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迟到了。
昏暗的电影院里,卡丽·马蒂松坐在倒数第四排第二个座位上,心中举棋不定,想着要不要取消这次行动。这原本只是两人的初次接头。以前在弗吉尼亚州中央情报局称为“农场”的训练基地接受训练时,她的上司,也是她的入行师父索尔·贝伦森把这比作“擦肩而过的船只”。一切都严格按规定来,卡丽要做的就是好好认认这个叫塔哈·阿尔多尼的人,再让代号“夜莺”的他迅速瞥上自己一眼,小声交代下次碰头的时间和地点,随即分道离开。
根据“组织”的惯例,接头人如果迟迟不露面,取消行动前先要等上十五到二十分钟,而且只有接头人就爽约原因给出合理的解释,才能另行安排接头。一些司空见惯的平常借口不能拿来作数,比如说动不动就可能晚上半小时到半天的中东时间观念;或是周五下午五点到七点的“黄昏幽会”时段,那时生意人赶往哈姆拉区不起眼的小公寓与情人约会,造成福尔德·谢哈布大道见怪不怪的交通堵塞。
只是卡丽很想见见这次的接头人。她的黎巴嫩线人叫迪玛,人长得很漂亮,是个妓女,还是马龙派天主教政治团体“3月14日”的成员,每晚都会在中心城区格雷屋顶酒吧出没。根据她的说法,中央情报局这么急于笼络阿尔多尼,原因有两个:其一,他是强硬的叙利亚秘密情报机关——GSD国家安全局的官员,在大马士革的阿萨德政权中有直接的情报来源;其二,他缺钱。照迪玛的原话,多尼那位品味奢侈的性感埃及女友迟早要把他给榨得干干净净。
卡丽又看了看表,已经晚了二十九分钟。他到底在哪?卡丽四下看了看,电影院里坐了七八成的观众,电影开场后一直就没人进来过。大银幕上,哈利·波特、罗恩和赫敏在上“疯眼汉”穆迪的课,看他给一只长得很可怕的飞虫施夺魂咒。
卡丽的神经紧绷得如同小提琴的琴弦,可这说明不了什么。她一向不大相信自己的直觉,因为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神经系统就跟华盛顿特区的电网一样,都是出自同一帮蠢货之手。医生们把这种症状称为躁郁症。以前在普林斯顿读书时,学生健康中心推荐的一位心理医生说这是一种时而发狂、时而抑郁的精神上的情绪紊乱。她的姐姐麦琪形容得更加直白:“就是情绪上的剧烈波动,一会儿觉得‘我是全宇宙最聪明最漂亮最优秀的女孩’,一会儿又自暴自弃,沦落到‘我想把自己给杀了’。”虽然卡丽的直觉并不可靠,可这次接头的里里外外都让她觉得不对劲。
她告诉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大银幕上,赫敏朝穆迪大声叫嚷着,求他解开把那只可怜的小虫快折磨死的咒语。时机刚刚好,电影里传出各种噪声和特效。没人会留意到她,她打定主意,起身摸索着往电影院大厅走去。
她出了电影院,来到大街上,觉得自己非常惹人注意,好像暴露了似的。从某种程度上讲,对一名身在中东的西方女子来说,有这样的感觉总是难免的。你就是和别人不一样。要想伪装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穿上阿拉伯妇女的传统长袍,从头到脚包裹起来,再披上头巾,祈祷不会有人走近了细看。但是,像卡丽这样苗条的身材、笔直的金色长发和典型的美国人长相,走近了肯定谁也瞒不过,而且在贝鲁特北部地区,从穆斯林头巾到紧身的设计师牛仔裤 设计师牛仔裤:是指设计师个人推出的时尚品牌的高级牛仔裤。,妇女穿什么的都有,有时候两样服饰还混着穿,所以长袍也管不了多大用处。
等卡丽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入黑了。米歇尔·布斯特罗斯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流如织,耀眼的车灯和马路两旁高耸的写字楼、公寓楼窗户投射的灯光交织在一起,明暗不定,就像一幅马赛克图案一样。她扫视四周,看街上有没有人跟踪她。接头失败总是暗藏着危险,这时她的心突然一沉,几乎停止了跳动。
“夜莺”就坐在街对面的咖啡桌旁望着她。之前约的可不是这样。昨天晚上,迪玛在格雷酒吧把接头方法都转告他了,他没理由搞错。他疯了吗?接下来他干的事让情况变得更糟了。他朝卡丽打手势,这个手势在美国的意思是“走开”,可在中东地区却是说“过来”。情况一下子变得明朗起来,就像人们玩的那种万花筒一样,碎片一下子都回到原位。中埋伏了。阿尔多尼可是叙利亚国家安全局的官员,是经验丰富的职业情报人员,照道理他做的事情不会这么外行。
