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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8 美眷(皆既月蚀)

阳光透过轩窗射进室内,投下浓浓淡淡的阴影。

一双黄莺在窗外愉悦地飞舞嬉戏,唱出动人的曲调。

美眷一如既往地在晨光中睁开双眼,一时间有分不清今夕何夕的恍惚感。她一向很享受这样的清晨,随手伸个懒腰。

伸展开的手触到一个温暖的物体,她一下子就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像被打扰到美梦一样,身旁的人动了一下,哼哼一声,口中喃喃不清地逸出呓语,本应该盖在身上的大红的锦被大半都滑落到地上,那人却浑然不觉,睡得很是安稳。

都十七岁了,没想到睡觉踢被子的习惯还没有改过来,真像个孩子。

美眷细细端详他年轻俊美的脸庞,甚至还能想起他一两岁时,肉肉一团缩在襁褓里时的可爱模样。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美眷叹气,果真是时光如梭,转眼间沧海成桑田。

不过……现在他也还只是个孩子。

美眷一时玩心大起,伸手去捏捏他形状精致的鼻子。

“嗯……”他完全无意识地避开“骚扰”,撇撇嘴嘟囔着些什么,不过,他仍睡得很沉,根本没有一点要醒来的动静。

窗外鸟儿还在欢快歌唱着。

美眷轻手轻脚地起床,把掉落在地的被子拾起,拉到他身上盖好,再小心掖掖被角,从头到尾动作都很温柔,怕把他弄醒。

她披上外裳,撑起轩窗,挥手赶走那两只会吵到他安眠的鸟儿。

窗外朝霞满天,满庭鲜花盛放,流泻芬芳,引得蜂蝶在其间穿梭嬉闹。

美眷觉得心满意足,十余年如一日照料这一庭芬芳果然是正确的。

她换上比从前成熟许多的装束,对着镜子小心地挽起妇人的发髻。

眼角又瞥到床头的大红嫁衣,对她已经嫁人了的这件事,还真是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时间尚早,他还在安睡,美眷轻轻掩上门出去。

和往常一样,她在花间小径漫步,呼吸自然的清新香气。

正在修剪花枝的老花匠向她鞠躬行礼:“大小姐……啊,不是,少夫人好。”

老人好像也还没从昨天到今天的变化中适应过来,美眷知道,一声“少夫人”不仅他说起来别扭,自己听着也很是不习惯。

没有像往常一样凑上去跟老花匠闲谈一下各种花的优劣,美眷只淡淡地微笑一下,然后离开。

趁公婆还在睡,新婚妻子应该早早煮好茶,然后安静等待公婆起床喝茶——这样的规矩对习惯早起的美眷一点都不成问题。

美眷到厨房准备好一切,端好一盆热水就要回房。

厨房帮佣的陈妈忙赶过去,“大小……少夫人,我来。”

美眷只是微笑,“不用了,您在这给我招呼一下火候,煮过头的茶味道会差很多。”

她的平易近人和勤快是众所周知的,所以陈妈也不推让,只应道:“是。”

美眷推开房门,清晨的阳光将室内照得骨亮,他还是没有醒来。昨夜硬是被人灌了很多酒,他又不推辞,人敬过来的一律一饮而尽,醺红的脸还带有宿醉的痕迹。

美眷轻轻唤他的名字:“宝振,宝振……该起床了。”宝振在半惺忪状态下迷迷糊糊地答应一声,仍是没有醒。

她将水盆搁在床边小架子上,捏一把毛巾,温润地放在宝振的额上。

宝振这才睁开双眼,朦胧地看着美眷,如往常一样唤道:“……姐姐。”

“错了哦。”美眷纤细的指尖点点他的脑袋,“之前你自己说,从今往后都不再这么称呼我的,忘了吗?”

