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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欲将沉醉换悲凉(二)

惊雷阵阵,劈过一道闪电,电光骤亮的一刹那,彤云绯怀里的那个小小人影疯了般奔向那泊慢慢被风雨释淡血水的阶梯,像片无根的落叶随着瑟瑟悲风放逐。

愣愣地呆站住,小小人影的脚边开出朵朵灰蒙血花,是山川满目泪沾衣的凄恨幽绝。

风雨侵袭之下的未央宫,再如何是盘龙戏凤的凤殿龙宫,在丧心病狂的草菅人命之后,也霜冷了鸳瓦,黯淡了绮靡红砖,满满落木飘零。

“武表弟……”唐登云看着铺天盖地雨幕里的小小孩童,毫无一丝底气的声音如同低语,刚出唇便就朔风卷散,对方便没有听到。

沈子延转头想与唐登云说话,可与他眼光一接,却是喉咙一紧,再发不出声。

唐登云的眼神中充满了怨责,虽只一闪即逝,但仍让沈子延觉得心中发怵,竟不由得倒退了两步才找回声音,“济安,你在怪我吗?”

摇了摇头,唐登云语声冰冷,“草民岂敢。草民只是想问殿下,如若方才殿下只弹到第三段便即停止,皇上可会对殿下施以廷杖?”紧紧蜷指成拳,似要从薄而暖的手心获取一点支撑的勇气。

沈子延一怔,讷讷道:“应该……不会吧。”

陈文竟因他能奏完整曲《硕人》而死,也是他完全预料不到的。

他这一年来,每日拚命练习,也只不过是想得到那阴晴不定的父皇几句夸奖,这又何错之有?

然唐登云毕竟此乃生平第一回亲眼见到相熟之人死于跟前,如何不一腔悲怒尽皆表露?

但幸而他生性敏颖机慧,善察颜色,只这般说了一句,便立时警醒双方身份,当下语调一转,原先十分的哀愤不再,只余凄然。

何况,应陈文之托,他再不能让年幼的陈武也步上其后尘,自得谨小慎微,护其周全。

深宫里的生死,不过如秋日枝头萎落的一片黄叶罢了,但那会否,亦乃昭示他的一生?

风雨中,檐角铁马的声音此起彼伏,响成一片,仿佛催魂铃般,吵得人快要崩裂。

忧伤与深沉那样薄,淡得几乎透明,如一层蝉翼覆上他的面颊,“他说,将来出宫一定要去见见我大哥……”

“他说,要把他的房间让给我住……”

“他说,想回家和父母一起过中秋节……”

“他说……”

越说,越显黯然,“他现在就这么死了……他有什么错呢?他只不过是不知道我大哥教会了你《硕人》……若我大哥知道此事,也会悔不自胜的……”

太子能在一月内学成如何将《硕人》整曲奏完,其实有他大哥唐弄玉的功劳在内。

显帝喜欢此曲,太子一心想要习之好讨父皇欢心,偏生如何练习也只能在第二、三段内徘徊,后来,他听唐登云讲其兄唐弄玉竟能将整曲奏完,立时大喜。

而唐弄玉虽不喜此曲,但为助其弟,还是耐着性子,将此曲该如何演奏详细描述了一番,写了一张指导手册般的信笺寄到了宫中。

太子依其所言练习,终告得圆满,其欣喜之情,可想而知。

然事情发展至最后,谁也料想不到竟是如此情况。

周遭朱红宫墙长亘绵延,粉淡殇颜,不见昨日宫阙,袖舞流年,亦不见弦飘人和花相艳。

丢开披着的捻金银丝线滑丝云纹绸面镶风毛斗篷,唐登云转身走入漫漫疾雨里,仰起头,任凭寒雨斜侵单裳,在一身如着墨洇晕的绛绯赤红衣衫上留下点点泪痕湿渍,暗红愈加沉淀化散。

荣宠繁华、金粉喧嚣的宫室,锁住了多少自由的天涯,空逝了多少绮绚的韶华?