不管是叙利亚国家安全局,还是黎巴嫩真主党,对他们来说,杀一名中情局特工算不上什么,能活捉更好,这样可以好好利用利用。要是能抓住一个中情局的金发美女间谍,那跟中大奖没什么两样。她都想象得出来,当他们把她押在摄像机前面,谴责美国政府对中东地区的不断干涉时,各大媒体争相报道的情景。他们会把她秘密关押多年,折磨她,强奸她,因为说到底她就是个间谍,加上许多中东的男人都有一种看法,那就是西方女人本来就很放荡。“夜莺”又朝她示意,就在这个时候,卡丽眼角的余光发现了两个阿拉伯人,他们从靠马路这边的一辆面包车上下来,向她走过来。
他们是来抓她的人。她得马上做出决定,不然的话很快她就会沦为阶下囚。她转过身来,走回了电影院。
“我落东西了。”卡丽用阿拉伯语含糊地说了一句,把票根递给检票员。她沿着过道往下走,眯起眼睛,慢慢适应了电影院内的黑暗。银幕上,邓布利多公布三强争霸赛由霍格沃茨魔法学校举办时,卡丽出了侧门的紧急出口,到了小巷里。她想着他们会跟着追进来,于是又回到了主街。她躲在大楼边上,小心翼翼向外窥探。咖啡馆不见了夜莺的身影。两个人肯定跟着进了电影院。
卡丽跑到大街上,在路口拐进了一条狭窄的街道,远离了拥挤的车流。来了多少人抓她?她思索着,暗自嘀咕,埋怨自己穿了高跟鞋。可这是她的伪装,除非是穿着长袍,自重身份的贝鲁特妇女绝不会穿平底鞋。她停下来脱了高跟鞋。来的不会只有两个人,她心想,要真想抓她的话,肯定不止两个人。
街上很黑,两旁有树荫,路上也没什么人,他们真要抓她的话,也不会有人出面阻拦。这时,从面包车下来的两个阿拉伯人转过了路口,一个从外套里掏出了一样东西,看起来像一把装了消音器的手枪。卡丽跑了起来,心想他们太小看她了。她很能跑,一定能把他们都甩掉。
这时,她听到砰的一声,马上觉得腿上好像被什么叮了一下。她回头往下看了看,发现人行道上留下了一条白色的弹痕。他们在朝她开枪射击。卡丽左右不停躲闪,用手摸了摸腿,牛仔裤好像破了,弄脏了,是血。她觉得肯定是路上的碎片弹起来击中了她,她拼命往前跑着,光脚踩在水泥地面上,感觉非常硬。转过路口是一条空旷无人的街道,她飞快地跑着,得快想点法子。左边是一栋围着铸铁栅栏的宅子,大门紧锁,右边是一座希腊东正教教堂,圆形屋顶在灯光照射之下,在黑夜中一片雪白。
卡丽跑到教堂的偏门,用力拉了拉把手,发现门是锁着的。回头一看,只见两个阿拉伯人正朝她跑来,她的心脏都要跳了出来。他们两人手里都拿着消声手枪,眼看着越来越近了。前面路口,一辆梅赛德斯轿车陡然停了下来,刹车时发出尖利的响声。四个人鱼贯从车上走下来。她心想,这下可糟了!她拼命朝教堂正门跑去,使劲推开大门,冲了进去。
教堂里有十来个人,多数是女的,都一身黑衣。有人在教堂里四处走动,有人在点蜡烛,有人在亲吻圣像,还有人站在圣餐台前,面对着拱门和金色背景的圣像。牧师是个年轻男子,穿着黑色长袍,留着大胡子,沿着过道朝她走来。
“耶稣在我们身边。”牧师用阿拉伯语说。
“耶稣在我们身边,神父。我需要帮忙。教堂有没有后门?”她用阿拉伯语答道。
牧师不自觉地扭头瞅向一边。卡丽朝牧师眼神所指的方向跑了过去,正在这时教堂大门被一下撞开了,冲进来四个人。他们是刚才从梅赛德斯轿车上下来的四个人,有两个手里拿着自动步枪。一个女人尖声大叫起来,其他人纷纷四下逃散,只有牧师迎了上去。
“站住!”牧师喊道,“这里是耶稣的殿堂!”他们当中的一个人急冲冲跑过过道,一把撞开牧师,朝卡丽身影消失不见的壁龛后的帘子追了过去,帘子后面有一道门。
卡丽冲出教堂,外面是一条连着大街的巷道,巷道对过是篱笆围着的停车场。她一路跑着穿过停车场,就在这时听到耳后传来沉闷的枪声,她随即钻过篱笆上的豁口,到了查尔斯·马里克大道上。这是一条宽阔的主街,路上人来人往,车流如织。卡丽冲到了马路当中,躲避着喇叭声音不断的汽车。绿灯亮了,她周围的汽车来来往往。她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巷道,瞅见追她的四个人中有三个人正站在人行道上四处张望,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看见她。
卡丽就站在马路两条车道的中央,中间间隔的宽度还不到八英寸。一辆车从她背后驶过,她觉得车上有人摸了一把她的屁股。她连头也没回,不想浪费时间看是谁干的。她得立即采取行动,逃离他们的视线。