宝振如初梦醒,他抓住美眷的手坐起来,低低唤道:“……美眷。”

他完全醒过来了,一瞬间,凝视着美眷的眼神显得是那样的成熟。虽然是第二次看见他这样的表情,美眷还是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血气上涌,也不知脸是不是已经红了。

她不自在地抽回手,低头小心叠起床边的红色礼服。

“你赶快起来,待回儿可要给公公婆婆奉茶呢。”

“哦。”视线还是没有从她身上移开。

“今天你穿这件长衫。”美眷假装没有注意到,指指一旁的长衫,站起来。

她站起身,拉开五斗柜顶上的小格,准备把新婚礼服往里放。

柜子太高,美眷踮起脚尖。

“我来吧。”宝振站到她身后,伸手就接过她手中的衣物,越过她头顶,轻而易举地就把衣服放进柜中。

原来不知不觉间,宝振已经长得这样高了。

一下子,两人的距离是这样的近,宝振身上只穿着薄薄的里衣,美眷背后都能鲜明地感受到他的体温。

她吓一跳,身体不由自主地就僵住,说话都有些结巴:“谢……谢谢。”

感受到美眷的不自在,宝振退开,“你在发抖,为什么?”

“怎么会,是你的错觉吧。”美眷调整心绪,尽量保持自己淡淡的微笑。

“是这样吗……”

美眷转过话题:“你还是快收拾自己吧,叫公公婆婆等可就不好了。”

“嗯。”宝振依言开始穿衣,“昨晚睡得好吗?”

“还好。”

昨晚……

酒宴是直到夜深才散,从来滴酒不沾的宝振被灌了一杯又一杯,后来倒在床上,只抓住美眷的手不停说着我喜欢你,从小时候起一直都喜欢你。

直到沉沉睡去,口中还兀自喃喃着这几句。

一直当作弟弟来对待的人忽然之间变成了丈夫,要说不尴尬是不可能,美眷帮他盖好被子,背对着他躺下,一整晚都没有翻身,心怦怦直跳,根本没法睡安稳。

美眷所不知道的是,宝振在睡眼惺忪之间原本想伸手将她拉向自己,可手还没有触及到她的肩头就倏地抽回——美眷几乎全身戒备的状态让他觉得很悲哀。

两人各怀心事,结果谁都没有睡好。

两人一起沉默,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偌大的室内就只有衣物摩擦的细小声响。

宝振觉得还是应该由自己打破这种死一样的沉寂,“那个……呃……我已经弄好了。”

平静,平静,跟往常一样就好了……

美眷反复告诉自己这一点,她走到宝振身边,掸掸他的长衫,然后一边帮他扣好脖颈旁的排扣一边嘱咐道:“穿长衫还是多扯扯直,不然总是皱皱的,不合礼节。”

宝振没来由地觉得很窝火,口气硬邦邦地答道:“这些我都知道,你不用像嘱咐小孩一样吧。”

美眷一惊,颓然松开手,“啊,对不起……”

“我不是要你道歉……我是……”我是希望你知道,我已经不是那个总是跟在你身后动不动需要你照顾的“弟弟”。

“什么?”

看到美眷询问的眼神,宝振满心的话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放弃地扭过头,“没什么,爹娘差不多也起来了,不是要奉茶吗,走吧。”

不管从身形神态气质看,宝振都已经是个成年男子了,美眷这才发现这个人显得如此陌生,仿佛从前那个会跟在她后头喊着“姐姐等等我”的孩子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一样。

宝振,他已经……不像从前那样需要我了吗?

“公公请喝茶。”

“婆婆请喝茶。”

美眷中规中矩地跪下并奉上茶,二老高兴得合不拢嘴。

婆婆热情招呼:“快起来,我儿,你还是像往常一样叫我娘吧,叫婆婆反倒生分了。”

美眷淡淡应道:“婆婆说笑了,美眷怎么能这样放肆妄为,既然嫁给宝振为妻,自然得侍奉好公婆。”

是的,自昨夜起,再不是方家大小姐美眷,而是方李氏美眷。

说话间,抬眼看看一旁的宝振,见他面无表情,心中一怔。

待新婚夫妇离去,二老悄悄对话——

“宝振和美眷看起来怪怪的啊。”

“突然自姐弟变为夫妇,料谁也不会一下子习惯,慢慢来,以后都会好的。”

老太太不由得怪起自己来:“都怪我,硬是舍不得美眷,非要她嫁给宝振。”

方老先生安慰妻子道:“美眷她自己也是愿意的。”

“可她也从来没有同我们讲过半个不字。”

“她和宝振自小一起长大,如此,夫妻相敬如宾,对她对宝振都只有好处没有半点坏处,这样有什么不好?”

