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静很少来电话,马个费每次打电话,邵静都说不方便。有一次,马个费火了,说,我不是问你,我是问孩子。邵静说,我生孩子那天会告诉你。两个月后的一个半夜,邵静打来电话,呜咽地告诉马个费,孩子流产了。说完就撂下电话,马个费再打就是关机的回音。
中秋节马个费是一个人过的,想起父亲走前很遗憾地对他说,我没看见孙子,我这一辈子都恨你。马个费给邵静打电话,回答都是停机。他只能等邵静的电话,但没有收到任何回音,好像这个人在世界上消失了。
有一天,一个男人找到他,对他说,我是邵静的哥哥。
马个费本能地紧张,当初雅风离开他,就是一个男人找到他告诉他分手的消息。这个男人说,我妹妹让我告诉你,孩子流产了,是个儿子,她怕你难过,就断绝了和你的联系。
马个费觉得眼前发黑。他对这个所谓邵静哥哥的人说,邵静给我打过电话,告诉我流产了,我不明白,好好的怎么就流产了?
男人阴着脸不说话,僵持了一会儿,男人望着愁眉不展的马个费,抿着嘴说,邵静遇到了麻烦,需要你拿出二十五万,有困难吗?
马个费一愣,说,遇到什么麻烦?
男人说,我不能再跟你讲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
马个费想换个话题,问,邵静现在怎么样了?
男人没好气地说,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你的钱。
马个费低下头,说,可以拿出来,但不是你在这里说,我需要她亲口跟我说。
对方沉默了片刻,说,听说你当科长了,权力大了,现在手里比过去宽松多了吧?
马个费脑子里旋转着该怎么应对,对方突然说,你们这新房子可有邵静的六十五万。
马个费喃喃地,你怎么知道的?
男人说,我是她哥哥,当然知道。
晚秋了,树上能掉的叶子都掉得差不多了,原本丰满的道路两侧不知不觉消瘦了许多。晚上的行人有了萧瑟感,不能把头颅高昂着,都浓缩在脖领里。还有漂亮女人不顾风的侵袭,把秀腿亮在夜色里,闪出一点儿生命的光泽。马个费往家走着,越走越没精气神。他不知道这个男人哪来的,也不清楚邵静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孩子真的没了吗?
马个费清理自己的存款,有十万块,是死期的,但必须要取出来。还剩下十五万,他找前妻雅风求助。为什么找雅风,马个费也搞不清楚缘由。
雅风满口应允,说给你十五万没问题。
马个费说,你也不问问我干什么?
雅风笑着回答,那是你的事情。
马个费又不放心,反复叮嘱,你借我钱一定要跟你老公说,我不想弄得你们夫妻之间闹别扭。十五万也是个不小的数目了,你们那个便利店也没多大利润。
雅风说,你多霸道,明明是你借我的钱,倒好像是我借你钱一样。你这么活着累不累呀!
三天后,马个费在家门口等到那个男人,小心翼翼掏出一个公文袋,郑重地说,里边是二十五万,我把所有的钱全拿出来了。
男人斜了一眼,亏你还是个科长,就这么点钱。
说着把钱倒进自己皮包里,马个费一把将男人的皮包按在桌子上,厉声道,你必须让我听到邵静的声音,否则你拿不走!
男人鄙视地盯他一眼,没说话,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拨通电话递给了马个费。他听见邵静熟悉的声音,怯怯的,是马个费吗?
马个费的心脏好像骤间停止,他缓慢地应着,是我,你在哪里?
邵静哭了,说,我在重庆。
马个费急切地问,你究竟出了什么麻烦?
邵静说,我不好说。
马个费再问,我们儿子呢?
邵静痛苦地回答,死了,我对不起你。
马个费突然觉得不甘心,拿出二十五万块钱,怎么着也该问个明白。他又追问,你要这二十五万能解决麻烦吗?
邵静说,不能,我再想别的办法。
话说到这份上,马个费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拴上一个扣子,他不管旁边这个男人,问,我以后怎么能联系上你,而不需要别人的插手,毕竟我是你的丈夫。
邵静停顿半天才说,不行就离婚吧,我不能这么拖累你。马个费愤愤不平地说,离婚了你也得回来见我呀!
