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马路边上点上了几盏街灯,深褐的铁罩子里,灯光白晃晃的,显得越发的清冷。唐医生陪着惠珍等在路灯下,几步远的地方有家法式咖啡店,弧光灯闪烁的玻璃招牌上闪着五个晶光大字,“皇家咖啡馆”。店门口褐色的玻璃窗上贴了美女画广告,写着“超鲜,拔萃”。
唐先生对惠珍闲闲地道:“天有些凉,与其在这干等着,倒不如上那咖啡馆喝杯咖啡。还能提神醒脑。”惠珍本有几分犹豫,又想到唐医生陪她在这天寒地冻地等了大半天,也是不好拒绝,还是陪他走了进去。
咖啡馆入口铺着地毯,正门是座半月形的玻璃柜台,里面全是各色的面包糕点。乳酪的,酥皮的,或抹上层红稠的焦糖,或撒着细细的糖粉。咖啡豆烘焙的香味混吞着鸡蛋糖精的焦香,氤氲的气韵,融满在柜台后的一片卡座中。
这类仿效法国巴黎的室内咖啡馆虽是从西方引入的舶来品,到了有着千年文化的国人手里,不免要添上几分自己的花样。咖啡馆里不仅有自制的西式糕点,也兼卖洋酒雪糕,晚上还提供中西式的饭食点心。美酒佳肴,酒足饭饱之际,店里的女招待员会拿着口琴,翩翩然吹上曲“南屏晚钟”,有时还能唱出“苏三起解”之类的折子戏。
此时西洋爵士乐曲正源源自留声机流出,惠珍与唐医生在店里靠窗坐下。唐医生抿了口咖啡,道:“苦得很,咖啡这洋玩意,我是怎么都喝不惯。”
惠珍笑道:“唐先生既然不习惯,又何苦进来花钱受这份洋罪。”她向唐医生溜了一眼,想着他年轻的时候一定也是个漂亮人物,有点像沈志贤,只不过面前的人被社会磨炼过,眉宇间多了股沧桑,或沈志贤再过个十年也会是这副模样。
“偏偏这世上的人都像我一样,就喜欢拿钱来买罪受,比如对面桌子那位,”他用手一指,临对面的卡位上坐着名五十多岁的男子,穿铜绿的长袍,外套一件软制的黑呢坎肩,一身暴发户的装扮,陪着位摩登女郎喝咖啡。
他接着揶揄道:“你看他那喝咖啡的神情,分明是当中药在灌。”
惠珍扑哧笑道:“人家自有人家的快乐,有佳人相伴,纵使嘴里受罪,心里许是比蜜还甜。”
“甜蜜?那你知道男女谈恋爱,什么时候最甜蜜吗?”
“什么时候?结婚的时候?”
唐医生呵呵一笑道:“结婚?我总觉得是男女间爱情到头,无事可做的时候,才想着结婚打发时间。”
“原来唐医生是相信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打算独身过一辈子的。”她握着汤匙,搅了搅杯中的咖啡。
“我可没这样讲,这话是那位英国诗人拜伦说的。”唐医生拿手摸着下巴,浅笑道,“有情人终成眷属,自然是圆满。可惜有些事就如月色一样,月盈则亏,最圆满的时候,也是它开始残缺的时候。”
那时候腊八夜的月亮斜斜地从一片淡淡的云雾中露出脸来,惠珍隔着玻璃窗望去,朦胧中像一片青瓷的玉,沾了层雾水,放着湿润的白光。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可我独喜欢十四的月亮。”他继续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惠珍问道。
“因为它不完美,十五的月亮虽圆,可毕竟好景不长,再过一夜,又到了它缺损的时候。十四夜的月不同,只因再等上一夜,就是它圆满的时候。这行之将圆的月色,才有憧憬,才有期盼。”
惠珍听得出了神,沉静了一会儿道:“杯满则溢,唐先生想说的是男女之情也是过由不及的罢,有时还是有些留白的好。”
“对,好比喜欢这类的话。”唐医生忽然收了笑,看着她道,“马上说出口,就没意思了。”听了这句话,惠珍忽地有些明白唐医生的用意,脸霎时红了,正见窗外海棠带着司机赶回来,忙起身道:“海棠她们回来了,天色也晚了,今天真是要多谢唐先生。”