“可是……”

“贤妻,既然他们二人对这场婚事都没有意见,你又何必杞人忧天。”

方氏夫妇成家数年一直没有子嗣,方老先生顶着流言蜚语的压力始终不肯纳妾,二人收养李家女子,取名美眷,视如己出。

谁知到美眷六岁时,方夫人却生下一名男婴,取名宝振,好就好在夫妇二人并没有偏袒亲子,对二人是一般的和善。

十几年过去,现在媳贤子孝,二老委实可以心满意足了。

只不过,年轻夫妇倒是还有问题尚待解决。

当晚,宝振就提出自己拿床被褥来睡地上。

“为什么?我们……”不是已经是夫妇了吗?

“我们这样子面对面不是很尴尬吗?”宝振说,“分开来睡的话,你就不用这么戒备,可以睡安稳些。”

美眷急急为自己辩护:“我没有睡不安稳啊。”

“我有,美眷,昨天夜里我躺在那里看着你的背影,一直看了很久……”宝振脸凑到她面前,“自从那天之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那天抓住你的手,触感依然鲜明。”

美眷没料到他会这样说,不由自主后退一步,脸颊绯红,“你胡说些什么。”

“那为什么我一靠近你,你就在发抖?在你眼中,我竟这么可怕?”

“不是的……”

宝振的手温柔地搁在她肩头“还是分开来睡比较好,你没有做好准备,而我,我怕我会忍不住……”

忍不住也没有关系啊!美眷心中呐喊,可是欲言又止。

这样的话,她毕竟难以启齿。

宝振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我可以等,等到你真正把我看作丈夫的时候。你放心,我不会像上次那么冲动。”

上次是在方氏夫妇向美眷提亲的前一夜,宝振敲开美眷的房门,沉默半晌后,出其不意地表白:“我……我喜欢你,嫁给我吧,美眷。”

低沉的声音深情呼唤“美眷”二字让她心中悸动,但美眷仍是那种处变不惊的淡淡的神情,她直直看向宝振:“可是,你一直是我弟弟,甚至到昨天为止,你都在叫我姐姐。”

“我再也不会称呼你为姐姐,美眷,我早就高过你了,也早就变得很强健,我可以保护你的。”

那是美眷听过的最真挚最动人的情话,更何况说这话的人是从小到大最了解的宝振。

“我才不是你什么弟弟,我喜欢你,一想到你,我的身体都快麻痹了。美眷,我喜欢你,我想娶你。”

宝振一手紧紧抓住美眷的手,压在墙壁上,另一只手挑起她小巧的下巴,“我可以吻你吗?”

美眷没有回答,她睁大了眼睛看着向自己逼近的唇,一点一点在向着自己靠近,手腕感受到宝振的热度,滚烫滚烫。

结果是宝振自己放弃,他颓然松开手,“你要是不愿意,就直说,不要露出好像被欺负了一样的神态。”

美眷没有不愿意,从小习惯安静地接受一切,她只是不知道什么才是爱所应有的表达方式。

第二天,面对父母一般的方氏夫妇的提亲,美眷安静地答应下来,还清楚地记得,宝振知道这个消息时惊喜的表情。

可是,为什么现在宝振却是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

难道同我成亲并不是他的本意?

美眷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的手腕仿佛还残留着那日的触感,滚烫滚烫,烧灼着她水波无痕的心。

到夜深时分,天边远远地开始响起阵阵春雷。

美眷想起很久以前每遇到雷电天气,小小的宝振会因为害怕打雷,硬要挤到美眷身边,要她牵住自己的手才能安睡。

那好像是很遥远的事情呢,但两人像一窝的小猫依偎在一起,睡得是那样安心。

“宝振……”

“什么?”

“睡着了吗?”

“没。”

“那陪我说说话吧。”

想不到美眷会这样说,宝振很是意外,他把垫褥移到床边,应道:“好啊。”

“这雷雨天总是能让我想起小时候呢,那时候你讨厌这种灰蒙蒙的雨天,害怕打雷,一定要握住我的手才能睡觉。”

宝振很是气恼,为什么你总是提到以前,当我还是你“弟弟”的时候?但他没有打断美眷的话,只静静地听着她讲。

“你总说这种灰蒙蒙的雨天很寂寞呢,要有一个人陪在身边才能安然入睡。”

宝振这才意识到美眷念念不忘的回忆是他俩所共有的,心一下子柔软起来,“那些话你还记得?”