邵静说,一个月吧,我会给你一个交代。邵静"咣当"放下电话。
马个费看着那男人的身影闪出小区大门,桌上那杯茶水那男人一口也没喝。马个费看他拦到了一辆红色出租车,然后出租车迅速消逝在黄昏里。随后,一粒夕阳闪烁着光芒,照得他睁不开眼。他突然觉得自己像山一样倒塌下,脑海里闪出一个想法:世界原来就这么简单。
一个月后的早晨,阳光格外明媚。
马个费审了一晚上的案子,刚回到家准备睡觉,邵静推门进来,还是那两只大箱子。进来以后就去洗澡,马个费只得耐心地等着。邵静出来,对马个费说,二十五万我给你带回来了,就不给你利息了。说着递给马个费一张银行卡。
马个费没有问别的,只是轻声问,流产疼吗?
邵静说,我不是流产,是引产。说着,邵静突然抱住了马个费,就这么死死地抱着,断断续续地说,护士喊我的名字,然后盯着我,盯着我毛骨悚然。问我,流产是个大手术,你丈夫呢,那么大岁数了。我火了,问她你管得着吗。其实我特别想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流产吗?我在工地上跟一帮子人动手了,他们推搡我,我就倒在挖土机旁边,磕到了我的肚子。在手术室里,我撕心裂肺的呼喊,我疼啊,我疼啊。大夫让我忍着点,我就开始喊你的名字,我喊了一百遍你的名字。
瞬间,马个费流出了眼泪,他能想象到邵静怎么喊的。邵静哭泣了,说,我从手术室里被护士搀扶出来,护士说我脸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发紫。你知道我怎么跟护士说的?做爱的时候真美,流产的时候也真疼。
说完,邵静自己先乐了,可马个费觉得一点也不好笑。邵静躺在床上,轻松地说,我累了,想睡会儿,有关二十五万的交代晚上再说吧。说完,邵静就没有了动静。
马个费挨在她旁边也想睡觉,他觉得自己像是经过一次长途跋涉,他看见前边有一个客栈,屋子里放着一张舒服的大床。朦胧中,马个费觉得有手机在响动,他下意识地去接,但摸到的却是邵静的手。他睁开眼,看见邵静把他的手机关掉,然后把头靠在他胸脯上,像是坐上一条船,在起伏的大海上漂行。邵静问,你是不是特别想听,就像你审案子,对方经过你的穷追猛打,终于要给你吐露案情的真相。
马个费说,其实很简单,姜总找了地方一帮子人,把跟你们公司因为土地发生争斗的这帮子人打了,打得还不轻,好在没有死的。姜总本来就是吓唬吓唬他们,可你因为流产了就动了肝火,下手比较狠,姜总对你发了脾气,说,你的事情你自己处理,赔偿的钱我一分不给你。你拿我那二十五万给人家摆平,自己吞下苦果。一切事情风平浪静了,姜总又把这二十五万给了你。但你不知道他还给你,因为他当时给你说得死死的,你自己扛,公司绝不给你补偿,谁让你不听话的。
邵静坐了起来,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的,你不可能知道这事的真相。
马个费敷衍着,我困了,还想再睡会儿。
邵静喊着,你不能睡,你必须说!
马个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重庆报纸,说,上边有一则消息,我就有了推想,就这样。
邵静接过报纸,看到上边只有一则一百多字的简讯,说重庆某地房地产开发时遇到钉子户,与开发商发生了冲突,事态还在发展中,钉子户住进医院,开口要价就是一百万。
第二天的晚上,马个费约好雅风见面,把装着十五万的公文袋递过去,雅风笑着放进提包里。两人在火锅店里吃涮羊肉,雅风讲述自己生了一个儿子的经历,没想到这么大岁数竟然还能怀孕。又说和丈夫新开了一个便利店,说丈夫如何温柔体贴,从来没有任何的额外要求,钱都是归她管。马个费不好意思地问,你不是结扎了吗?
雅风笑了,你怎么对女人的事情一点也不懂呀,那不还能打开吗?
