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怎么不再睡一会儿?多休息伤才会好得快一些。”
“几日来一直卧在床榻,睡不着了。”初醒的凌霜少了几分凌厉,语气中反添几分温柔。
“正好,我熬了粥,师姐趁热喝些。”箬厢的语气中透出暖暖的温和。
凌霜这才发现他手中的粥碗还冒着轻烟,想来是刚做好的。都说君子远厨庖,可是他却是没有丝毫顾忌,受伤的这段日子里,端茶倒水,煮粥做饭,事无巨细,全部安排得妥妥帖帖。箬厢的感情,凌霜不是不知道,只是她无法回应,宁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在凌霜的眼中,他永远都是自己的四师弟,或许也只能是四师弟,可是他对自己的这份温柔,让凌霜突然有了不想好起来的念头。人都是贪婪的,一旦接触到了渴望的温暖,就再也不想放开,即使坚强如凌霜,依旧会不舍得。
看着一脸紧张的箬厢,凌霜淡淡一笑。没有人知道此时的箬厢有多么开心,不苟言笑的师姐居然冲着自己笑了,她的笑容多么美丽,如同雪山上绽开的红莲,纯美而又圣洁。
舀起一勺粥,口感温润细腻。“分明是药粥,毫无半分药材的苦涩,箬厢师弟定是花了不少心思吧。除了师傅,箬厢算是对自己最好的人了。”凌霜如是想着,只是,自己这个被上天抛弃了的孩子还可能有幸福吗?想至此,凌霜的声音忽然有些哽咽,不知该说些什么,终于还是叫出了箬厢的名字。
“师姐?”
“这些天,谢谢你。”
六个字,即使是疏远的谢意,也让箬厢欣喜若狂。要知道,凌霜从不会这么说话,似乎这世间除了规矩外,不会多说一个字。她那样高傲的女子,说一句谢谢有多么困难,她那样要强的女子,却将脆弱露在自己面前,自己又是何等幸运,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聂凌霜,一个更加鲜活的聂凌霜。
“我吹首曲子给你听吧,听说这首曲子很适合练剑。”望向门外的平静,聂凌霜猛然冒出一句,看似漫不经心的句子,其中不知需要多少勇气。
“啊?”
“是我母亲在世时谱下的曲子,它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樱花蝶梦’。你愿不愿意为之舞一曲?”
“真的很美,为了这么美的名字也该舞上一剑的。”箬厢浅笑着答道。
埙的独特声音,混着‘樱花蝶梦’的美妙乐章,如有魔力一般,将人带入了绚丽的春季,漫天的樱花撒下,簌簌落落,铺就一张长毯,戏蝶留连飞舞在其间,恰有伊人回眸,那的确是一场梦,一场美梦,但愿入梦不愿醒。
剑,轻柔地划过,怕惊扰了梦,只挑起一阵微风。翠色的绿竹在白色衣袖间展开,散发出柔和的意,白靴踏在每一个乐符上,就像踏在了松软的花瓣间,落花,是蝶的梦,又何尝不是凌霜的梦?一声一调,奏出的是心的憧憬,是梦的源头。带着安静祥和,曲罢,意犹未尽。
春末夏初,没有盛夏的炽热,没有严冬的寒冷,有的只是一个好天气。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应是荷香浮动。”凌霜放下手中的酒囊,走向不远处的一隅荷塘,菡萏未开,万绿丛中遥遥一点红,分外显眼。若是此时能小楫轻舟,置身于一池碧水中,应是另一番乐趣吧。
正当出神之际,却见不远处枝叶动摇,摇成随意的波浪,箬厢不知何时寻到了一只小舟。他踏舟而来,白靴立于船舷之上,挺拔的身躯颇具风华,君子淡笑亦迷人眼,掩不去眼角的喜色,藏不住一种小得意。
“今日天气恰好,姑娘可愿一同赏荷?”
“哪里来的少年,这样不懂礼节。”
凌霜尽管嗔责箬厢语气中的轻佻,却依旧将手搭在了他的掌心,纤纤素指落在另一只手中,便是这世上最美的风景。
轻舟在芙蕖中穿梭摇曳,缓缓停在一池中央,夕阳的晖洒下,沉醉在暗香中。
“今天,是我这些年来最开心的一天,我想它定会成为一段美好的回忆。”凌霜的声音在碧池中央响起,带着半分喜悦、半分苦涩,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如孩童梦中的呓语,若此时不是处于这份静谧之中,又有谁人知道她的快乐竟如此简单?