荧灯帛卷,文曲墨笺,居然也成了汹涌的云,惊起的涛,化为殷红的鲜血将一大片汉白玉阶染作赤焰丹霞。

拼命告戒自己千万不可在此非常关头表露任何凄愤,却仍是忍不住抑讳地出语相诘,丝丝悲凉。

“文表哥何其无辜……”情绪并非太过于悲痛,只觉得无尽的失望慢慢凝成冷铁般的绝望,灌进身体的每一寸血管,“他和我大哥一样,才十八岁,不,还有三日,就满了十八岁……下一个,是不是就要轮到我大哥,或是,轮到我?”

谁把谁的明媚尽收眼底,谁把谁的难过感同身受?

十八岁,正是芳华如锦的年纪,仿佛春日太液池畔枝头开得如醉如雾的桃花,粉衫轻艳小嫣红,芳华灼灼妍如醉。

那样的红粉香流春水浓,却一朝残花吹散香盈袖,胭脂泪落满潇湘,累了鸢尾,负了紫夏,从此隔云隔水两茫茫,天涯回萦千万恨,一场翻覆成败只因纸笺摇笔作煌歌。

无数水流顺着亭檐飞卷的翘角,自瓦当上急急飞溅而下,撞得悬于亭檐铁铃叮当作响,唐登云的声音如铁铃般泠泠在耳边,那样近,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及。

沈子延隔雨相望他的眼,似乎是欲寻一个答案,然而看到的是他双眸春水的不再和煦照人,透出淡淡凉寒。

心忽然揪起,一瞬的窒息涌上,连声道:“济安,不要再说了!”

顿了顿,便也奔入风疏雨骤,用力擦着唐登云脸上的雨水,那越来越倾肆,怎么也擦不干的雨水,“我不会让你像他那样,不会的。”

他与唐登云相处的时日虽短,但觉唐登云其人如云,更尝记那日春风吹碧,御柳堪剪,桃花铺绣,自己懒步芳尘,有一柔秀的美丽少年面薄腰纤,绛唇一点如珠,一袭流水潋光的绛绯赤红广袖绸衣虽略显压抑沉淀开墨色,斗篷下衣缘以金线绣了朵朵桃花的罩衣亦为暗枣红,配了他妍秀柔润的细眉清眸,却是出奇的融谐,反生出一种如云的出尘风姿,华贵而内敛,丝毫不似听闻中酒宴上的傲肆,便生了更多的奇异之心,在相处的时日里发现他有胆有谋,又极为投缘,对他的情谊便也超过了与之相伴五年之久的陈文。

如何能忘,又如何割舍,可谁能确知,道一个承诺,背负一世枷锁,以悲歌落幕。

若干年后的大康亡覆,记忆苍凉的碎片间,一片耀炫流华的年月,被腥风血雨清洗涤净最初纯美明净的红粉光华,只剩下浓黯的浊黄残影,提醒曾经的流年已荡然无踪。

谁堪数年后锦花似雪,谁怜屈指间月华如练,繁华谢尽,不过一场山河永寂。

唐登云抬眼,拨开他的手,语调似不信,似淡笑,“那臣就先行谢过殿下的大恩了。”眼睫下垂,余光见及立于条案上的陈武呆默了许久之后,跪于那一片触目伤情的赤霞之中伏倒三叩,继而起身离去,竟不回头再看一眼。

心知,刚刚行酒令时那个天真灿漫的孩童已和陈文一同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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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来江水绿如蓝,怎不忆烟花江南。

花谢漫舞,红粉旖旎,江岸层层林立的楼宇间风移花影簇,鸟鸣翠柳依稀得见美酒名花拼深醉,歌啭玉堂春,舞回金莲步,文物鼎盛,人才荟萃,好一派笙歌乐舞的锦瑟繁华梦。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然隔了满江烟纱浓雾朦胧的建康城,似淡墨轻笔软晕的迷离粉彩,美得使人醺醉。

浪淘尽滚滚伟烈,乱世飘摇却这长江之畔尚能平平稳稳远离战火,当真万幸。

不过这乱世栉竖的亭台楼宇侧也有略见残旧的瓦白砖墙,街角的嘈杂之音,“这还没过十几年的太平日子,不知继那‘开皇’之后的‘明业’能长久几年吘……”

该方的广袤土地,一沙一石,一草一木,似还都透露着从前大战刚过的余味,虽然滞停空中的几点尘土已几乎没再有血的气息弥漫刺鼻异常,可谁希望如今这般暂时的平静时年再拖入烽烟,成为野心的代价?