马个费酸酸的,他想那孩子应该是他的才对。
雅风问起邵静,马个费看着火锅里翻滚的肉片摆摆手,我们别提她了,她每天都是惊心动魄的故事,我们的孩子也死了。
雅风不说话了,她看着马个费,泪水在她眼窝里涌上来,说,你怎么这么倒霉呢?
马个费喝多了,走时脚步有些踉跄,我没别的,就是想娶一个能给我生孩子的女人,可就是没有。
雅风说,难为你母亲了,她也托生不出来。
马个费走到柜台前结账,然后朝雅风挥挥手,我买单了。就是我母亲坑了我,要不咱们现在的儿子早就能喊爸爸了!
马个费办了一个棘手的案子,三天竟然没有一个线索。按道理,干预审的不会直接参与办案子的全过程,毕竟还有刑侦大队。可为了这个案子能水落石出,马个费跟刑侦大队的任队苦口婆心,决意要跟这个案子到底。
邵静奉姜总的指派去海南出差,要在那里拓展新的地盘,姜总料定海南的地价还会涨。邵静实在不放心马个费,两个人结婚没半年,她知道自己是典型的小心眼儿。看着马个费那么英俊潇洒,嘴茬子如此厉害,脑袋瓜子又转悠得实在迅速,总觉得马个费有一天会抛弃自己。
邵静把好朋友李邛叫到家里,李邛是一家射击俱乐部的领班,以前当过空姐,一眼看上去就是扎眼的漂亮女人。
邵静郑重递给她一个高倍的望远镜,一本正经地跟李邛布置任务,说,这次我得去半个月,马个费很可能会和哪个女的在家里约会……
邵静说不下去,她伤心地瞅着那张席梦思双人床。李邛接过高倍望远镜,很恼火,说,你把我喊过来就为这个?传出去我算什么呢?
邵静说,你是我的朋友,你的事情我可帮了不少,现在我求你,你不能不管吧。
李邛说,别的我都可以帮你,可你们两口子的事儿我不能这么人不人鬼不鬼搅在一块儿,弄得我天天提心吊胆。我可知道你家那口子是警察,我在射击场见他打枪都没有掉过九环。
邵静也不劝说李邛,扭头就往外走,说,这算是我托你的最后一次了。
李邛笑了,说,你哪次都说最后一次,但每次你出差回来都找我要材料。
邵静不耐烦地说,一个小时飞机就要起飞了,我到那边把房间的电话号码通知你。就那么定了,这回你一定得把那女人的模样、姓名和单位逐一告诉我,别再是屁股小、腿特别长之类的虚话。
话说完时,邵静已经拉开门,等着李邛出来好锁门。
13嘉樱
黄昏,夕阳像个大西红柿。
马个费在王经理的家门口已经埋伏了一天。中午啃了几个烧饼,烧饼是前天的,干得像撂了一个多月的饼干。快入夏了,天热得像扣上一鼎锅。马个费无奈地把上衣脱下来搭在胳臂处,一个卖冰棍的一直在他身边吆喝。晚上吃饭时马个费也没敢离开,就在能从窗户往外看见动向的小饭铺,吃了一笼小包子。包子不怎么样,是韭菜馅儿的,这东西一吃就胃口揪心地疼,是那种酸溜溜的疼,吐又吐不出来。
王经理被指控为挪用公款,高达六十万元,早上被从家里传走以后,他妻子就一直没出来。任队和马个费一起分析,觉得他妻子很可能知道钱放在哪了,甚至怀疑就是她策划王经理干的,因为她是一家合资公司的总会计师,从来对王经理都是指手画脚的。这回王经理挪用公款的手段尤其高明,指挥会计做假账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可他本人在数学方面却是个低能儿,连开方是怎么一回事都不明白。这件事情之所以会被发现,是接到了一个男人的匿名电话。
马个费吃完就坐在那儿没敢走开,他实在太累了,像电线杆那样直立在那儿。有时太无聊了就简单走走,还不能去远了。王经理家住的是高层,十六层,马个费得仰足脸才能看见,仰得脖子都酸了,其实他什么也看不见。马个费把腿从桌底惬意地伸出去,觉得很舒服,想来还是干刑侦的辛苦,一蹲堵就是几个小时,甚至一天一夜。毕竟做预审的是动脑子的,费的就是嘴皮子。一摸口袋他才知道手机没电,备用电池又忘带了。这是干公安极为忌讳的。
他用目光找了找,问老板,你电话在哪搁着?