一辆出租车服务公司的出租车就要从她身边驶过,后排还有一个空位。她朝挡风玻璃后坐着的司机招手,喊了声“哈姆拉!”往西离哈姆拉不远,在拉斯贝鲁特区中情局有一间安全屋,出租车正是在往西开,要是能不被人发觉的话,可以去躲躲。司机在路当中停下车,后面的车按着喇叭催促着,卡丽迅速上了车,坐到后座上。
“赛俩目 Salaam alaikum是伊斯兰最常见的问候语,意思是“祝你平安”,音译为“赛俩目阿来以库姆”。回答是“wa alaikum salaam”,意思是“也祝你平安”,音译为“我而来库闷赛俩目”。!”卡丽一边小声向车上的乘客问着好,一边穿上了手里一直提着的高跟鞋,又从口袋里抽出了一条黑色的头巾,打算围在头上,改变一下样子。她把头巾的一头甩到肩膀后面,飞快四下望了望。追她的四个人就站在人行道上,其中一个人指着卡丽坐上的出租车,嘴里好像说着什么。她往后靠了靠,好让后排同座的两名乘客把自己挡住。乘客中一个是稍稍上了年纪的女人,穿着一套灰色的西装,眼神毫不回避地盯着卡丽,另一个是穿运动服的年轻人,看样子是个大学生。前排靠司机边上坐着一个年轻女子,自顾自地在打电话。
“我而来库闷赛俩目 见本页注释1。。”学生和老女人小声回答说。
“哈姆拉哪里?”司机问道,脚底下踩了踩油门,往前走了几米,插空钻进了前面汽车之间的空隙。
“中央银行。”卡丽说,她不愿意透露安全屋的确切位置,特别是在有人跟踪的情况下就更不能说了。中央银行离她要去的地方够近了。她递给司机两张一千黎巴嫩镑的纸币,然后从手提包里拿出粉饼,举起来对好角度,好让自己从粉饼的镜子里观察后车窗外面的情况。车窗后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拥挤的车流,就算追她的那辆面包车和梅赛德斯轿车跟在后面,他们也落在了后面很远,根本不可能看得见。但是,卡丽敢打包票,他们还在追她。因为她的缘故,车上的人都陷入了危险之中。她得尽快下车,卡丽心里想。她把粉饼收了起来,用手拨开了遮住眼睛的一缕头发,四下张望。
“你不该这样,”那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对她说,“就这样站在大马路中央。”
“我不该做的事多了,”这时卡丽意识到这个女人太留心她了,于是又说,“我丈夫总这样说我。”她有意露出手上的结婚戒指,好让对方看见。卡丽还没结婚,可每次接头都会戴上戒指,避免专门帮她做窃听的弗吉尔口中所说的“珠穆朗玛峰似的性爱”,就是自己不想做,做的人不对,或者难以避免的性爱,“因为现实就是如此,卡丽”。
车子行驶在东西向的福阿德·谢哈布元帅大道上,这条路是贝鲁特市区的主街,横穿市区北部,路上来来往往的车子开得更快了。要是他们想在出租车上抓住她,那就是现在了,她心想,目光快速扫视着周围,只看见旁边飞驰的汽车和卡车。前排打电话的少女这时说道:“我知道了,亲爱的,拜拜。”挂了电话,随即发起了短信。
司机在长方形、高耸的阿尔穆尔大楼转弯,进入了法科雷丁大道。这片地区的房子都是新建的,以前的建筑在漫长的内战中都被毁了。路远处卡丽看到高耸的塔吊,还有新的建筑在拔地而起。出租车左转,过了几个街口,司机放慢速度,找地方让人下车。
卡丽回头往后车窗瞟了一眼,追她的人还紧紧跟在后面。他们坐在梅赛德斯轿车上,和她的车只隔着四辆车,看样子还要往前靠。他们就等着她下车,走不到二十米就可以把她抓住。该怎么办?出租车开到路边,靠近一栋高高的公寓楼停了下来。卡丽紧张起来。他们现在会抓她吗?他们可以停在她们边上,把车挡住,让车走不了,把她困在车里。她得行动起来,速度要快。
年纪稍大的女人跟车上其他乘客点了点头,下了车。过了一会儿,卡丽从靠街的车门也下了车,走过来挽住了她的胳膊。
“我记得你是要去中央银行啊。”这个女人说道。
“我碰到麻烦了,不好意思,女士。”卡丽说道。
她望着卡丽。“什么麻烦?”她边问边走,和卡丽一起向公寓楼大门走去。卡丽回头望了望,出租车已经开走了,梅赛德斯轿车就停在刚才出租车停的路边。
“很大的麻烦,女士,我们得赶紧跑,不然他们也会杀了你的。”卡丽说着,就拉着她开始往前跑。她们跑进大楼,冲向电梯,按下了按钮。
“不要按你住的楼层。”卡丽说道。“上到更高的楼层,再走下来。把门锁好,一个小时内谁叫门也不要开。非常抱歉。”卡丽扶着她的胳膊说道。
“等等,”她在手提包掏了掏,递给卡丽一串钥匙,“我有一辆红色雷诺在停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