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讲死，其言也善。恐怕这副自挽联真的就说中王恺运的身份了。
作为中国传统之名士，王恺运的确有合乎标准的地方。比如他隐居于衡阳石门时写的《湘军志》可谓秉笔直书，把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在攻下南京后的无耻行径全都写了下来，曾国荃见到这本书后要杀他。王恺运就把原版交给了曾国荃，说，以后我不印了，绝版。
可他到丁宝桢那里做幕僚时，又写了一本《湘军志》，还是那些内容。曾氏也无可奈何，他们当然也想明白了，再让他交出来，只要他不死，还是会写。
后来，民国大总统袁世凯请他做国史馆馆长，他到北京赴任，到了新华门里面，他慢慢地抬起头来看，对旁边的人说，我老眼昏花，新华门什么时候改成新莽门了？
新莽就是汉朝的王莽，篡位而建立新朝。
大家都知道，他这是在骂袁世凯，袁世凯本来是清朝大员，居然做了民国大总统，王恺运心上很瞧他不起，所以就开了这样一个很正经的玩笑。
在国史馆上班后，他见袁世凯把民国搞得太不象话，就写了一副对联：民犹是也，国犹是也，何分南北；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横批是旁观者清。
他把“民国总统”四个字都镶进去，意思是，袁世凯你到底想把民国搞成什么样子，有人看着呢。
有一次，湖广总督张之洞请他吃饭，可能吃的是火锅，吃着吃着就热起来了，王恺运趁势就把裤子脱掉了，上面穿了小褂。大家都觉得他很没有礼貌，张之洞也觉得他有点过分，就问他：您不一直号称名士吗，名士还不穿裤子？
王恺运一面吃，一面解释说，伏羲神农可都是古代的圣人啊，他们都不穿裤子，我这个名士穿裤子做什么。
张之洞大为不解，王恺运就继续说道：“咱们中国在汉武帝以前，都是不穿裤子的。您刚才提到名士，孔老夫子可是大名士吧，他就不穿裤子，孟子当然也不穿裤子，因为当时没有这个习惯，都是上下盖住就算了，裤子可是后来才发明出来的东西。
张之洞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只好一笑了之，继续吃饭。后来，他在一次饭桌上又一次重申了这种思想。
有一次，湖南主席谭延凯来为王恺运祝寿，王恺运仍旧穿着是清朝服装，脑袋后拖一条小辫，还是满洲人的服装。在饭桌上，他一边跟谭延凯聊天，一边就开这位主席的玩笑，说你看，咱们俩穿的都是外国的服装。
谭主席一愣。
王恺运就哈哈一笑，解释道：“我穿的是外国的服装你明白吧，我之所以说你穿的是外国的服装，因为你这是西装，西装也是胡服啊，也不是我们中国的衣服。”
谭主席还是一愣，“我们中国的衣服是什么样的？”
王恺运很正经的说道：“我们中国的服装没有裤子。”
王恺运虽然是读书人，但他看不起一般的读书人。因为他觉得知识分子都没有什么用，可他自己呢，他自己一生为了让自己有用而奔波，到最后，仍旧是没有用的。
王恺运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许多名士的特点，那就是在近乎恶作剧的戏谑中，发泄着自己的不平。他晚年时，最喜爱的女儿所托非人，女婿不仅吃喝嫖赌，不务正业，而且还对其女儿大打出手。女儿写信向他哭诉，他在信旁一笔一字地批道：“有婿如此，不如为娼。”
表面上看，他是非常愤怒，但却是写给自己看的，其实还是一种对自己的戏谑。
大概是太标新立异了，王恺运的风流韵事的女主角居然是一个老妈子。有人指出，王恺运这样的名士搞风流韵事，只要发下通知，人山人海。可是当时的名妓，早就没了前朝柳如是、李香君辈的文韵风华，纵然八大胡同的头牌苏州小妞，不过在弹词小曲上能引得名士微微一笑罢了。世风一败坏，连妓女的水平都下降，真是可悲可叹。
王恺运早年曾有过妻妾，但都在他之前走了（他太能活了，活了83岁）。丧偶的王恺运，已经丧失了续弦或者再讨个妾的想法。但他却有一个年轻人才会有的癖好——每夜如果没有妇人陪睡，他就失眠。可是，他又没有妻子和小妾，又不想找苏州小妞，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家里人。于是，王家的老妈子就纷纷走进了他的房间。
这里最有名的就是周妈。周妈一进王恺运的屋子，从此就是“万千宠爱在一身”了。王恺运不仅睡非周妈不香，饭非周妈不饱。有一次，他把周妈气走了，周妈走了三天，他就三天没有吃饭。周妈回来后，他已要不行了。周妈走到他床前，说，吃饭了。他一听到是周妈的声音，两眼放光，居然跳了起来。
爱之深，自然宠之切。他跟周妈的事，从不避人，不仅在写给别人看的日记里写，而且每次出行必要带着周妈。甚至有一次，居然当着自己的弟子与周妈亲热。
他到北京做国史馆馆长时，就带着周妈上路，路过武汉时，湖北督军王占元请客，按照规矩，老妈子是不能上桌吃饭的。可王恺运居然让周妈坐了上席，周妈狼吞虎咽，陪坐的先生们瞪圆了眼睛，王恺运哈哈大笑，笑他们没见过世面。到京后，袁大总统设宴招待，周妈就坐在王恺运的旁边，吃饭时，大家都跟王恺运说话，可王恺运却忙着给周妈碗里夹菜，袁世凯有几次问话，他因为给周妈夹菜都没有回答。