“以后还是叫我唐子正罢。”唐医生也站了起来,偏着头说道。给他那眼神一看,惠珍觉得那杯喝下的咖啡热气腾腾地从身下冒上来,窜过耳后根,熏得脸红扑扑的,像带着几分醉意。她有意避开了唐子正的目光,一扭头,背对着他先走了出去。
海棠早坐在车里等她,惠珍要上车,又想起咖啡的钱。唐子正站在身后,摆了摆手,示意他已付了账。“这钱还是要给的。”惠珍翻开手提袋,准备拿钱。唐子正双手插着口袋道:“都说了是我请,又怎么好收你的钱。”又笑着道,“若真要还这点人情,不如下次出来的时候,叶小姐作东。”
怎么还有下次,这句摆明了是想约她出去,答应还是不答应,惠珍让他窘得手足无措,一时招架不住。转念一想,唐医生也是场面上的人,或许是些说惯的戏言罢了,何必当真,也就含糊几句应付过去,与唐子正就此作别。
小车在崎岖的山林里开着,满山的肥树细柳,在月色下,绿累累地交织在一起,像堆做一团的宝石绿丝绒,密密层层地缠着那粉白的月亮,搅得人意乱心迷。
车子里没点灯,海棠撇着嘴对惠珍笑道:“看不出唐医生和你还挺投缘的,你们都说了些什么?”惠珍耸肩道:“随口聊聊罢了。”临了,又补了一句,“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
她尽管不怎么欣赏唐子正的作派,可心底还是忍不住有一丝得意。他是有点喜欢她的,应该不会很多,甚至还夹杂着些做戏的成分。但那又怎么样呢,一个女人长得再漂亮,地总要有点异性的倾慕,才能证明自己的魅力。有了这点小小的喜欢,宛如在黑暗中擦亮一根洋火,生出朵红灿灿的火苗来,微弱地跳动着,哪怕不能照明取暖,只是看着,心里也是欢喜的。
“姑奶奶,楼下的洗脚水烧好了。”银凤端着个朱漆的三脚木盆进了房。沈太太正躺在张藤椅上,手里搁着电话听筒,继续道:“对,查理,露露她就是这么和我说的,万老板那儿的消息,市场人气看涨,几项公债库卷都要升的,像编遣,盐税债券这些,都能买进来。稳赚不赔的买卖。”
又是和那个查理,银凤先前就听沈太太和他通过几次电话,有时谈投机的生意,有时也谈些别的,语气亲热得很,都是在晚上,难保不让人乱猜。沈太太独居在陆家几年,又和沈先生断了往来,以她的年纪相貌,有一两个男朋友倒也在情理之中。就是没见过那查理的长相。
木盆挪到了脚边,沈太太挂断了听筒,直起身,两腿交叠着,翘起一只脚,脱下半高跟的金色皮鞋,脚趾甲抹着艳红的蔻丹。
白晰的脚趾探了探水温,在水面上轻轻一拨,勾起小朵水花来,这小动作很有几分媚态,显得她丰韵犹存。
“烫了点。”她皱眉道,银凤忙从壶里掺了点凉的。十个趾头这才伸到水里,一阵酥麻顺着脚脖子爬上来,通体舒畅。
她合上眼,靠坐在藤椅上,静养了会儿,开口道:“那药,太太给老爷喂下了吗?“银凤吞吞吐吐道:“喂了,据说是腥气重,老爷没喝下几口全吐了,吐了一身。”
“哦。”沈太太张开眼,又道,“底下人说了,你这几天有些不对劲,老说听着姨太太房里有动静。”
“姨太太房里?”银凤有点慌,想必是于妈背地里跑太太那传她闲话了,“没什么,是自己疑神疑鬼的,多心了。”
“那就好,姨太太这都走了一年多,一点消息也没有,我想她是不会再回来了。”沈太太从红漆木盆提起湿淋淋的两只脚来。
取过条毛绒绒的脚巾,她边擦揩着边道:“她进门那天,我就说了,这唱戏的,野惯了,受不了这豪门大户的规矩,果然不出一年,卷了笔家当就跑了。按说我和嫂子都待她不薄了,桂芝是她带进门的,害了疯病,不也一直照顾到了现在。”
银凤呆了下,弯腰捧起那盆水,走到门口,刚推开门,沈太太在身后又问了遍:“你真没在那房外听到些什么?”
