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定县仅有一所重点高中——县中。南岭中学初中生够及县中分数线的,自然都去了县中,不够分数线但有条件的也去县中,县中为人进去的门大开着——收异价生。县中更为自信的平价生则图谋山外名牌高中,市场经济冲击下,布证、粮票、公粮已失去意义,教育领域开放了,不再是阵地战。
大浪淘沙,南岭中学收容的高中生其动机、底子可想而知。
古华的教学向来通俗易懂,学生的热情被激发出来了,却不是对知识感兴趣,而是感到在古老师面前无压力,课堂嘈杂涣散,却又喜爱古老师,古华很少有过顺心的课。
如果有人写信问:古老师,近来身体好吗,工作愉快吗?他怎么回答呢?
他郁闷,他无法淡定。他在想,今天的学生是怎么了?过去的学生不是这样的呀,上西北大学的何敏欣那一届,课堂好顺心好顺心,反作用力,他也能发挥尽意。是学生的问题吗?但面对同样的学生,他看其它老师都不存在课堂纪律问题。是自己个矮,孩童性造成的吗?但以前同样如此,现在还收敛了不少,效应却出现反差。
冬天的日长短,反倒起床铃响天还未明,程天新上厕所路过古华宿舍,瞅见屋里有个女生在喝开水。
上午放学,程天新把古华叫去办公室,打着不容置疑的官腔,训斥说:“你是个教师,咋随便叫女生在屋里睡觉?”他觉得那么早,肯定在古华宿舍过夜。
“你说啥?”古华始料不及,凡俗性一下子被激出,儿时的性情再度爆发,一脚踹翻办公室火盆,顺手推掉桌上的文件,他原本就反感、轻蔑不问皂白,打官腔的浅薄为官者:“你以为当官就是比人能吗?我是个什么人你读得懂吗?恐怕该是我来教化你怎么作人了!”
程天新始料不及向来柔和的古华一反常硬得发烧,竟一时结巴无了措词。但权力意识首先出现,说:“不,不安逸你就离开南岭中学。”口气已软了许多。
他本应尊敬古华的。古华说:“我们打个赌,看谁先离开南岭中学!”言罢拂袖而去。
那女生是古华所在高中班的,清晨起床找开水喝什么药,自然找到和蔼的古老师。学校学生的开水问题一直未得到解决,整个南岭街市附近都缺水,这事校长与古华双方皆是以武断对武断,碰出了火花,还可以文对文,和平冰释——程天新以谈心方式委婉置疑,古华以机巧幽默豁达语态辩白。
“嗨!”拂袖而去的古华后悔,怎地一点小小的风浪就吹打得我现原形?俗间修行重在磨性,视误解如饮甘露。若修得大菩萨那样的境界,还会发火吗?大菩萨于事于人已不会反感,生轻蔑之心了,只会悲悯众生愚障。又想到一个原谅自已的理由,自来大菩萨修为已不会遇这种事了,多已脱俗网隐迹,而古华身处俗间,难免其人其事。从事物的另一面看,那样也没什么大不了,快哉如当头棒喝。
但程天新并未被喝醒,反省反省人生道理、为官修养、思想工作方法。只是后来见那女生与古华关系正常,对古华说:“原来你这人随便,不拘小节,这可吃不开的。”
程天新在会议上宣布:古华改教初一地理!
古华遭贬了。这情景与当年在峡关相似。
散会时古华笑道:“我现在是推屎爬(屎壳螂)带眼镜——假充地理先生了!”
程天新并不懂得一种为官哲理:一头狮子带领的一群羊能打败一头羊带领的一群狮子。那也不是他考虑问题的出发点。
初一地理?