“嗯……一直都记得……”

“美眷,你能不能像从前那样牵住我的手?”

“嗯。”

两人的手轻轻握到一起,风雨骤起的夜晚,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温暖。

美眷想了很久,终于缓缓道:“我想……我只是不习惯,其实能成为你的妻子,也是很好的……宝振?”

宝振没有回答,只发出淡淡的鼻息声——果然像说的一样,两个人在一起,可以安然入睡。

美眷帮他盖好被子,把拉住自己不放的手也轻轻放回被中。

美眷轻轻将手握拳,手心温暖的触感一直挥之不去。

美眷和宝振仓促成婚的原因是宝振即将进入城内的水师学堂就读。

方氏夫妇担心儿子志向太远,超出他们可以承受的范围,儿子飞得太远太高,飞出父母的羽翼总是会叫人担心。

况且新学堂的新思维,说真的,方氏夫妇还真是接受不了。

于是想利用婚姻这根绳束缚住他。

而绳索另一端的人,自然是美眷。

美眷自知自己就是那根绳,于是内心对宝振不得不说是有歉疚的,况且如今自己一点都不知道宝振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宝振……早已不再是跟在自己后头团团转的孩子了。

这句话,日日在美眷脑海中打转,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和他心意相通,用一句话形容现在的状况——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叫人比较满意的是水师学堂就在县城,宝振每天都可以回家。

虽然成亲了,美眷的日子倒也没有什么变化。

家仍是那个家,人仍是那些人,满园花事如旧。

早起,刺绣,料理家事,照看满庭芬芳,读读宝振书房里的书,闲时再去别家堂会听听戏。

唯一不同的是,白天宝振不在身旁了,这还真有些不适应。

每日睡前宝振会讲些学堂里的趣闻,美眷只是觉得遥远,但见宝振兴致勃勃也驳不开他。

仔细想想,除了婚姻,二人倒也真的无甚交结。

美眷有时甚至想,或许,我自己也是想这样束缚他的。

此刻她正坐在戏台高处的包厢,陪方老太太听戏。

戏里别有洞天,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情情义义,恩恩爱爱,卿卿我我……

美眷将戏台看在眼底,不由得想,倒没有一出戏讲诉成亲的美好故事,有的话也不过王宝钗独守空闺,秦香莲状告亲夫。

大抵因为一座围城圈小了世界,于是再成不了故事中人物。

美眷觉得自己笨拙,没有人教过自己该如何同夫婿相亲近,也没办法从书中戏里找到答案,于是处境尴尬。

戏中美艳绝伦的人物自在沉迷,横竖也不过游园,惊梦,皂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日复一日的戏词,日复一日的缠绵,如此,几百年就这么过了。

美眷只是想起,第一次听这游园时,宝振才开始牙牙学语,还是会从自己手里抢云片糕的。

宝振那时候肉肉的脸浮现在她眼前,她不由得笑了,嫣然一下,如满庭牡丹盛放,叫身边仆从的男子都看得痴了……

美眷坐在庭院的小凉亭中做着针线刺绣,院内不知为什么很是嘈杂。

她绣的是百蝶穿花,五彩丝线锐利地穿过丝帛,撕裂一般的声响,像是夜风呼啸过山谷,又像是清晨花朵倏地自苞中绽放。

美眷记得宝振自小爱听这种声响。

从前每到天气晴好,宝振也会端出笔墨纸砚书本经卷在凉亭里读书习字,和美眷一起,伴着针刺过丝帛的声音。

美眷不由得苦笑,这也许该算是一种怪癖。

就像贾宝玉爱舔食女孩子涂上的嫣红胭脂,孩子气十足。

不过现在,这样子相处的机会基本上没有了呢,而且宝振似乎也不再迷恋这奇妙的声响。

第一次刺绣是什么时候?

