗?”上玄的心冷了下去,渐渐结成了冰。

“是不是容隐?是不是容隐联手赵炅一起杀了燕王?”那一字一句如刀,直割进人的心头,也深深切进了自己的心房。

“是——是——”那个酒客吓得直打哆嗦,却不敢多加反抗。

这个人,竟然直呼皇上的名讳,想必……他也是乱臣贼子吧!

“容隐!”右拳一分分地收紧,上玄的掌心几乎要滴出血来,心中的怒火与悲愤无处发泄,挥起一掌,他几乎就要朝那酒客辟下。

“上玄。”一声冷喝响起,顿时右腕被牢牢扣住。

手腕上的冰冷,顿时渗进了心头让他冷静了下来。

他抬起头,看见了一双清透而带着冷怒的眼眸。这一望之下,才恍然大悟,原来,幸福离他很远很远……真的……很远很远……

“不要伤及无辜。”配天的手也微微颤抖着,语气虽冷漠,但眼眸里流露出了一丝不为人知的痛苦。

心口就像被穿了一个大洞,上玄觉得自己甚至连痛的感觉都没有了,颓然放开了那名酒客,他怔然望着配天,忽然之间,觉得很悲哀很悲哀。

那种悲哀几乎将他的身心一同溺毙……

有人说,人生就像是一盘棋局,变幻无常。

原以为自己就可以这样幸福下去,就这样过着简单而快乐的生活下去……然而……现实却太过残酷。

在客栈里,他将自己关了三天,不吃不喝,也没说过一句话。

痛苦、自责、矛盾、挣扎就像利箭,不断地刺着他的心,鲜血淋漓,那是永远也不能愈合的伤口……

那三天就像过了一世一般漫长,漫长得让人窒息。

他无法原谅自己!爹的死他要付上大半的责任,如果他没有离开……他没有离开的话,爹也许就不会死。

窗外,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这连绵的雨季真是压得人心里透不过气来。

无声地将手心握紧,那里,正紧握着一封书信。书信的落款处,写着姜明臣。这个人是北汉残军的首领,也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竟神通广大到找到他的落脚之处,从窗外投进了这封信。

他们打算与他联手,联系燕王的余部众将,一起推翻赵炅。

他的心中很明白,这只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虽然,他厌倦了争权夺势,厌倦了这种阿谀我诈,但爹的仇,他放不下。

就算是被利用了,他也甘愿!

窗外,传来了阵阵悠扬的琴音。

是配天的琴声。

还记得几日前,自己软磨硬磨,才让配天重新拿起琴,为他弹奏。

如今,她弹的依然是《流水》,却再也平静不了自己的心。

一切,已经改变了。

自此以后,他与幸福无关,与快乐无关……唯一剩下的,就只有寂寞了吧?

深吸了口气,他站了起来,打开了门。

“吱呀”一声,在门开的同时,琴声也停了下来。

配天就坐在杨柳树下,身影在雨中显得孤寂而又冷傲。

“你决定好了?”配天低着头,并没有看上玄,只是轻抚着琴弦,淡淡地问。

“嗯。”上玄点头,手中的那封书信几乎被他握烂。

不用再多余的言语,配天已然明白了他心中所想。站起身,她伸手接着那冰冷的雨丝,忽然间觉得寒意入骨。

原来,江南的雨竟也有这么冷的时候啊!

“你会后悔的。”她淡淡地说,没有太多的激动,也没有太多的情绪流露,只是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了出来。

“不会。我绝不会后悔。”像要证明自己的决心,上玄大吼了回去。

配天并没有回答,只是静默地站了很久很久,然后飘然离去。

配天终于走了,终于……离开了他的世界。

雨,忽又渐渐大了起来,不仅模糊了远处的景色,也模糊了他和她之间原本已经到手的幸福……

“还会再回来……吗?”

伸出手,他接住那冰冷的雨滴,看着它们一滴滴溅落在掌心之中,将冰冷带进了心底,心,在这一刻仿然死去……

也许,这是他看到的、江南的最后一场雨了吧!

曾经的幸福,也随着这场雨,终于……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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