古华在小娃娃们面前显得更糟,地理科成了娃娃们的放松课,根本不在乎。再后,古华笑都不敢再笑一下,板着面孔,但已不起作用了,娃娃们称古华为“笑星”。
那节课,赵艳子等候古华出来,说:“古老师,把你自行车用一下。”随古华向回走。古华没作声,心中在想,看来我已不适合教书了,跟不上时代了。赵艳子见古华神情,说:“借你的车子不高兴?”古华转笑说:“我在想问题。”
当年文教局长旭喜冲有心提携古华,看看古华却没有当官的样儿,古华也没有经营仕途的意识。还真是岂有了此理了,古华从教已十几年,连班主任也不配当,从来没有哪个学校的哪个校长提名古华当班主任,只是在桑元职中当过一年高二班主任,那还是原班主任娄老师调走回城,学生去校长那里主动要求的,另在普英河校长手下沾过一点官气——数学教研组长,但随着外出寻师访道也就自动解职。
“给我个班试试,”新学年开始,古华对程天新说,“看看我能不能当班主任。”古华如愿,却接了个录取分数排序最差的班。
“想不到你的班务工作还搞的有声有色,”程天新打着说不清的笑意对古华道:“教室布置得也别具一格。你能步行八十里作辍学生家访,哼,你很行。”古华说:“我做事出自一种真心而不是出于一种方法,所以我不在乎别人是赞扬是贬抑。”古华的班学生巩固率最高,期终考试成绩大幅跃升,他的课堂纪律因当了官——班主任,有所好转。
程天新见状,赶紧将其班级取消,学生分散,将古华再贬到办公室扫地干杂务,辅助搞“普九”文档。
“我宁愿用一棵草,也不用一株苗!”程天新在例会上毫不隐讳的讲到。
古华的一篇专业论文在市教育刊物发表,程天新见到后,笑问古华:“你给了编辑多少钱?”古华一楞,然后笑说道:“这么说来,你们干什么都是用钱交换来的,并非强取硬夺,取之有道啰!”程天新这回笑得有点勉强了。古华有生来第一次使用这种讥讽语言。
初夏,九年义务教育“普九”达标验收,中省市县一路滚雪球而来。广播、文件、大路边石灰标语早已粉墨登场,营造出了重视气氛。
学校是教育主体,也得有明显地表现,七十来号教师停课三天分组下乡了,去动员辍学生。
夏天的自然气息浓烈,庄稼、树叶,皆绿色世界。出校在自然的环境里走走也好,新鲜新鲜。后勤主任老蒲看好古华结为一组。
公路边不时见有“梯田层层满山坡”景观。人们终于成熟了一些,干的实在活儿,一色石坎梯地,排水沟用上了水泥。当年在中国大地,还有将本来平展的耕地改为梯田的做法,为的是农业学大寨,其幼稚性近乎荒唐,可悲可笑。古华对如今成熟的做法感到欣慰。老蒲说:“好是好得多,但只有公路边及附近才有,好让人看得见,做面子活路。”古华说:“中华民族有它独到到的美德,也有深沉的劣根性。奸猾、虚荣、嫉妒、自私。所以现在官方有了求真务实的口号提法。若论奸猾,我看外国人不是中国人的对手,三十六计不就出产于中国吗?”老蒲对古华的“高论”就有些似晃似乎了。
走进第一个辍学生家,这家没有狗。家长说:“娃儿跟人家在广州打工去了。本来留了几个钱要娃儿读完初中,可硬要叫先交税费,实在凑不起学费了。”老蒲说:“可向乡上申请济,学校也可以减免一点杂费。”
“哼!能救济到我们些贫家小户手上?上头下来的扶贫款无息贷款成了干部的人情款,报表还要填上我们的名字,上头只看报表哪晓得底细?”老蒲说:“先送来,先送来。”
离开辍学生家,老蒲说:“现在学校仅靠每学期收的学杂费维持教学,教学经费根本到不了位,哪来的钱减免贫困生学费?你以为老****的关心普九吗?”古华只是笑笑,摇摇头。
二人这山敲门那沟寻户。至于吃饭,走进朴实的农家不用担心。
又找到一个辍学生家。
狗儿凶汪,两个乡干部又来要税款了,狗也不赶。古华说:“我们是老师,来了解你家学生的。”女主人脸上立刻阴转晴:“我们这些农村人没见识,娃儿的老师都没去见过。”赶紧打开狗。古华心中笑了,谁说老师地位低?
主家拿出腊肉烧起来。
三天后,古华与老蒲返校,途经铁合金厂,老蒲有感而发:“你看我们县啥铁合金厂、酒厂、轧钢厂、地毯厂、竹笋罐头厂都是办起不久就垮了,吃财政饭的又多,哪能按月发工资?”
古华说:“我看都是幼稚赶时髦,要么存心淌混水摸鱼。我们这地方,天然绿色无污食品多的是,地方农作物原材料还缺吗?干嘛要干不合适的事业呢?我还亲耳听人讲,他们那个山上,自古以来吃的一眼龙洞水干了,现在吃水得往远处跑,整座山小煤矿洞像马蜂窝,山都掏空了,他们想上告。唉!盲目开放摸着石头过河,当心积重难返。如今富强了,反而发不出工资。我的双胞胎弟弟来信说,我三哥的过年猪就被强行拉走抵了税费,三哥软弱,要是遇上身强力壮的二杆子,不起武力冲突才怪呢。”
老蒲说:“就是,还有交不起税打人的呢。”古华又道:“如今为人民服务的公仆宗旨似乎淡化了。大众百姓福祉,少数发富者利益,放眼重于谁?终是浅论,实则众生该有此一因果。”古华一说就玄,老蒲就答不上言了,只是说:“毛时代法律少却灵验得很,现在是……”
老蒲话未尽,遇一街上人打招呼:“二位辛苦了,走得疲沓嘴歪地,动员了几个辍学生?你们校长才在旅馆打野鸡,假装安个广播宣传普九,你们教师就没一个敢说话呀?”二人只是笑笑,自顾行路。
古华刚回宿舍,程天新就来到:“过两天上头就来人了,政府叫学校办墙报,你必须在明天赶出来。”他想为难古华,古华是学数学的。古华说:“好吧!”