美眷想着,思絮飘远了……

她看到小小的宝振向自己跑过来,兴冲冲地朝自己招手呼唤。

“姐姐,姐姐,纪哥哥家里要出堂会……演林冲……”

那是……那是宝振7岁的时候,那一年,自己14岁,刚刚开始学刺绣,针法很是笨拙,只能绣出个红花带绿叶之类的。

跑到自己面前时,宝振气喘吁吁,一张脸红扑扑的,分外可爱。

14岁的美眷将手中物什搁在小石桌上,爱怜地摸摸他的头,“别老是跑来跑去,花园石子儿多,容易摔跤。”

宝振乖乖站在美眷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夜里纪哥哥家要出堂会,演林冲的,叫夜……夜……”

美眷纠正他:“林冲夜奔。”

“对,夜奔。是武戏哦,演林冲的关师傅可厉害了,一踢腿可以踢这么,这么高。”孩子踮起脚尖,拼命比划着。

美眷注意到他嘴角还粘着糯米粒,微笑着掏出白丝绢,给他擦擦干净。

宝振抬头看她,由衷地感叹说:“姐姐,你笑起来好漂亮哦。”

美眷好笑地拧一拧他的鼻子,“小鬼,你哪里知道什么叫漂亮。”

“我知道,姐姐你这样的就是漂亮。”

美眷暗笑,这孩子,小小年纪就会讨女孩子欢心,等长到风华正茂的时候,指不定会有多受女孩子欢迎。

宝振好奇地看着美眷“姐姐,你在做什么?”

“这个啊,是刺绣,你衣服上的花都是这么弄上去的。”

“姐姐这个绣好了给我好吗?”宝振撒着娇。

“好,当然给你,不过给你之后你记得要常常擦擦脸,脏脏的脸可不好看。”

“我才不会拿它来擦脸呢,这个这么漂亮。”

果然……

小小年纪哪里知道什么美丑,不过随心感叹而已。

美眷不知道,就算是这么小,宝振也清楚地感觉到,只要是她给自己的东西就都是美好的,值得珍视的。

“好神奇,这么就能做出花来……”宝振拿起桌上的绣包,好奇地用手指捻着五彩丝线,锐利银针。

“当心别刺到手,针很尖的。”

美眷刚想阻拦,结果宝振的惊叫声就传到她耳中了。

“好疼啊……”

真是的,美眷无奈,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一点都不知道会照顾自己。

“我看看,扎到哪里了?”她轻轻抓过宝振的手腕,抬到眼前。

白嫩的指尖已经渗出小血珠。

一滴一滴往外渗。

美眷安抚道:“别担心,不疼的。”

“不疼……我不哭。”宝振虽然逞强地忍住不哭,可脸上痛苦的表情一目了然,真是倔强的孩子。

美眷张口,轻轻含住他被刺到的手指,吮吸了一会儿,觉得血腥气消失了才拿出来,说:“看,已经不疼了吧。”

宝振的面容终于舒展开,“姐姐,你真好。”

两人相视一笑。

那时可真不会想到,时间会过得这样快。

如果是现在的宝振……

很难想象怎么把他的手指含在嘴里吮吸呢,想到这里美眷的脸倏地红了——她怪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念头?

“……美眷。”

自己正在胡思乱想的对象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美眷一惊,没有注意到自己手里的针已经扎向指尖——

“疼。”

宝振走到她面前,把一个牛皮纸包好的小包包随手搁在一旁的小石桌上,急切地问:“你怎么啦?”

“没事,只是扎到手。”美眷不敢抬头看他,怕脸上红晕叫他看到。

宝振叹气:“怎么这么不小心,我看看。”说着他执起美眷的手。

“还好……扎得不深,疼吗?”

听着宝振温柔沉稳的声音,美眷又想起了自己刚刚那个奇怪的念头,这一下,更是心慌意乱,恨不得夺路而逃。

看到宝振薄薄的嘴唇向指尖凑过去,美眷吓得连忙缩手。

“啊,那个,不疼,我没事的。”

宝振没有松手,反而紧紧握住美眷的柔荑,但唇,终究还是没有再凑上去。

看出美眷的不自在,宝振只是用长衫轻轻擦拭美眷指尖渗出的血迹,再也没别的动作。

两人的距离是这样的近。

美眷看着宝振棱角分明的脸庞,有些微的昏眩。

宝振突然看向她的双瞳,美眷再度低头别开视线。

“美眷,我第一次觉得我这么嫉妒我自己。”

出其不意的一句话,美眷霎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哎?”

宝振赌气一样闹着别扭说:“若是小时候的我,你不会这么躲开的,对不对?”