角落里转出个成年人应那老年男子的话,“许是长不了呢?”说着话却朝那边江面上望,眉宇犀利如剑,尤自带着未脱年少时的轻狂张獗。

湛湛长空云岚来去,亭榭溢彩之中更见浪蕊浮花漫漫盛开遍处,连碧山芳洲之上亦凝香飘飞,天际飘舞的花白及粉红的瓣色或淡或现于濛漫的薄雾里,一大片纷飞着的落英飘飘然萦旋于几只正悠闲荡逐着绯艳花瓣的巧艺乌篷船周边,宁静而安然。

拂晓的雾气慢慢散尽,船那头的情形也渐渐望得清楚,在首的船头,一袭雍容持重的华衣金服定静地垂着头倾听薄纱掩面的一身清浅水蓝说着什么,说到后来两人都相互对视了一瞬就突然同时笑起来,但笑完后静默了一会儿,又齐齐转过头去,各自别开了视线。

飘飘悠悠的漫漫红粉轻然飘撒,面戴柔纱的天水蓝纤纤指尖缓缓从袖中伸出,摊开手接那漫撒的红絮,飞纵的乱红中,干净出尘的蓝衫少年恬静地安视着落入他掌心的红蕊,清风拂过,广袖凌风飘散幽兰的逸姿似欲乘风而去。

万顷碧波之上纯净蓝衣恬柔得仿佛一勾新月临水,自顾地优雅拈花,心神却已不知飘向何方,身旁淡定的金衣华服或已静侯他启口许久,神色奇怪地半侧过脸来,原本笼袖的双手轻轻拈落少年青丝间的娇嫩。

纵然相隔遥远,还有轻霭时不时飘过江面,这边冷冷眺望的男人仍可辨出从容得近乎深沉的金衣人冷静无情的神态忽有悦色,恰如寒寂冬夜突遇漾起的春风,一道耀目金光划破流云浓雾凌于满天的花飞之上,而他身畔素手拈花戴着面纱的少年蓝衣飘散于汀澜之面,周身浅蓝轻纱曼装水丝,风静恬和,素蓝之袖飘飘,虽仰首闭目又轻纱遮面让人看不到那娇柔下的诗颜,然那澄净圣洁的秀美教人若见一簇破冰而出的灵兰染霜初露,美得不似凡尘中人。

时风静静地掠过不说话的俩人身边,拂漾了那举世无双的金衣与绝世倾城的蓝衫,衣襟齐齐飘飞,发丝亦纠葛缠绕着一起随风四摆,那般的飘缈四散又凌烟霏微,仿佛瞬间日月耀眼夺目的无比明光都集中到他们身上般体透轻晕之芒,倒映在水中清澈波光之上更是在天然之外平添几分朦胧,恍如神仙下凡的贵介双人。

江这岸开着摊子的老者听了男子的话赶忙望望天光尚早,四下人稀,“年轻人可别自负逞强乱说话,小心惹谁一怒就要了你的命!”打量身边这抿唇负手而立之人的衣着形貌,垂散的黑发半披不披,一身的玄黑衣袍仅于衣襟和腰封处以金色丝线勾出古朴绣纹,霸煞之气扑面,却双眸散发著妖邪的阴光,唇上噙著一抹诡魅。

收了玩世不恭笑容的男人仿若煞魔在世,跟自己讲话却眼睛未曾望着这方,被那周身不同凛然之气慑得有些轻抖的老人不由惊异,他在看什么?

