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淹了春风街，一片白茫。
这是上元之后的第一场雪，老人们也说这是上个冬天最后一场雪。已经立春，天气依旧有些寒冷。
此时雪下得小了，点点飞花盘旋，像是庙里乞丐衣裳破了挣出的棉花碎屑。
重重的脚步声踏过，绕到了一里巷，一个穿着蓝布棉袄，青缎背心的小厮在半里院门口很是跺了跺脚，拍掉身上粘的白雪。开了院门，快速闪了进去。
院门闭上，无声。
院内两株腊梅开得正盛，树枝被丫鬟摇动，颤悠悠地褪下了白衣，也落了一地碎金。
清腻的香味裹了冷风穿过长廊，入了花厅只余淡淡馨香，分外好闻。
一里巷外飘零雪，半里院内炉火轻。
钟家众人坐在花厅内，今日老夫人兴致颇好，众人便端坐在她身旁聊着天，吃着糕点。
钟之谦靠在桌沿，拿起一块梅花糕放进嘴里，觉得有些甜腻，慢慢吞了，抿了口茶清了清嘴。抬眼往厅外望去，正巧那青缎小厮从门口走过，还顺带瞅了瞅屋内。
看了看正和嫂子刘素素聊得高兴的母亲，钟之谦出了花厅，在门口侧立了片刻，看着长廊边上繁茂的常春藤，往西厢走去，入了书房。
不一会儿，青缎小厮敲门而入。
行礼后道：“二爷，您的信。”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了上去。
钟之谦接过放在案桌上，没急着去看。问道：“别的消息呢？”
小厮立着身子，脊背挺直，冷声道：“老样子。各路盯梢的都死命地盯着这儿，可没见半分偷懒。”想了想又道：“看情况暂时不会有什么动静。”
钟之谦点了点头，沉默了会儿，看着小厮说道：“倒是辛苦你们了，常山。”
小厮一脸冷色，毫无表情，眼底却微有动容，摇着头说道：“都是我们该做的，能为爷做事儿是我们的幸事儿。”
钟之谦笑了笑，摆手道：“下去吧。”
叫做常山的小厮行礼告退，轻声合上了门。二十几岁的年纪，行走间步履矫健，只是一直冷着那张脸。
房内未开窗，光线有些暗，点了油灯，钟之谦拆了书信，拿在手上细细看着，反复看了两遍，沉默不语。
信里内容跟往常一样，道了都城的情势，没什么变化，依旧是表面平静，暗涌流动。
火光渐起，映得钟之谦一脸冷峻，瞧着手里燃烧的信件，开了窗，掌风起，灰烬消失无踪。
窝在这个小镇上，那么多眼睛盯着，手下无人，又能做什么。
也不是做不了什么，只是他想瞧瞧那些人想做出什么？
是蛇一身冷，是狼一身腥。
欲人勿知，莫若勿为。
春风巷外再走过两条街穿过一条巷子，便到了穿香街。
穿香街的“香”自然不是胭脂水粉女人香，而是烹龙煮凤消磨醉眼的食美酒香。
穿香街是清河镇上酒楼、饭馆林立的一条街，街上最著名的便是满春楼。
满春楼有三阁，在清河镇开了几十年，越开越大。三阁全都是三楼高，环绕之间开了一方碧池，雕栏映日，画栋飞云，阑干接着轩窗，帘幕高挂，景色甚好。
进了满春楼，直入进去是和乐阁，便是寻常百姓日子松散了也能进来吃吃，百般美物珍馐，缱绻满室醉香。绕过和乐阁，碧池右面清风阁楼上楼下全是雅间，招贵客，引高贤，起笙歌列管弦。碧池左边栖月阁内全是客房，月起人当歇，或待月歇时。
清风阁二楼的一处雅间内，秋元竹和尚白相对而坐，面前摆了几碟精致的小菜，温好的两壶花雕酒静立杯旁。
窗外银装，碧池一抹白，海棠花被雪打落，许是自家红却羡他家白，羞落了一地。鲜艳的红色夹在雪地上格外显眼，像是女子悲戚，白手帕上一抹心血。
秋元竹与尚白互饮了一杯，低头夹着菜。半晌慢悠悠的说道：“今年的乡试取消，朝堂应是有什么变故吧。”
尚白一惊：“乡试取消，那你如何去云中？”
秋元竹文华在胸，乡试定是能轻松过的，便能随着去云中城。
“我去云中，自是能去的，可不止乡试这一条路子。”
“我倒是想多了，以秋家的手段，你当然不需考虑这个。”尚白嘿嘿一笑，嘴角一丝狡黠，笑说道：“嘿嘿，那群呆子，这会儿乡试取消了，怕是又得等好几年了。”
秋元竹闻言瞪了他一眼，嘴角轻扬，没有说话。
“那你何时去云中？”
“再过一年吧。”秋元竹顿了顿，随即说道：“倒是你，总不能一直混在学堂，可有打算？”
尚白饮下杯中酒，撇了撇嘴，叹息一声：“我可考不了功名也不感兴趣，这开春我便不去学堂了。我那财迷老爹你也不是不知道，每天嚷着我学经商，听得我见了他便逃，这如今也不能再逃了。”
秋元竹点头，说道：“你早晚也得接下的。听说你爹老来得子，给你添了个妹妹？”
尚白一听这话快速咽下口中食物，一拍桌子，眉头一扬说道：“可不是嘛！老头这把年纪了想不到还能成事，可不把他给高兴坏了，就差下巴没笑落了。”
秋元竹轻笑，听到尚白继续说道：“你猜我爹给我妹子取的什么名儿？你绝对猜不到，尚姝！尚姝！亏他想的出来，也不怕跟尚书大人冲了打他几大棍子。”
尚书？秋元竹口中含酒，没来得及咽下，听后一笑猛地呛住，手帕捂着嘴咳得异常痛苦。想到尚白的父亲可是毫无半点文墨，取什么怪异的名儿也不奇怪。
尚白哈哈大笑，指着秋元竹说道：“我就知道你也要想岔，可此姝非彼书，是姝好的姝。要我说啊，娶个尚黑多好，咱两黑白双煞还能镇不住尚家么，嘿嘿。”
秋元竹收起手帕，抿了口酒顺下，嗓子还是火辣辣的疼。看着尚白嬉笑的神情，不由扑哧一笑，一张俊脸瞬间绽放万道华光，比窗外海棠更加摄人。
轩窗内外花开，风下染血霜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