美眷沉默。

虽然听起来很孩子气,可宝振他说的也对……

两小无猜的时候,自然不会想太多,也没有这许多尴尬。

微风起,庭院内花枝摇曳。

沙沙作响。

花香阵阵。

美眷手还在宝振掌心,温暖得厉害。

她不自然地想抽手,却也眷恋他掌心的热度,很是矛盾。

“唔……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学堂提早放课吗?”

“有些事,所以提早回来了。”宝振这才松手,重拾起他刚刚丢到一边的小包包,“这是西街老王记的云片糕,你最喜欢吃的。”

他撕开上面厚厚的牛皮纸,送到美眷面前。

美眷小心地掂起一块,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顿时溶在舌尖,“好甜,你要不要也尝一尝?”

宝振小声嘀咕:“你这简直是在诱惑我吻你。”

美眷只得装作没听见。

“其实有件事想同你商量,学堂里来了两个新同学,中途出了些差错,行李还没到,所以会寄住在家里几天,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安排一下空房?”

“难怪外屋熙熙攘攘,原来是来了客人啊。”美眷想了一会儿说,“那东厢还有几间空房,平时都有人收拾的,马上就可以住进去。”

宝振神色凝重,“东厢……不是只属于我们的地方吗?”

没想到宝振是这么重视两个人成亲这件事,美眷都没有想到这一层。

幸福感。

“……”

美眷觉得舌尖都甜蜜得要化掉,脊背都在战栗。

宝振接着说:“不过爹娘年纪大了,也爱清静。”

“那……我现在吩咐陈妈赶紧在北厢收拾两个房间出来。”

“有劳你了。”

“什……什么话,我们不是夫妇吗?”

怎么办,心越跳越快了……

美眷没有想到客人中有一个是女学生。

老早就听说新式学堂里都会收女学生,淡蓝小褂,墨绿长裙,齐耳短发,朝气蓬勃,同男子一般有活力。

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明明早有耳闻,只是人到眼前,美眷仍然觉得那女孩子仿佛来自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对比一下自己头上繁琐的修饰,身上厚重的衣装……

这种感觉……是羡慕吗?

叫美眷羡慕的并不只是外表的这些。

女孩子开朗活泼,心里什么话能都轻轻松松地说出口——这大概就是新学堂宣传的民主自由吧。

女孩子一见到美眷就面带笑容地对她鞠躬,“对不起,打扰你了。”

美眷淡淡道:“你好。”

女孩兴高采烈地凑到宝振面前说:“宝振你家房子真多,院子也比我们家大许多……对不对哥哥?”她转过脸,对同行的男子说。

宝振?

她怎么可以这样直呼宝振的名字?

莫名的,美眷心中很不是滋味。

宝振无奈耸肩,视线一直停留在美眷身上。

相比之下,同行的男子倒是沉稳许多,听那女孩子的称呼,二人应该是兄妹,他柔声训斥道:“既然知道不是自己家,就应该客气一点吧?”

美眷听到自己说:“无妨的,就当作是自己家吧,招待不周,还请多包涵。”

亲近中强调自己主人的身份,这样的表现无懈可击。

男子欠欠身当是行礼,“明知宝振和你方才新婚还来叨扰,真是不好意思。”

“……无妨。”

宝振清清嗓子给双方介绍:“美眷,这两位是程少昆、程少淑两兄妹,自江南到这里来念书;美眷是家内。”

少淑一下子想同美眷热络起来,跑到美眷身边,挽起她的手说:“美眷姐,你好美呢,像是新诗里写的‘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是水莲花不胜风的娇羞’,听宝振说你衣服上的花鸟都是自己绣的,好漂亮。”

很吵。

真的很吵。

宝振宝振宝振,听她口中不停道出这两个字,美眷觉得甚是刺耳。

但她仍只是维持着她无懈可击的淡淡微笑,说:“你要喜欢我可以教你。”

除了戴上这张淡笑的面具,美眷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真的无能为力,此刻,她是这样憎恨自己的笨拙。

“嗯,怎么茶还没有端上来?我去厨房看看,还劳烦你们在此久等。”

找到这个借口,美眷逃一般地离开。

宝振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怅然若失。

旁观者清,一边的程少昆将二人神态尽收眼底。

他暗自猜度个中状况——

美眷正如黛玉进了贾府,纵然养尊处优,到底孤身一人。

不由得感叹旧式家庭实在是太过复杂,清纯如美眷者,也得戴上假笑的面具过活,好端端一个黛玉,弄得不好迟早会变成为八面玲珑的宝钗。

美眷亲自端着茉莉花茶走在长廊。

方老夫人刚刚好听戏回来,问道:“美眷,家里来客人了,听说是宝振学堂里的同学?”