老板不耐烦地说,我们这不给顾客预备电话,喝多了再砸了。
马个费看看表心里扑通一下,不用打了,邵静已经在天上飞着了,或许正喝着空姐送来的咖啡。
这时,从楼门口走出王经理的妻子。马个费在早晨去王经理家时,见到过这个漂亮而又文静的女人。那时,她还在床上抽烟,王经理在卫生间里刷牙,两个人吵架。王经理被马个费带走时,他妻子从床上毫不顾忌地坐起来,系着个黑色的乳罩,肤色白皙得像个玉雕,浓密的头发散在肩膀上,像在宣纸上滴上一团浓墨汁,然后泛出一片水晕。裸露着的腿很长,很丰满。她的神态丝毫不慌乱,王经理的眼神请示她的时候,她轻轻地问任队,你们有逮捕证吗?
马个费以前是干刑侦的,后来由于他那张嘴而被调到了预审科。他参与过很多次进屋抓人,从没有人能像王经理妻子那样沉着。任队出示了证件,他看见对方仔细地看那张纸,然后客气地问,还用给他带洗漱用具吗?
马个费因为被指派有监视的任务,所以没有站在显要位置,只是站在墙旮旯,他眼睛始终没离开王经理的妻子。当一伙人离开屋子时,马个费下意识地压后,王经理的妻子突然从床上跳下来穿衣服,马个费关门时隐约看到一团肉色。
马个费走出小店,老板跑出来喊道,喂,小子,你还没给钱呢!
马个费闻声转过身忙掏出钱,口袋里都是零票,就一张大票。昨天刚发的岗位津贴,马个费全都交给了邵静,按惯例,她就给回这张大票。
马个费曾经跟邵静打了一架,说,我一个大男人,就一百块钱怎么出去,请客吃饭是难免的吧。邵静毫不示弱,说,掐你的钱就是收你的心,告诉你,男人有钱就有歪心。马个费说,你这是混蛋逻辑。邵静说,我是混蛋,你是王八蛋。
马个费纳闷,跟邵静一结婚,她怎么就从淑女变成暴徒了呢?论嘴茬子,他在全局都是挂头牌的,没人能辩倒他。唯独跟邵静,几句话下来他就败下阵。他自己安慰自己,这夫妻之间没有个输赢高低。
这时候,老板举着大票在太阳下细细审视,马个费用余光瞄着王经理的妻子,而这时她已经快转弯了,高高的楼房将淹没她的身影。马个费越显得神色慌乱,老板就越发瞅得仔细。等老板把一大堆散钱找给马个费的时候,马个费撒腿去追,拐过楼房,王经理的妻子已经混进人流之中。马个费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耳光,因为他从来没有失手过。
王经理的妻子叫嘉樱,是一个能让男人想入非非的女人。
嘉樱心里跟明镜似的,丈夫被公安局带走,什么时候回来就不好说了。况且,她已经发现丈夫的钱越花越冲,于是她偷偷掏了好几次丈夫的口袋,一抓一大把,捏捏,起码得几千元。嘉樱从来没有摸过丈夫的口袋,因为哪回都是丈夫主动给她钱,甚至她不要,丈夫也死活塞给她。
一天晚上,嘉樱兴奋地从丈夫口袋里的一沓钱中抽出几张。她等待丈夫的询问,想欣赏丈夫丢钱后的紧张,嘉樱把这当做一种享受,因为丈夫是个吝啬鬼。可嘉樱没想到,几次以后,丈夫无动于衷,他根本就没发现钱少了。
嘉樱失望了,说,我拿你这么多钱都不知道,你是不是钱多得数不过来呀?
丈夫解释说,我的薪金是死数,你都知道,哪有这么多钱数不过来的?
嘉樱说,我拿了你六千多,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