他一夜书写、画画、他虽未习练过美术,却凭着素养磨出一付很有意味的山水画,天热事急,翌日下午完成,却中暑了。
他睡在床上,冷得磕牙巴,继而如火烫,那冷热间的差异煎熬可不是好滋味。他偶有一支体温计,强撑下床取来夹在腋下,三十九度半。
现在的古华已不是从前的古华了,一年四季很少吃药。他知道自己已有一种功能,会自动出汗,这次仅四个小时左右就出大汗了。出了汗就好!
高烧、口渴、要是有个女子在身边,给他倒一杯开水多好呢?然而他还得强撑下床自己动手。天亮起床,照常上班,谁也不知道他因所谓的公事已大病一场。
政府门前大型墙报出现了,古华和美术老师连夜办的展板也出来了,但却虚惊一场——上级检查团没有光顾,所作顿时失去了意义,因为是为了给检查团过目。
古华似乎还出现了另一种功能:预感功能
半月前,古华觉得衣服快穿不住了,从来没有穿过超百元的成品衣服,还是进城买套三四百元的伟志西服穿穿吧,伟志关照到矮个子。
无事在城里是待不住的,古华买好衣服就往车站走,欲即返回。
走着走着,心里忽然奇怪的涌出一种莫可明状的感觉,是那么强烈,令人不安,直觉得要出什么祸事,却也没有在意。
上得车来,古华见自己的座号已被别人占领,心想还有空位,先坐下再说。
片刻,一年轻汉子上车冲着古华吼道:“让开,这位子是我的!”古华正欲让位,不料汉子一把揪住古华衣领提起:“让不让,想挨揍?”古华始料不及,冲口而出:“想打架,下车去!”忽拉拉,又有三四个人站起来吼:“不让位拖下去揍!”全车人惊动,大都认得古华,朝那年轻汉子齐声吼:“算了,算了,你妹妹还在他手上读过高中呢,是个好人!”
一场不知谁胜谁负的战斗偃旗息鼓了。原来,那年轻汉子刚从军队复原,送父亲上车,连古华让座的机会都不给,不知发的哪门子毛。
古华同样可以善解此事,又是冲口而出迎战,幸得人气不错,逢凶化吉。看来我们的俗家修行者古华,其性子不是一两下子能化掉的。原来古华上车前那强烈预感,应在这事上!
古华受惊,平静下来却作另外的感慨,人生事果然冥冥中都有因果预示的,修法出现某种特异功能只是附产物,非所求境界,但要使功能成熟于自然,还得持之以恒。
迄今人生路上的碰撞,古华曾两次被人揪衣领两次遇险,皆与车有缘,天下大,车道窄。
这学期就这样接近尾声,照例统考,政教主任靳富山给派出所打电话,学生只来校轮流考试,校外公路桥可能闲聚肇事,请派出所派辆车夜巡一下。电话那头回答说:“谁给我们出汽油钱?”
“这……那算了吧。”靳富山放下话筒。
派出所也拖欠工资,办案经费缺乏也是事实。但靳富山总觉得是不是个滋味。这成什么话了,如今这社会是怎么了?
好在没出什么事,老师们在大教室阅卷,试卷是文教局统一下发的,内夹”答案更正纸条”。但老师们发现答案更正纸条又有错误,老师们玩笑开了:“现在课本就有错误处,把你这算啥,少见多怪!”
“现在责任制时代反而不负责任,毛主席那时你敢?”
有人戏咏一付对联:“发试题,层层更正的更正的更正,下文件,级级通知的通知的通知,横批嘛……现在悬赏横批!”
“悬赏是啥?”
“悬赏你白天有酒喝,晚上有奶奶摸。”
“哈哈……!”男教师轰笑,女教师偷笑。
“哎,工资来了没?”有人问,一边阅卷。
“来了,只有三月份一个月的。”
“妈的!”有人将笔一扔,“放暑假了才发一个月的,叫我们咋活?帐都不够还,街上米油还是赊起的!”
“一个月还领不全呢,这集资那基金的。”
“振兴民族的希望在教育,振兴教育的希望在教师,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老师们戏笑乱说,手上却在打错对号。程天新则在办公室对教师进行职评圈定。
虽然订有职评标准,但谁是优秀却大有余地。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行也不行,中国人的明有一套暗有一套得到体现。
夜一点,古华和胡老师完工,一路回走。古华说:“科技是第一生产力,但劳动者的积极性又是生产力的生产力。”胡老师说:“这也是你的玄观?”古华道:“非也非也,这算什么玄乎?只不过相对世俗社会层次而言。现在又只讲科学、武器、金钱,走极端,忽视人的精神力量。人不是机器,是感情动物,怎能仅靠管理,赏罚来调动劳动者积极性?两万五千里长征、两弹一星,那是在什么条件下,要不是人的精神力量发挥至极限,得人心,能创造出奇迹么?不明事理!”胡老师道:“还真是啊!”
阅卷室还有灯火,校园外鹊鸟早已安息。夜的静谧,轻轻抚摸着大地,大地轻晃摇篮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