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尚书大人
你知道你写了什么吗?
苏启要怎么回答才好,他明明已经看过卷子了,为何还非要问自己这么一句话,难道是因为他还想知道什么吗?
绞尽脑汁都想不透,确实呢,贵人的心思又该怎么揣度呢,还是不要揣度的好。
苏启认真地说道,“我写的,那是极北之地万千子民想说的话,难道不是吗?”
尚书大人拿起卷子端详了一番,说道,“你的字迹都有几分书法家的感觉,工整但是只得其形,未的其魂,还需要磨练一番。”
确实,苏启用的是工整的正楷,因为他不希望贵人错过其中哪怕一个字,所以他放弃了自由畅快的行书。
苏启的正楷,着实工整,多年临摹,怎么也不不会太差。
苏启浅浅的一笑,不知道尚书大人的意思,但也附和道,“尚书大人也是懂字之人吗?”
尚书大人微微一笑,说道,“倒是懂了一些,不过人老了难免不想动笔,现在都是年轻人的天下,比如你。”
比如我?
为什么比如我?
苏启苦笑道,“苏启愚钝,不知道尚书大人之意,小子年轻,怎么可能比得上您?”
尚书大人古井无波,说道,“俗话说得好,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势必要死在沙滩之上,你说不是吗?若是你比不得我,怎么敢在天子脚下说天子不当葬在极北呢?天下之大,莫非皇土,难道你的夫子不曾这般告诉于你?”
的确,苏启在文章中明言自己的观点,天子不应当落葬贫困的极北之地。
‘不当’一词,说的可真是恰到好处呢,苏启都不知道要如何去辩驳了,因为极北之地已经对大虞称臣,故而也算天子之地,所以天子的落葬不正是极北之地万千子民的福缘?
苏启沉思几许,正色道,“极北之地既对大虞称臣,自然会忠心不二,作为极北子民,苏启自然明白天子落葬极北乃是我们子民福缘。只是,我们臣服天子,可天子福泽可曾降临极北之地?极北之地虽说地广人希,可依旧有百万子民,百万子民生存于水深火日之中。而如今,天子仙逝,我等悲痛不已,但极北之地民生本就贫苦,难道还要劳民伤财,大兴墓园吗?”
苏启说的掷地有声,说的面色微微泛红起来。
苏启也不知道自己真心在为极北之地的贫民诉怨诉苦,亦或者是在为自己,为阿公而奋不顾身,总之他就是那么做了。
不管他是否真的只是借着贫民作为幌子而以文进言贵人,他都是站出来了,比起那些拿着极北之地人民的俸禄而苟且偷生的活着的人,他自信自己强了不止十倍。
苏启说完了,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尚书大人,因为他心中有底气,有团火焰。
尚书大人点点头,看不出没有半分的恼怒,也看不出半分的惊讶愕然,连一丝情绪的波动都没有散发出来,瞥了一眼苏启,说道,“极北之地是贫乏了一些,你可知道天子只不过是收取极北之地的朝贡,也未从极北之地收取哪怕一毫的税收,已故税收都掌握在极北之地的本地官员之中,不错罢?”
苏启不知道,为官者方知,税收是一笔巨额财富,到底是天山大部的执掌者中饱私囊,还是尽数交于大虞。
如果大虞天子当真不曾收取一丝一毫的税收,那么苏启将无言反驳。从大虞角度出发,天山大部称臣,他们自然需允诺重兵相扶,防止其遭受诸如魔族,异族的侵害,每年也不过是收取一点朝贡以及得到来自天山大部的不二忠心,那么天子落葬,就算奢侈一些,又有何妨?难道不是极北之地的贫民为保家而做出的交易吗?
苏启有些苦涩,自己果然不是这些吃了几十年官粮的人的对手。
“草民不知,试问,天子当真忍心让极北之地的贫民愈发的贫穷,依旧还要落葬吗?”
尚书大人淡淡地说道,“你只问极北之地贫民有多穷有多苦,可你当真知道他们之苦?穷,贫都还可以证明你有一个家,但流落异乡,街头乞讨的那些真正的苦民呢?为了保极北之地平和,大虞出的力会少吗?那数十万的将士们在边疆塞土上,抵御外族的压迫之时,还要抵抗着严寒,难道他们没有半点功劳吗?”
他问了四句话,问的苏启哑口无言。
苏启突然觉得自己太天真了,天真到以为自己可以毫不畏惧的与贵人短兵相见,纸上谈兵且将对手说的百口莫辩,结果却是适得其反,好生可笑。
既然如此,苏启还能说什么吗?