想寻个答案,便也顺着他的目光只见白苹汀州之上几叶乌篷船悠然飘摇,飞红满天里领先的一艘船头有二人贴得很近,却气韵风华冠压身侧掠舞过的百花千瓣雨黯然失色,一袭金衣温如暖阳,一袭蓝衣澄若皎月,皆广袖当风几欲凌空,教人一看便如入若幻似梦的异境而丢了魂。

缓云轻聚凝雨,细细洒落。

“这……”是梦耶,还是幻耶,摆摊的老人家震撼至极处,直到年华更老之时仍清晰地记得这当年的一幕,终身都没有忘却。

长江之上有扁舟缓缓前行,船首两个绝世风华的男子浮云逐风里凭虚御风,渐渐消失在江河雨雾之中。

一卷清酒词话,一段佳人韶华,定格的经典无法复制。

很久以后繁华落尽,金衣和蓝衫都化骨成灰,长江南岸见过他们的人都还仍一遍复一遍地重复着今日一幅倾尽天下的所见所闻。

这场水云间里的旷世绝恋真的无论谁都永生难忘。

下着雨,老者边拢东西边收摊子,不再像之前那样呆呆看着立着两人的船由远及近渐渐消失在视线里,想和身边的那袭黑袍再叨问几句,但黑发披散垂在腰间的男人已转身经过壁上垂下的幽碧藤萝。

其人漆黑的乌袍仿佛永夜之潭,张扬的英武却是浑身邪气,慵懒的语气里也尽是睥睨窥伺天下的煞霸,“他们分别是‘无双公子’欧阳墨尘,和‘南疆圣子’贺兰峰芜。”踏过青石地上所积的一些残水溅起在袍上也很无所谓。

老者推起摊子正要迈开前行,听了那黑色衣袍之人的话似在瞬间失去了行动能力。

回过头久久注视着濛濛烟雨间空辽朦胧的江面,宁静得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心跳。

他们,竟然便是无双公子和南疆圣子……

烟雨暗千家。

水雾洇开,细如愁的无边丝雨里间或有轻薄的花瓣稀稀落下,空气中弥满了淡淡的花之甜香,贺兰峰芜静然地坐着望舱外,看红尘起落,忆红尘隐消,一生哀思皆融散在了这滚滚东流的一江春水里。

终于抵达了这处,建康城,他真正的故土。

六朝古都,五代建康,历经三国时的东吴与东晋,南朝时的刘宋,萧齐,萧梁以及南陈,自东晋建都东吴建邺城后改名建康,又沿按西晋旧都洛阳格局改建,乃有今朝格局。

吴时都城之周二十里余,南北长,东西略短,玄武湖在都城北,覆舟山有乐游一苑,原址约于今健康之北,宫城位置城内偏北,西为孙权建的太初宫,东为孙皓所建的昭明宫和苑城。

东晋同南朝皆用此旧城,东晋时筑长堤以防水患,并引湖水通入华林园、天渊池和宫内诸沟,再下注南城壕,复增辟九座城门,至齐时土城外包砖,城中河道以秦淮之水直通长江,又从此河引运渎直通宫城太仓,运输贡赋,北引玄武湖水南注青溪和运渎,以保漕运与城壕用水,宫城乃起建于东晋咸和年间吴昭明宫、苑城故址,称“建康宫”,又称“台城”,有宫墙三重,外周八里,苑囿几布于都城之东北郊,南面正处之位乃直对都城正门宣阳门的大司马门,两门之间为二里长两侧开有御沟的御道旁植槐柳,大司马门前东西向横街,正对都城的东与西正门,宫城北有原是东吴旧宫苑的华林园,刘宋时加以扩建。

而至宋时就东晋药圃建成,东北依着钟山,西北濒邻长江,沿江丘陵起伏,无外郭城,然其西南有石头城与西州城,北郊长江边上筑白石垒,东有东府城,东南两面又沿青溪和秦淮河立栅,设篱门,成为外围之防;都城南面正门即宣阳门,再往南五里为朱雀门,外有跨秦淮河的浮桥朱雀航,宣阳门至朱雀门间五里御道两侧布置官署府寺,居住里巷亦主位处御道两侧与南岸秦淮河畔,北岸的乌衣巷则是东晋王、谢名门巨族累世居住之地,王公贵族的居所均多置布在城东青溪附近风景优美地;又六朝帝王均信释教,建康城内外遍布佛寺,有五百余所,如同泰寺(今鸡鸣寺前身)、瓦官寺、开善寺和城东北摄山的石窟寺等,故有一说,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飘立烟雨之中。