“嗯。新同学来时路上出了些问题,行李还未到,所以到家里借宿几日。因是些小事所以没有禀告公公婆婆。”

“没事,这个家总是要劳烦你操持的。”

“是,婆婆。”

还是这么见外,方老夫人对美眷的固执无能为力,细细看,她发现美眷的微笑并不似从前那么自如,于是担心地问道:“你气色不大好呢,这些端茶倒水的小事交由下人做就可以了。”

“我没什么事,婆婆请放心。”

美眷觉得自己满腹心事,就是说出来也是婆婆鞭长莫及的,更何况,内心莫名酸楚的想法,自己也根本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还没有靠近客厅,美眷就听见里面欢声笑语不断。

现在屋子里的宝振是自己所不知道宝振,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的宝振。

那个世界,没有自己,却有着程少淑这样开朗欢快的女子。

听着宝振爽朗的声音,美眷站在门外踌躇要不要进去。

好遥远……

虽然只隔一道门,却仿佛万水千山,将两人远远地隔断开了,美眷越发鲜明地觉得自己是枷锁,阻挠宝振振翅高飞的枷锁。

心……好痛好痛……

宝振的声音忽然近了:“……我书房里应该还有,我去找找看。”

话才刚说完,他“刷”的推开门走出来。

见到美眷就在门边,他一时间怔怔地失神。

完全猝不及防。

美眷手一颤,滚烫的茶溅出来一些,溅到美眷的手上。

宝振回过神来,一手夺过她手中的托盘,另一手捧起美眷的双手,“烫到没有?有一点红……”

美眷抬头,却看见他身后不远处的程少淑,没来由地焦躁不安,以至于她甩开宝振的手——

“放开我。”

宝振清澄的眼底满是疑惑不解。

美眷发觉自己的失态,挽救一般地低声说:“我没事……是要拿什么东西吗?我帮你去拿,你还是留下招呼客人吧。”

“可你的手……”

“宝振,老是站在这里的话,茶会凉掉。”美眷忽然觉得很疲倦,“你还是……招呼客人吧。要找什么?”

宝振松开手,半晌才说:“……那本线装的《阅微堂笔记》,就在书桌上。”

“嗯。”

宝振转身端着茶盘进入屋内。

美眷听见程少淑的声音在问:“宝振,怎么啦?”

“……没事。”

美眷忽然很想哭。

结果美眷终究是没有自己把书送过去。

她只打发一个丫环跑了一趟,明知道是很不应该的无理取闹,可她不想看到程少淑,真的不想看见。

晚饭宝振在饭馆为程氏兄妹洗尘,美眷也报以不舒服而没有出席,她知道这样的自己实在很反常,可是无能为力。

这种仿佛被黑暗吞噬的心绪到底算是什么?

夜里,宝振回到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东厢的房间。

“美眷,手有没有好一些?我从药铺买回来一些药膏。”

美眷已经睡下,她背对着宝振,没有翻身就回答:“我没事。”

“没事为什么不看我?”

美眷把头深深埋进被子里,“真的没事。”

她感觉到宝振的气息近了,接着宝振坐在床头,手伸进被子里摸索着想触摸她的手。

美眷闪避不及,被他紧紧抓牢。

“抱歉,本应该由我来保护的这双手……在今天,又是针扎又是水烫,接二连三的,叫你受苦了。”

“傻话,什么你保护的……”

美眷刚想辩驳,却因为宝振下面的话而沉默下来:“你一整天心事重重,为什么却还是什么都不想同我讲?你以为这样我就不会担心?”

“真的没有……”美眷的辩解软弱无力。

“我们是夫妻,有什么事情应该我们一起承担,不是吗?就算心事也一样。”

“我……”

宝振根本不想她蒙混过关,又紧逼一句:“告诉我你的心事,美眷,好不好?”

真的……可以说吗?