这个坐在案几前的中年男子,他的话毫无半点破绽,或者说苏启成长的不够,并不能找到其破绽,既无破绽,他便落败,败得一塌糊涂。
尚书大人又瞥了一眼苏启,眼里没有半分嘲讽之意,说道,“天山大部的执掌者对此都未曾开口,倒是你一小娃无畏的站出来,我是该说你为保大家而舍生忘死,还是为了自身而之生死与度外?”
确实,凭苏启此文章,尚书大人便有一万种弄死苏启的办法与理由,只是他没有那么做,他到底想做什么?
苏启知道,他并没有杀将自己之意,毕竟一卷聊聊数百字的文章,不过是一个书生在据理力争,为国为民而敢于直言,或许有些莽撞,可也足以得到一些原谅,到底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最让人心寒的是,他到底想做什么。
摸不着他的想法,便无从应对,那才是最可怕的。
苏启鼓起勇气,大胆直言道,“我自贫窑的部落而来,此番不过是但求在文试中谋得仕途之道,但考官却以‘天子驾崩’为题,苏启自当了解其中之苦,故而大胆直言,亦不觉得何错之有。”
有时候,就是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一件事,究竟是在为什么。
就像苏启,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为阿公,还是在为贫民,亦或者两者兼有。
尚书大人端起茶杯又呷了一口,眉头一皱,说道,“极北之地根本就喝不得茶,方才刚刚放下,如今便成了冷水,颇为可惜。”,说完便放下了茶杯。
冷水,不是冷茶。
苏启应道,“极北之地喝茶自有一套,只不过是大人并不知情罢了,若是大人将大虞喝茶习惯迁至极北,当属不可,故而大人只能浅尝冷茶,着实不适。”
极北之地偏寒,常年积雪,想喝热茶,便只能趁热品尝,留不得。
尚书大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说道,“你从何处来?”
苏启大惊,心中顿感怪异,难道他不知道我自卞桑而来?亦或者说,他与阿公不相识?
杨帆之言……难道与此人无关?
大虞,此番到底来了多少贵人?
苏启正色道,“小子自卞桑部落而来,于天山城北边,小子自幼无父无母,与爷爷相依为命,如今年方十五。”
尚书大人站起来掀开小窗格的窗纸,望着窗外的梅花下的无名花,说道,“本官奉命前来极北之地勘察,已然数月,天子前些日子方才驾崩,我悲痛不已,外出视察途径野地见此无名花清丽脱俗,故而命人移植了一些,你看它们长得多好。”
答非所问,苏启不明白大人究竟在思考些什么。
任他如何猜测,都联想不到与自己何干。
尚书大人又说道,“本官非常钦佩这些无名花究竟有着怎样的毅力,方才可以在如此饥寒交迫之地却盛开出如此美丽而洁净的花朵儿,只是无论它们在努力,却是连正名的机会都没有,若非本官,世人又怎么会认识?”
他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苏启急忙应道,“大人爱花,故而发现如此美之话,乃是天之意,莫不是天要您为此花正名?”
他不知道大人究竟想做样,这种似是而非的谈话最是烦人最是累人,不如来得直接一点,不是更好?
尚书大人指着无名花,说道,“本官只是爱花,可还达不到为花正名的境界,人生当如此花,不是吗?”,说着,大人又穿了一件厚重的大棉袄走了出来,在无名花边上,轻轻的嗅了一口。
苏启不不明其意的点点头,说道,“人生当如此花,如论如何的逆境,都要奋不顾身的去绽放自己,不畏严寒不畏酷暑,最为那盛开一刹那,是吗?”
尚书大人笑了笑,突然伸手将一朵无名花折将下来,说道,“的确,可它太美之时,就是遭人折断之时,因为世人皆爱美丽。木秀之于林,风必摧之,你可懂?”
苏启摇摇头,说道,“小子不懂。”
尚书大人道,“活着,就要安分点,不要招摇过市,引人前来,才不会自寻死路。”
他,要告诉自己什么?
苏启认真地说道,“人活着,当有一份追求,一份责任,如此无名花,既已绽放出最美丽的那一刻,死有何惧?”
尚书大人微微一笑,说道,“你很聪明。”
他没有说出的下一句是,聪明的人都很容易死。
苏启拱手道,“谢大人谬赞,小子不胜惶恐,只是莫不是大人招小人来只是为了与小人论‘天子驾崩’,亦或者赏花?”
尚书大人说道,“有何不可?”
苏启道,“大人好有雅兴,若再无他事,小子便就此离去了?”
尚书大人点点头,补了句,“天要人死,人不得不死,你且记得,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