历来称形胜之地的建康却经历数度浩劫,二百余年的京都繁华尽毁,台内宫室并皆灰烬,都下户口百遗一二,大航南岸极目无烟,更在父皇的祯明三年被康朝大将韩擒虎与贺若弼攻破,将父皇俘虏后南朝之陈廷覆灭,便诏建康城邑宫室,并平荡耕垦。

实始开皇九年春大康平陈后,此六朝之都城降折为属县,同置蒋州,显帝明业二年时,将建康、同夏、秣陵三县并入江宁,废临沂、丹阳、湖熟三县,属地亦并人江宁,次年蒋州复名丹阳郡,江宁、溧水仍隶属丹阳郡改丹阳郡,更下令全毁建康所有的城邑和宫殿改作耕地,免再被有心者占之春风又生继续称帝,此之后,建康只存小小的石头城以作蒋州之州城。

后世一诗人《金陵白杨十字巷》曰:“白杨十字巷,北夹湖沟道。不见吴时人,空生曜年草。天地有反覆,宫城尽倾倒。六帝馀古丘,樵苏泣遗老。”

更有《台城》云:“台城六代竞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

大康一统山河之后,金粉繁饶的建康城从此沦为历朝文人墨客抒发胸中块垒的吊古伤今之地。

杂乱画面都过眼成历史烟云,江山如画,怎敌岁月千秋。

东傍钟山,南枕秦淮,西依大江,北临后湖,如今建康城虽不见往昔灯红酒绿,至少百姓生活也渐渐安定,除了可见片片青碧的菜畦,亦有家家店铺沿街开张,门庭之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或见酒旗迎风招展,或听叫卖此起彼伏,靠着此方宝地得天独厚的风水气脉,短短时间从人为肆毁的荒败小镇又渐现往日的繁荣富庶,隐隐昔日天下王气第一都的非凡气象即将重生归来之趋向。

斜风细雨作春寒,发冠其上长长缎带饶过耳际随意垂到胸前的金衣人在素衣淡服的少年身边坐下,“想什么?”轻轻将取来的雪貂杂玄狐皮毛坎肩覆在少年背上。

肩上披了件什么忽然一阵温暖,遗世独坐的贺兰峰芜回眸望去抬眼看他,一个泛起的微笑水雾般绝美,“没什么,只是南陈的灭亡让我想到一句话。”又微垂双睑低下首去。

一身金衣的公子抿唇微笑,“是什么呢?”为他覆好坎肩后却又立即若无其事地撇过头去。

贺兰圣子似乎有些惊讶,又觉得也是情理之中便释然没再言语,一双黑中显蓝的玲珑剔透的慧黠明目转望舱外,清瘦而又不失柔腴的手腕轻伸触雨,“水积不厚,负大舟无力,拗堂覆杯水,芥舟之,而杯胶之。”

当南疆圣子平静地说出那番话后,欧阳墨尘心中一惊进而双目一亮,眼有笑意地慢慢看向那一直静对舱外烟雨的蓝衣少年,“风积不厚,负大翼无力。阔青天之志,九万里,培风不辍。”

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和淡神情望着,那袭澄净圣洁清华似月的天水蓝衫轻轻抹去落花春雨的寂寂浮想,伶仃蓝衣,柔袍宽袖,蓝得如此干净,纯粹,泠冽的清新自在飞花轻似梦,仅一个背影称在这细雨落杨花里,便颇有股静若处子之美,澄空一般恬淡的形容像隔绝了尘世喧嚣,千万年的漫长岁月白驹过隙。