感到沈太太的眼光从背后打量着她,心有些虚,手一软,那盆里的水溅了点出来,颤声道:“大概是风声,吹着窗户了。”藤椅上的声音叹了口气,道:“是空屋子,空了很久了,不会再有人了。”
打走廊一路出来,宅子里早熄了灯,是黑压压的一片。没走几步,又快到那间房了。烟黄的门面嵌在瓦灰墙里,暗中瞧着像一张硕大的京戏人脸,是《鸿门宴》里的楚霸王,黑色花三块瓦脸,剥落的门漆勾成一道寿字眉,下面垂着两块斜挂的黑影,一副哭丧的表情,却又阴森森的,好像会吃人。
那留声机又响了起来,犹如有人在这夜里点了几只响炮,炸了几声。
既然太太都说了没住人,那定是其他人躲在里面捣鬼。银凤敲了几声房门,唱机又关了,略微传来些响动。
听出来是有人声的,莫非是那人成心捉弄她?银凤又拍了几下:“里面的,把门开下。”却是没人应答。她扭了扭铜黄的门把手,是锁着的。
门把手下有个锁眼,黑洞洞的,她弯下身,一只眼贴近那锁孔朝里望去。
黑漆漆的一片,隐约能看见一扇窗户,两件家具好像蒙上了防尘的白布,倒真是没住人的样子。
为看个真切,银凤又凑近了些,冰凉的铜把手贴着额头,吸进的气吐在那房门上,在这寂静的廊道里听起来是刺耳的声音,呼拉拉的。
一个黑影忽地从她的视线里晃过,她眨了眨,又仔细瞧了一下。
锁孔的另一头赫然出现了一只圆睁的眼睛,也在瞪着她。
像是有人将眼球生生地镶在这锁孔里,夹着血丝,瞪着她。
银凤倒抽了口冷气,惊得心中揪了一下。屋里果真有人。
棕色的房门忽地颤动起来,呯!响了一声。呯!又响了一声,像是人在房中发疯地撞击这扇门,一下,一下又一下。
沉闷的声响愈发的剧烈,落雷般轰隆隆地从深幽的廊道里滚过,仿佛那人是被囚禁在这房中,意欲冲脱而出。
她慌了心神,本能地想冲下楼去。只是转瞬的功夫,那声响却猛地停住了,偃旗息鼓。
又是一片死寂。
黄铜的门把手自己吱呀呀地转了两下,门开了。
银凤在门外怔了一会儿,没人从里面出来。
不知哪来的气力,她轻轻地推开门,手顺着墙捻开房里的灯。
房里有种沉旧的味道,是樟脑混着呛鼻的灰尘味。屋里的几堂红木家具都套上了白麻布,红木书桌上摆着架老式留声机,格子窗关着,上面布满灰尘。窗户旁的墙角摆了座双门的海派挂衣柜,柜门上雕着西欧的图案纹样,其中一边镶了块镀水银厚玻璃镜,应该有些年头了,玻璃砖磨边的镜面黄溶溶的,似蒙了层薄纱。
面对这空无一人的房间,刚才那夜半歌声,那眼睛,撞门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心底一沉,越发地不安起来。
黄暗暗的灯光下,五斗橱的一个抽屉是开着的,倒像是有人刚刚翻过,银凤顺手打开来,里面放着一本黄布线装的练习簿,表面积了一层灰,也是许久没动过的。
练习簿的封面上印有西洋版画的花纹,英文写的“Exercise Book”,底下标着民信合记文俱厂制造。
银凤随手翻了几页,这练习簿像是个日记本,娟秀的字记着些日常琐事,日记的主人像是常去教堂的,记了一些和修道院里的师太交往的事情,还写了两篇修身的心得。
掀开下一页,空了一大半,上面就记着两句话,“他们住在墙里,他们到夜里出来。”
再往后翻去,那日记本竟被人撕去了一半,留下最后一张残页,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得有些触目惊心,是手指沾着墨水写下的。
“他们要我的孩子,他们要我的孩子。”
他们是谁?这日记是谁的?
