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斜斜洒落廊下,透过院内几株繁茂的紫薇,碎了钟之谦身上的月白。日光炎炎,却暖不了他那张冷峻的脸,驱不散那身冻人的冷气。
手被他拉着,有些紧,诗嫣望他侧脸,如望极北千里冰霜。她听出了大哥最后一句暗藏深意,却不知所指为何,只知他听了那话后气息倏地凛冽起来。
往日里他沉默惯了,家里大哥主事,他少有掺和,也懒得掺和。一是对兄长的尊重;二是他向来崇尚家和万事兴,不愿和自家人争抢;三是他知道大嫂是爱挑事儿的人,大哥也不是心胸宽广的人,便不去凑合,免得落了口舌,麻烦不断。
他嫌麻烦。
却不意味他怕麻烦。
廊下地面一半明亮一半昏暗,随着日头高升,昏暗正在逐渐取代明亮,一丝一丝,微不可察,却持久而稳定。
钟之谦剑眉紧蹙,眼底亦沉了一片幽暗。
钟云贯最后的话语还回旋在耳边,他袖下双手再紧了紧,感觉到掌中微凉,他停下脚步,转身瞧她。
廊下有风,不知何时吹落女子额旁一缕秀发,秀发拂脸,添了一丝柔媚,还有些无措。
他的心渐渐平息下,叹了口气,看手中玉手添了几抹红印,“疼吗?”
诗嫣摇头,缩回了手。
“走吧,回房再说。”
钟之谦在窗下静立,望那窗外青竹,浓眉紧锁,半晌,转身望着诗嫣。
“嫣儿,我在想,你跟了我也不知是好是坏。”见女子一脸惊色,他复又说道“我不后悔,只是委屈你了,日后钟家或许会有变故,你怕是得随我颠沛流离,你可后悔?”
她自是不后悔。
“你想说什么便说,这段时间我学了手语。你既是我妻子,钟家的情况你也该知道。”
雪地分离后,钟之谦便寻了人学那手语,他希望能和她有更多的交流。
诗嫣一脸讶异,眼里渡了暖色。
“父亲被人陷害,冤死狱中,钟家百年根基一朝被断,云中水深,被人盯得太紧,行动不便,加之有人逼得太紧,我们便来了此地。当然,无论到哪里,都少不了有人跟着,这儿还有一个秋家,似乎处处是牢笼,可我偏要看谁能困死我钟家!”他顿了顿了,转身望院中明晃日光。
“外敌不可畏,可是家中……今日你应知晓,大嫂不是省油的灯,而大哥……诶,他们你不用管,他们的话你也别在意。云中来了消息,父亲昔日老友在帮父亲翻案,而且异乎顺畅,我总觉得有些蹊跷,不可尽信,大哥偏是信了,只道是不久便能回云中,坐享昔日富贵。父亲的冤案我自是在查,如今也有了些眉目,他却等不及,他一向对我有所顾忌,父亲往日确实偏爱于我,军中将领对我也是另眼相待,他许是怕我与他抢那位子,阻他回路。只是他总不细想,父亲的案子疑点太多,哪有那般简单,当初若不是那边疆驻守的将领誓死请命,圣上有所顾虑,哪里会放过我们!我只在想,若幕后之人真在那高位,那该如何才能还父亲公道?”
诗嫣是越听越心惊,看不见钟之谦表情,那声音起伏不定,含了太多情绪,有气愤、有无奈、有痛心,还有誓要为父报仇的决心!
那月白身影负手立于窗下,脊背挺直,似倾了一夜月色,不见慵懒,唯现冷厉与肃穆。他沉默半晌,回了案旁坐下。
诗嫣倒了茶水给他,他起杯未喝,深深看她,“即使拉你进这危险境地,我也不后悔,我不会假仁假义说为了你的安全,便与你保持距离,男儿丈夫,岂能看着心爱之人嫁于旁人,再危险,我也会护你周全!你可愿与我一起去那刀尖跳舞?”
这便是他的想法,他一向瞧不起那些声称不能保护自己爱人而放弃携手的人,不知想方设法强大己身,却行那退缩之事,非是男儿所为!殊不知放弃带给彼此的伤害比一起直面危险大多了。男子汉大丈夫,只有身畔之处才是女子的安稳之处。
为何觉得自己保护不了?那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弱小!既然弱小,那便强大起来。
诗嫣静静看着他,屋外阳光如瀑,她眸里却是染了雾气,朦胧间看他不真切,只他那坚定无比的一双眼透过漫天水雾望进她的心。心内万千波涛席卷,难以平息,感觉到他话语中的诚挚坚决与霸道,她很是欢喜,玉石落地,似开天音,静了那一池浪卷。
他如此坦陈相待,尊重她的想法,她又怎会失望于他。她不怕走入这危险境地,因为有他在。她不怕任何苦难,既然相爱,那便自当携手走下去。
她愿随他去那刀尖跳舞!哪怕覆了天下,倾了江河。
情难自已,她唯有点头,一腔深情随眼泪浸了出来。
钟之谦见她点头,舒了口气。喝下一口茶,抬头便见她泪流满面,瞬间慌了,“这……这是怎么了?别哭,你可是埋怨……成亲之前我未告诉你这些?”
若是告诉,会不会她便不会嫁于他?
怎会埋怨?她一直便知晓钟家处境艰难,可她既然应了他,便再无悔改之意。她擦了擦眼泪,看他焦急地脸,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提笔落下四字:
“君心妾心。”
眼神落在女子行云流水的字体上,再难移开眼,暖风懒了窗外花草,也软了他那冷峻脸上刚硬的线条。
君心妾心,君千里,妾自千里。宁同万死碎琦翼,不忍云间两分张。
心已满满。
他眉头还未舒展,嘴角便扬起柔和笑意,伸手揽她入怀。
那怀抱温暖,不见塞北风刀凛冽,不见冬日霜雪刺骨,她深吸一口气,无比安心。
钟之谦沉默半晌,低低说道:“我不恋那富贵权势,等父亲冤案昭雪,我们便可两人一骑,踏遍山河万里,赏尽世间风光。这一天不会太远,你可信我?”
他不似大哥那般对那庙堂之高、权柄赫赫兴趣浓浓,志在必得,经了父亲一事,他已对朝廷失望,各种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他不想自己成为那种踩着别人脑袋外上爬的小人,是以他只想还父亲公道,然后随清风逍遥自在。
她在他怀中闷闷点头。遇见他之前,她只想此生安稳平乐,随性自在,无忧无虑过一生,遇见他之后,她便想随在他身旁,哪怕山河断裂,火海倾天,也要伴他如愿。
千秋岁,天不老,情难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