“师姐若是愿意,以后的每一天,我们……”
“我们仍是同门。”
箬厢的话语被冰冷的语气打断,他本想告诉她:以后的每一天,我们都可以这么开心。只可惜,他清楚地知道,他的师姐并不愿意。
落花是蝶的梦,是凌霜的梦,如今也成为了箬厢的梦,梦中曾为她舞剑,曾和她同游,曾与她泛舟,梦中的一切就像是一轴隽美画卷,一笔一划,画下最美好的画面。而梦终归是梦,是梦就该有醒来的时候,所有都应回到原点。今日过后,她依旧是三师姐,那个剑术超群、冷若冰霜的聂凌霜,而他还是掌门弟子,那个被隐藏了光华,心甘情愿默默守着一个人的箬厢。
刚刚还是夕阳斜照的晴天,突然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划成牛毛般的细线,点缀在池塘,缀出一片片清圆的涟漪,一楫小舟在雨中尽显朦胧。继而,雨越下越大,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成了豆大的雨珠,那是上天滚下的泪水,或许连老天爷也看不过去那份冷漠,想要用这样的方式帮助箬厢。雨珠打在水面,泠然作响,那是青云唱下的挽歌,哀伤缠绵,苦涩忧愁,其中万般滋味,随着雨水尽情倾诉。
“师姐,下雨了。”
箬厢随手折起一枝荷叶,巨大的叶如同一盖翠伞,遮在凌霜的发上,暗运轻功,小船在水面留下一道划痕,足见速度之快。
其实,他本可以用轻功带着她一齐踏过水面的,只是他舍不得让她淋雨,舍不得让她施展轻功。此时的箬厢,顾不得自己浑身湿透,唯记得师姐剑伤未愈。携着她一路小跑,寻到一处山洞躲雨,山洞确实不是避雨的好地方,阴冷潮湿黑暗,雨水冲刷过洞前的岩石,还能闻到土壤的腥气,可此时,这里却是唯一的去处。
将荷叶放在旁边,找到一处干净的地方扶着凌霜坐下,满眼心疼地看着被淋湿了的她。雨浸湿了乌黑柔顺的长发,额前一只赤蝶挂着水珠更加艳丽,不施粉黛,被雨水洗过便如同初生的嫩芽,清新纯洁。箬厢顾不得欣赏美人在雨中的另一番美态,唯有暗暗自责,若不是自己的贪恋,师姐又怎会在剑伤未愈的情况下淋雨?她不能着凉,她还有伤在身。
脑中思考了许多,无一不是念着他的师姐,浑然不知自己也像是落汤鸡一样,甚至比师姐更加形象。雨水浇灌下来,没有任何遮挡的他自然浑身湿透,一身风华的翠竹白袍失去了本色,此时正黏在身上,每行一步都觉得十分难受,可是不能停下来,他要出去寻找一些木材,一些可以生火取暖的木材。这样的雨势预示着今夜难以离开,山洞阴冷,没有火如何度过漫漫黑夜?
“别走。”伴随着微微颤抖的声音,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箬厢的指,那只手冰得沁人,寒得刺骨,就像是在严冬落入了冰窟一般,没有一点温度。
箬厢转过身来急切问道:“师姐,你的手怎么这样凉?”
回答他的依旧是那两个字,轻飘飘的,带着微微颤音,“别走——”
箬厢以为师姐是心疼自己,却未发现凌霜眼角还没有漫出的泪水,此时的他太心急了,一心想着凌霜受了剑伤,殊不知身体的伤痛远不及心里。带着安慰般的笑意道:“我出去找些木头生火,一会儿便回来。”
有的人喜欢下雨,一蓑烟雨,小桥江南,何等惬意?有的人喜欢雨停,大地润洗,绿意盎然,何等清新?对于凌霜而言,她不喜欢雨,她害怕下雨,雨水就是她所有的泪水,可她又害怕雨停,雨停下来的大地,承载了她所有悲伤的回忆。
雨就像是她命中注定的悲剧,烟雨夜母亲逝世,大雨倾盆的夜晚,她在破茅屋里独自淌泪,甚至在一个雨后的清晨,在她以为自己可以等到幸福的时候,上天又和她开了一个玩笑。
只是骄傲如凌霜,如何肯告诉箬厢这些伤心往事,所以她终究轻轻放开了他的手,徒留下她一人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在深洞里默默落泪。
凌霜害怕,害怕在这个雨夜,今天这场梦也会变得支离破碎,这场梦多么美,美得不真实,可她想永远将它保存下去,保留在记忆的深处。凌霜害怕,害怕在雨夜过后,又会是另一场玩笑,梦中的泡沫再绚丽,永远也敌不过现实,一触即灭。
待箬厢回来之时,凌霜早已擦干了眼角的泪痕,平静地坐在那里,平静地看着他生火,听着他的嘘寒问暖,顺手接过他湿漉漉的外衫,自然地帮他烤火,一夜就在这样的气氛中悄然过去。
箬厢因该是太累了,连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甚清楚,醒时大雨已经停了,自己的身上盖着一袭外衫,至于凌霜师姐,早已不知了去向,唯剩下山洞中一堆灰烬,证明有人曾来这里度过一夜。
她终归还是走了,正如她所言,他们仍是同门,一切都会回到原点,她是三师姐,他是四师弟,此外,再无其他。只是心为什么这么痛?明明早就知道了结局,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