低下头,抽屉的一角还躺着个巴掌大的布偶娃娃,几块素色的粗麻布拼贴的,胸前扎着几根缝衣针,像被碎尸后又一块块地缝了起来。布偶的脸上没有眼睛,空茫茫的,只有一根黑麻线刺上的嘴,斜斜的,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银凤不由地紧张起来,只感到一条阴凉蟒蛇顺着脚底,一圈一圈爬上来,缠遍全身。
屋子里有种奇异的安静,耳边恍惚听到一个女子幽幽地低吟。
“他们住在墙里。”
“他们住在墙里。”
她想她定是魔怔了,竟不由自主地摸到那惨如秋霜的墙边,梦游般地将耳朵贴在墙上,凝神听着。
墙里隐约有阵微弱的风声,像有人在墙上凿了个通风孔。
再听下去,那风声一阵一阵,断断续续。
她忽然有些毛骨悚然。
那是人的喘息声。
墙里有人。
喘息声渐渐扩大了,听得更清楚些,居然是笑声,一个女人吊着嗓子格格地笑着。
从墙壁的深处传来,凄凄惨惨的。听得人起了层鸡皮疙瘩。
“谁?谁在那?”银凤喊了两声,笑声消失了,她感到墙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下,似乎贴着墙面爬行的,蠕动声纠缠着墙缝里的腐朽木板,如老妪呻吟般,咯吱咯吱地叫起来。
“谁?”银凤屏息凝神,那东西好像爬到了挂衣柜背后的墙里。
“姨太太?是姨太太吗?”
她一步一步地走到挂衣柜前,全身颤栗得有些发抖,暗涩的玻璃镜面倒映着她的脸,惨白得毫无血色。
“姨太太?是你吗?”双手轻轻拉开衣柜的双开门,吱呀的转动声在这死寂的屋里显得那么惊心凶险。
衣柜里黑漆漆的,深邃的暗中似乎趴着个东西。比人大,又不像是人,夹杂着急促低沉的喘息声。
“啊!”银凤的心猛地一跳,双眼在灯影下惊恐地睁得滚圆,嘴巴挣着想尖叫出声来,但喉咙似被舌头堵住了,就咳出了个暗哑的声响。
几根触手般的影子从那慑人的黑团里伸了出来,不容她细想,整个人已被那幽深的裂口吞了进去,霎那的功夫,那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黄昏的时候,一艘小船缓缓地游到了湖心,惠珍坐在船头,开口道:“唐先生好兴致的,怎么想起邀我游船来了?”
唐子正两手扳着船桨,微笑道:“也是一时兴起,以前就很喜欢这里的景致,忽然想带你来看看。”
漆着墨绿的木船在水中央晃悠悠的,船后两道淡然的涟漪漾开来,静静的湖面细波微澜,映着落日的霞光,如洒落万点金星一般,起伏闪烁,是船桨拍出的星河。
她望着湖面道:“果然好美,不只景好,唐先生的桨也扳得好,大概是常带女伴泛舟湖上的罢。”
唐子正轻声笑了起来,道:“是和朋友来了几次,至于女伴的话,叶小姐却是头一位。”
惠珍却是不做声了,觉得自己刚才那句真是多余,让他以为她有些吃醋,在试探他。
天也不知怎么就暗了下来,小船顺着水流漂向不远处的汉白玉石拱桥,桥栏上立着银灯,在夜色里如睡梦般朦胧地亮着。
唐先生忽然收了笑,道:“惠珍,你喜欢我吗?”
这还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之前总是称她叶小姐,显得十分客套。惠珍有些不自在。她喜欢他吗?唐子正虽然年纪大她一点,不过为人稳重,家境殷实,目所能及,她也挑不出一个比他更好的终身之靠。
木船驶入拱桥的桥梁,桥身的巨大黑影如山峦般地落在小船上。唐子正的脸容罩在那道阴影里,反倒显得年轻了起来,连他的声音也变了,像生出另一个人的嗓子问道:“莫不是你有什么顾虑?”
她这才觉察到有些不对劲,他的脸部在暗里蠕动着,扭曲生长着,似在变成另一个人的容貌,
是另一个她很熟悉的人,正用她熟识的口吻,继续问道:“你是在顾虑海棠吗?”
惠珍吃了一惊,诧异地答不上来。在那道硕大的阴影里,摇桨之人竟从唐子正变成了沈志贤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