可以吗?

“我……”美眷翻过身来,但没有睁开眼睛,她犹豫着缓缓开口,“你……可不可以不要和她走得那么近……我不喜欢她。”

内心深处的话终于说出来了……

沉默……

气氛安静得怕人……

半天都没有听到宝振答话。

美眷不知道此刻宝振会用怎样的一种眼光看待这样的自己,她死心地闭上双眼,索性把心中所想原原本本地都说出来。

“那个程家小姐,我讨厌她……虽然……虽然她有你们所说的新思想,性格也开朗乖巧,可我就是没有办法喜欢她,一看到她跟你这么亲近,可以聊共同的东西我就静不下心来,我讨厌这样的自己……所以,就算她没有什么不好,我也讨厌她,我还讨厌……讨厌……”讨厌她叫你宝振。

美眷紧闭着双眼,所以她不知道宝振的表情是怎样的从愕然到惊异再到欣喜。

这是宝振第一次看到美眷发泄情绪。

他只觉得心的距离又近了一步。

“美眷……”

在美眷听来依旧低沉的嗓音,也不知道是喜是悲是怒是怨。

她只悲观地想自己会被讨厌……

宝振抚摸着她的手接着说:“你是在嫉妒吗?”

嫉妒,那种可以毁灭一切的不良情绪?

美眷惶惶地辩解:“不是,不是……明知道这样很无理取闹,很不应该,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我没有理由干涉你的生活啊……”

“为什么没有理由?”

“因为……因为你已经不是少不经事的孩子,你可以飞得更高,可是我却只会阻碍你的前路,我完全没有立场过问你的事情……”

美眷越说越激动,不住地说着,长长的眼睫上凝结着泪珠……

宝振急急打断她,他双手紧紧抓住她细瘦的肩头,摇撼着,“什么叫没有立场,你是我的结发妻子,而且早在之前我就说过喜欢你,为什么你还会这么伤心不安?”

“宝振……”

美眷睁开眼睛,果然眼眶全是湿润的。

宝振爱怜地一把将她拥进温暖的怀中,声音又轻又缓:“美眷,你不要哭……不要哭。”

“你不会阻碍什么,如果没有你,我就永远也飞不高。”

“……骗人……”美眷不由得像孩子一样闹气别扭,“你总是这么从容,怎么会……”

“从容那种东西一点都没有,真的。”宝振把美眷的手拉到自己胸前,按在心口处,说,“面对你,我怎么可能从容……”

清晰地感受到宝振心脏密密地鼓噪着,直敲入自己内心深处,美眷忽然觉得很安心。

对,就像那个雷雨夜里,两个人牵着手一起入睡,感受着对方的温暖。

“美眷,你确确实实是在嫉妒对不对?因为我和程少淑这么熟,所以你不想见到她……你……也是喜欢我的。”

美眷不语,低头沉默,没有人告诉她这个时候可以说些什么,她的脸又红了。

“我可以吻你吗?”

“你又说这种话,上次主动放弃的不是……不是你吗?”

宝振惊喜道:“那就是可以了,对不对?”

话音刚落,温热的唇已经贴上美眷还带着泪水的眼睛,汲取仙露一般轻轻吮吸。

过了良久,宝振的唇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美眷犹自沉迷在热吻时,听到他在耳边说:“从小到大我看见你哭就会手足无措……对不起,我让你觉得不安……我再也不会和女同学这样亲近的,我只有美眷你,所以不要哭泣。”

“嗯。”

“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哭我又觉得很安心……美眷你总是没有喜怒哀乐一般淡淡地微笑着,可这一次我看到了你的内心。”想要确认一样又问了一句,“其实早已经不是姐姐对弟弟的感情,你喜欢我对不对?”

“我……”美眷羞涩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地回答,“喜欢你。”

宝振捧起她的脸,说:“刚才的吻,还可以继续吗?”

美眷沉默着,可已经脱下淡然的面具,她羞红的脸已经骗不了人。

“既然你没有说不行,那我就当你是在放纵我的任性喽……”

“……傻瓜。”美眷笑意浓浓的轻骂被热烈的唇堵住,残留的余音飘散在温暖的房间内。

轩窗未关,凉凉夜风吹过,将庭院里魅人的花香带进二人中间。

夜,正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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