但是，正应了那句俗话，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王恺运对周妈越是好，周妈就蹬着鼻子上脸。女人这玩意，尤其是老女人，当他知道有人离不开她时，她非但不尽力去为那人着想，还总给对方添麻烦。
国史馆馆长王恺运慢慢地就发现这个老妈子很难缠了。首先就是，在国史馆的杂役人员的安排上，周妈要插手——她要用自己家乡的亲戚。
王馆长本来就不想管这些琐事，自然很高兴地将招聘人手之事交给了她。周妈搞定这些后，突然觉得原来自己手中还有权力，就开始运用这种权力。京城上下都知道想要让王馆长办事，只要通过周妈就可以。
于是，来走周妈后门的人日益增多，周妈见人太多，又见这里果然有捞头，就给自己弄了张名片，名片上是王恺运的亲笔，上面六个大字：王氏侍佣周妈。
王馆长写了这几个字，本来是哄她玩的，可谁想周妈居然用这种名片假借王恺运的名义，写信替人求官，后来还带了一帮人跑去妓院闹了一场。
着下，王馆长出名了。京城上下无人不知他有个周妈。王馆长作为名士，脸上自然就挂不住了，把周妈叫来，先是一顿训斥，然后是让她把做过的好事一一说来，把收到的钱财拿出来。
可惜晚了，女人，倘若在开始时管束不住，将来就永远也别指望。周妈是什么人，是一典型的农村妇女，她哪里受过有王恺运这样的气，先是站在那里，然后突然把头发弄乱，大叫一声，躺在地上打滚，又哭又闹。泼妇表演了几分钟，王大名士可就受不了了，还得跟她赔不是。我们真替王大名士感到悲哀。不过，谁让他标新立异，搞了这么一个中年妇女呢。中年妇女也是敢随便搞的吗。
如果不是后来王恺运的学生杨度帮助袁世凯闹恢复帝制，还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袁世凯闹帝制是想自己做皇帝，可逊清遗老们却以为袁世凯想还政于清。于是，他们欢呼着起来大叫。两方都挂着羊头，袁世凯却是在卖狗肉。为了让卖羊肉的懂点事，安静一点，袁世凯捉了几个卖羊肉的。王恺运见形势有点不对头，就弟子杨度说，风声有点紧啊。杨度对老师说，您传授给我帝王术，我现在正在为老师开路呢。
王恺运知道，大事不好。他可不想在这浑水里摸，摸到鱼还好，一旦摸到地雷，那就是粉身碎骨了。于是，他就找了“周妈瞎搞”的借口，辞掉了国史馆的馆长，袁世凯也知道他家里有那么个不懂规矩的玩意，就准备批准放人。可还没有下令，王恺运早已经收拾行李上路了。这样讲来，周妈瞎搞倒还帮了王恺运一个忙。
事实上，王恺运把周妈抬得这么高，除了满足原始本能之外，还附带有笑骂官绅贬损官场的意思，不论你什么大场合，来的人有多么高贵，我不管，我就带周妈一起，事先讲好，他必须要时刻不离我左右，也就是说，款待我，就得款待这个乡下来的粗鄙的老女人。王恺运的想法其实可以这样来理解：我带了这样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而你们带的却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我们让这么个东西跟你们在一起，平起平坐，我不就是捉弄你们了吗？
或许，这只是一种猜测。而王恺运先生的一生倒容不得我们半点猜测。
王恺运的求仕旅程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但他的参谋生涯却一直是后人研究他而关注的焦点。因为在没有成为他自己所谓的名士之前，“经世致用”精神一直在他的头脑中，牵引着他的所言所行。正如一个想要成为修建大厦的工程师没有机会画蓝图，就去当盖楼工一样，他想亲身实践，把自己在纸张上所学到的东西运用到实践中来。
他也曾意气风发、踌躇满志过，他也为了实现传统知识分子所追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美好愿望而打拼过。
但由于他所表现出来的言行大多不合时流，在别人看来，带有很大的理想成分，所以难以与他人达成共识，有曲高和寡之意味；当然，因他自卑心理而表现出来的恃才傲物等性格因素也制约了他的施展。
王恺运后来对自己求仕与入幕曾作过一番总结：“人各喜用其所短，如儒生言兵，经生言文是也。余少长兵间，人皆以文人待之，而独喜经世。”
这正是一部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所遇到的难题，本来，他们是希望自己成为厨师，可偏偏有人认为他们是美食家。他对于时人将自己目为文人深感失望。
在王恺运看来，此为用其之短，而其真正之长——辅助帝王将相之才却未被重用。事实上，如果从他自身的总结来看，他不被重用，是一部分传统知识分子曾经面临过的事，战国时的韩非，西汉时的贾谊，等等。但同时，正是由于这种真正之长的不被重用，才让他们回头，成为纯正的名士，而不仅仅是知识分子。
王恺运注定是要成为名士而非帝王之师的，因为他根本就没有遇到帝王，从他那段时间的参谋岁月中，我们看出，他渐渐地已经将自己的身份划到参谋一行去了。这可能跟当时的形势——前所未有的君主专制制度将要终结——有着很大的关系，他所遇到的帝王，根本无缘见面，因为帝王自己都做不了自己的主，所以，他的帝王师之梦是必将要破灭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