还在灵仙源水月谷两个人共一起时,他便知晓贺兰峰芜作为身负神职巨任的圣子,必须为了肩扛的重大使命而于法术修炼之外见缝插针不遗余漏地熟读各式学问,而又因涵备“过目不忘”之异术与惊人记忆力,在尚还十四岁时已于奇门遁甲、机械技巧以及阵法韬略等学识上不逊他,甚而在通晓阴阳八卦际算无遗策上亦同他不相上下,连琴棋诗画书数音射上也无一不通,无一不精,故此未出南疆时,他们每每攀谈从朝政格局军国大事至江湖趣闻小道消息之际圣子不仅如数家珍,甚至深入讨论到关键点上除了深谙各派武学秘笈,能据图看出各家功法招式路数,对天下所有的一切了如指掌,还对招式的实战运用之技深刻熟知,到达随口点拨的高境,令世间各名家汗颜,是而曾于南诏某日面对其余五诏国偶时的闹事挑衅,用融会贯通的学知指点国民应对来寻衅滋事的外敌,使人们武学技艺大增反败为胜,让众人无不佩服之至,从而和稳了六诏国为一家,皆彻底忠诚地共同奉侍这位圣子为至高无上之权威,洱海无可企及的珍宝。

因此欧阳墨尘偶尔落英中奏箫或望月里抚琴时,恬静旁听的贺兰圣子皆能准确无误地闲闲道来其中思意,教他颇感“伯牙所念而子期必得之”的舒好心境,灵犀相通地视定知音,无论聊天品茶或者猜谜对诗皆喜邀约那袭天水蓝探讨一二,下棋看书还是赏月看花亦愿听凭其鉴赏或提点几句,而往往那位蓝衣圣子虽可看懂这些精妙事物的真正精髓所在,却在一语破的之际又言辞适度,不故作谦卑也不过耀锋芒,教人直有如沐春风之感,觉得自己受到尊重的同一刻又能欣然认知自身能提升之处,还无有愠恼,十成十接受得心悦诚服,愈发认同和他攀聊实乃一件极舒心之事,更是相信了彼此有缘会一见如故的说法。

一位非常难得的听众,又是一个有问才答的灵慧少年,教一袭金衣的无双公子如何不会有明明未相识多少日却有种认识了一辈子之感,何况就像这般圣洁而灵秀的男孩儿懂琴知琴还能绰绰有余品评别人却亲自上手从未有过一样,若非必要,是绝不开口说半个字的,亦正因如此,启唇便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总是不经意间的深藏不露就一次又一次地一语惊了四座,令人侧目之时更不是一般地有好感,相见恨晚。

譬如方才的出口成章,文辞达意。

忍了心底悸动,贺兰峰芜侧过面望住身旁的金衣男子,背向远处雨幕烟笼下的涛涛江水,柔波漾耳。

碰触到了金衣人的目光,那人亦是一愕,身体微微紧绷地定定望着他,良久良久。

两人挨得很近,近到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

欧阳墨尘没想到南疆圣子会忽然回头,贺兰峰芜也没料到无双公子一直注视着自己。

潮湿的风不知从何处归来,蛮横地包围了飘摇的旅程,世界颠簸一瞬,坐在一起的两人猝不及防地撞触彼此。

绽开的蓝兰一朵剧烈震荡落向金衣公子,身有的兰花天然幽香惊吓一刻绕住颈项,眼前亦兀自萦绕着天水蓝的清浅影子,迟疑须臾立即反应过来将对方抱了个满怀。

却惯性双双跌落舱面。

贺兰峰芜本想站起来找些事做以避免凝滞的尴尬气氛,写写字或绘幅画什么的都好,却在那霎雨势渐大,船外突刮一阵疾风打来猛浪一个,他失去重心就这么斜跌而下,欧阳墨尘及时出手拦截却亦被乌篷船首尾的不平齐亦连带着和他一起倒在船上。

站不稳跌在金衣人的身上尚算其次,天水蓝的面纱斜斜半落,在与金衣公子一并滚了一圈撞到篷舱壁面吃痛之际失力,本能地低下头想舒缓一会儿,却意外唇磕到了对方唇上。

“唔……”蓝衫少年的唇瓣被金衣男子的白齿碰划,似乎还擦破了点皮溢出丝淡淡血味,忍痛之余竟单纯地认为自己这样属于在欧阳公子唇上一吻,还看见彼此唇上的丁点血迹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迎上对方点漆似星河的目光不禁羞红了脸,顾不得疼弓着身子几乎缩在金衣怀里。

欧阳墨尘的身子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怔忪片刻两手支地,半扶半揽着以双手捂脸的十五岁孩子坐起来,握着他瘦润的双腕慢慢拉开,可那蓝衫少年却把头垂得更低了,就是不让金衣人看见他红了脸绯了靥的害羞神情,然无双公子一向冷峻的唇边居然有了点奇特的笑意,“让我看看你唇上的伤。”

忽视掉适才少年缩进怀中的那一瞬时间分明听到自己的心猛地跳动一声,只是心中好笑地想让他抬起头看看,可那孩子偏就是左右死活不给他看,眼前便只有连缀着蓝色头巾垂于少年额前刘海上的水滴明晶荡来荡去。

荏柔却极是坚忍的少年突然像个叛逆的孩童般执拗。

金衣男子的眼中似有笑意,嘴角亦微微一牵,他都还没追究从未有想到自己竟也会被同为男儿身的小少年“轻薄”的一天之事,面前这孩子反倒羞涩起来。

这张灵澄纯净的脸都看过一次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不嘛,不嘛……就是不要!”又掩捂上脸不让他看。

无声一叹,笑意从半垂的眼帘下溢透出来,欧阳墨尘稍稍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缓缓伸手抱住了贺兰峰芜,“好啦,不看就不看。”金线环绕指节分明的这双手如同哄婴儿般轻轻拍着,温和而无辙地笑着,即便怀间的南疆圣子是如何肩负拯挽苍生万物福祉重获新生的艰巨使命,舞勺之年的岁龄毕竟还只是一个孩子。

天水蓝并没有去推他,当头触到金衣人端定的胸膛才慢慢心安地放下掩脸的双手,温顺却娇羞无比地顺势靠在那人襟前,感受着对方身上传来的润暖微轻阖起了眸,缓缓回环住无双公子的腰。

而且这样金衣公子也不会看到他清新莹净的嫩白面颊似点艳朱砂。

欧阳墨尘又是一怔,略急的气息吐呐,眼底忽然便承涌了丝丝的忧悒,察觉到自己轻微的失态状便马上冷静下来。

他向来不怎喜与人亲近,刚才风浪打来时那孩子如小兔般的惊慌模样教他破了例,而此次则因认为对方是忘年交的好友,又更是自己灵魂的知己,所以一时欣喜才会如此。

何况抱住这少年后没一会儿心灵便突然一下子平和了下来。

然又似乎觉得眼前情形过于暧昧而幽幽叹了口气,尽管他和他乃彼此的知音,亦定论这种拥抱纯属为男子间的互相安慰,却为何挂镜上映影的他眼神居然有点古怪带点茫然?

雨暮风吹红满天,花飞莫遣感流年。

南疆圣子的兰花清味幽雅地染了无双公子一襟的凉香,冷静些许的那袭金衣虽仍还余古波不平,发尽天下暗器的手却举止有度地拥着蓝衫少年,只是口上正经八百地打趣着,“为何不让我看?上回却又那么大方。”

虽然怀中的少年是圣子,可毕竟一个男孩镇日蒙着面纱确实教人觉得好生奇怪。

这面纱掩覆的到底是何种禁忌?

突然就晦涩难言,贺兰峰芜的清瘦身子竟有些无助的轻颤,紧偎着金衣人带着暖意与浅浅药香的怀抱不想再离开,忧悒沉静地垂首沉默一会儿终于悠悠说出一句话,语音却好似失了气力一般,“这是圣族规矩,也是神明所颁下的戒律,除非……”将到口的话收住不欲深谈,仿佛收了的是一场秘密。

八岁多的时候娘亲便上了昆仑山闭关修道,此后一直在圣姑的看导以及众圣侍和巫卫的环护下潜神修炼与成长,努力坚毅成长的同时一个人不断学着去妥善安排几乎整个灵仙源的事,直到快满十四岁的时候遇上这么个一身金衣的无双公子,繁杂的各项事务才不至于人从前那般一肩担得那样累,若再失去这最后浮木的话……

虽然不想再形孤影单,可这段感情注定没有结局。

那便这样吧,能默默陪伴着你就好。

若你心里无我,那我也不会让你困扰。

其实只要有他在身边,这世间一切在自己看来就都是出奇美妙的了。

“除非什么?”欧阳墨尘迅速从少年欲说又停的含糊其辞中精准地捕住关键点,眸里带着些深思。

眼中睿智的神采流转着光华,他有种感受,或许再进一步便可揭晓此疑问的终极答案。

怀内的贺兰圣子神色失落,深深倦怠地勾起唇角无声一笑后便默不作声,虽那笑音听起来比尚在水月谷时恢复了点元气,语气却是掩不住的疲惫。

有时沉默也是一种策略。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隐忍不发的心伤,有一种感情是永远都不能开口说出的,一旦说出了,那便是绝对的错。

况且耽于世俗情感的心是与他的圣子身份以及肩上所担负的挽生使命极不相符的。

但欧阳墨尘更觉怪异,不依不饶地轻轻问,“不能说么?你可是男儿身的。”见少年没有反应,只好将自己之所以不解的缘由说得更明白。

贺兰峰芜墨蓝得剔透的明目漾起水光,好半晌才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回答,“无论男孩女孩都一样无区别,所以不要再问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惟独你是我终结不变的宿命。

只是这份感情有悖人伦,注定不容于世,因此若是他们能这样知己般地相处一辈子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所以有些事不教无双公子知道那便还是不要说为好。

然而这一生他再不会为第二人摘落面纱,将星月挂坠亦是只赠与此生唯一认定之人。

可天水蓝衣忘了金衣公子见多识广,天文地理民风习俗几乎无所不知,又怎会没听说过作为娲皇传人覆戴面纱不可任落的这一风俗?

故而稍作思量才幡然醒悟之后便蓦地瞪大眼睛,“你……那象征女娲传裔的星月挂坠也是?!”修长有力的十指柔柔地抚上那张清新灵净的脸,用最轻柔的力道徐徐捧起,才看到那少年眼中有水光。

可贺兰峰芜在脸被捧住的刹那蓦地咬住下唇,闭了下眼眨去涌上的那层水雾,强打起精神掩饰住眼里漾起的泪光,待再度望住欧阳墨尘的眼时,眸底的软弱已被瞬间掩盖,言不由衷道:“没有,绝对没那回事,你不要想岔了。”

荏弱背面的坚强,却令金衣人心疼之余亦不由为之失笑,认真中带了些玩味,“哦?三六可真了解我,那便说说看我想了什么会偏差。”凝着少年那副泪水已在眼中打转却还是生生忍下的倔强样,金衣公子眼底有了些不自晓的疼惜眷恋时亦实有些忍俊不禁。

叹了口气,南疆圣子自对他揭落面纱甜美柔笑之际已是最大勇气的心迹表明,而他当时其实是无法理解也难以接受,因而亦便真让自己一时不解其意,那少年不愿他为难,就什么都不说。

如今他有些决定去面对了,才知贺兰圣子企盼着,独自背负着,隐忍着,痛苦着……所做的一切全部都是为了他。

何况那一袭清浅澄透的天水蓝乃娲皇门第五代传人,作为南疆圣子,必须承担起重生神州复兴华夏的巨责,且亦顾念到金衣公子是凌羲城的少主,又身处软红俗世,有自己的亲友、城国以及人民需要保护,哪得如此随意所欲恣性任为。

想不起曾几何时,欧阳墨尘无法正面贺兰峰芜那双伤痛的澄柔双眸,而今他与他对视一眼,再细细冥想这番感情,心底里一处最柔软的地方竟霎时间被少年含泪的瞳光触痛。

凝眸处,爱慕都写在了谁的脸上。

他为了你而舍弃自己。

这孩子就从不是一个会为了一己之私而罔顾天下苍生的人,如斯的大爱无形,亦是与欧阳墨尘的心思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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