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像孩童一般天真烂漫、憨态可掬,这种娇憨的女儿态反而使她在大观园风情万种的红粉女郎中发出新鲜美丽、不流俗艳的晶莹色彩。封建礼教要求淑女“行莫回首,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湘云却毫不顾忌,全无这套矜持扭捏、矫揉造作之态。有时笑得前仰后合,“连人带椅都歪倒了”(第四十二回);有时笑得“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第四十回)。曹雪芹曾以对比的形式写黛玉和湘云的睡姿:“那林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第二十一回)真可谓“豪睡可人”(涂瀛《红楼梦论赞》)。最难忘的要数“憨湘云醉眠芍药裀”那经典一幕了,“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嘴里还“唧唧嘟嘟”地“犹作睡语说酒令”(第六十二回)。这处对湘云睡美人娇态的“特写镜头”和黛玉葬花、宝钗扑蝶一样深深地镶嵌在读者的脑海中,湘云于落英缤纷、蜂围蝶绕之中,无拘无束地醉卧在花阴间的石凳上,香甜的美梦牵动起嘴角浅浅的笑容,这是一幅多么动人心弦、富有诗意的画面啊!这样美的画面令人不禁想起宋代苏东坡的《海棠》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恰巧“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时,湘云抽到的就是一根题着“春梦沉酣”四字,诗云“只恐夜深花睡去”的海棠签,黛玉笑道“‘夜深’两个字,改为‘石凉’两个字”,引得众人大笑。(六十三回)湘云算是与海棠结下了不解之缘。海棠花开,灼灼其华、烂漫可爱,仿佛少女嫣然的笑靥,欢快而喜悦,浪漫而温馨;湘云睡态,香梦沉酣,静谧安逸,仿佛海棠的花蕾,娇憨而妩媚,唯美而动人。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一回更是令人称道叫绝,众人在芦雪庵赏雪吟诗时独不见了湘云和宝玉,原来他们两个正在冰天雪地里围着火炉烧烤鹿肉呢!她边吃肉边喝酒,胃口好得不得了,吃喝之际还不忘谈笑风生,洒脱地说:“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黛玉笑她:“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庵一大哭!”湘云却当即反驳:“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第四十九回)这一段将湘云的“阿尼姆斯”气概表现得淋漓尽致。加斯东巴什拉在《梦想的诗学》中提到“阿尼姆斯(animus)系统”,即“女性的男性意向”,指女性所具有的男子的某些气质特征。如果说从凤姐身上,我们看到的是同男人不相上下的才能和手段,那么从湘云身上,我们看到的是不输男子的气魄和胸襟。说话时她高谈阔论,放声大笑,男儿般的豪气冲天;饮酒时她捋袖挥拳,吆五喝六,男儿般的生龙活虎;元宵节放爆竹,她欢天喜地,毫不胆怯,男儿般的恣肆奔放。她还爱穿男装,俨然一个“假小子”。她把宝玉的袍子穿上,连贾母都被她糊弄住了,把她当成了宝玉,引得众人大笑,贾母也笑着说道:“倒扮上男人好看了”(第三十一回)。有时黛玉笑她的装扮像“孙行者”,“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来”。湘云让姐妹们看她里面的打扮时,众人都笑道:“偏她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她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第四十九回)在大观园万紫千红的胭脂群衩中,湘云毫不顾及端庄贤淑,却呈现出“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左思《咏史》)的飒爽英姿;少了矫揉造作的脂粉气,却多了豪放不羁、英气逼人的可爱之处。
然而,快乐的人往往有更多的人生遗憾,湘云也和其他红楼女儿一样命运多舛多厄,生活举步维艰。关于湘云的最终结局,向来众说纷纭。一个说法是宝钗病逝后,湘云和宝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于辗转流离之中皓首重逢,在贫困之中共结连理;另一个说法是,湘云丈夫卫若兰死后,史府抄家,湘云沦落风尘。我们认为两种说法可能性都不大。湘云是一个大大咧咧、不解风情的女孩儿,正如唱词中所说,湘云“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在她和宝玉的感情里,爱情的成分似乎不多,倒是两小无猜、亲密无间的兄妹手足情占了大部分。她一来贾府,先问“宝玉哥哥不在家么?”见到宝黛在一起,她也毫不理会黛玉的脸色,娇嗔道:“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玩,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第二十回)宝钗笑她“再不想着别人,只想宝兄弟,两个人好憨的。”(第三十一回)正因为没有少女的心事,所以她才不会像宝钗那样“远着宝玉”,而是大大方方地穿上宝玉的衣服,扮作小子模样;毫无顾忌地和宝玉偷偷跑去芦雪庵生烤鹿肉;肆无忌惮地和宝玉打打闹闹,偶尔还开开宝黛二人的玩笑。黛玉打趣她:“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湘云回敬她:“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说完怕黛玉打她,转身就跑,宝玉急着提醒:“仔细绊跌了!那里就赶上了?”三人活泼俏皮的玩笑嬉戏中荡漾着纯真爽朗、天真无邪的感情。(第二十回)宝玉看到湘云的狼狈睡相,一面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轻轻地替湘云盖上被子。这个细致入微的动作将宝玉对湘云的关心疼爱表现得淋漓尽致。宝玉还毫不介意地用她用过的残水洗脸,毫不顾忌地让湘云给他梳头,看似无意的动作却流露出浓浓的亲情。(第二十一回)在宝玉眼里,湘云永远都是个懵懂的妹妹,他对她怜爱有加却不掺杂丝毫男女之情;在湘云眼里,宝玉永远是个善良的哥哥,她对他敬爱万分却心无杂念。
“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一回的眉批这样写道:“金玉姻缘已定,又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也。何颦儿为其所惑?故颦儿谓情情。”回批写道:“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灰蛇线,在千里之外。”由此可见,这一回伏下的是湘云和卫若兰美满却短暂的婚姻。根据脂砚斋评语和高鹗续书中其它人物之口提供的线索,她后来嫁给“才貌仙郎”的卫若兰,夫妻美满,本想“博得个地久天长”,然而婚后不久,这个“长得很好,为人又和平”、“文采也好”的丈夫即得痨症身亡,湘云“立志守寡”,后来在憔悴困顿中沦为乞丐。正如判词中所说“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湘云婚后的夫妻生活就像“几缕飞云,一湾逝水”那样短暂,转瞬间,幸福灰飞烟灭,只能对着斜下的夕阳空发感慨。面对美好的事物,我们都想竭力挽留,正如浮士德面对海伦发出的感叹“你真美啊,请停一停!”又如湘云在《如梦令》中所云:“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然而人生苦短、命运无常,天长地久有时尽,恩爱夫妻不白头。浮士德的一句赞美使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湘云的婚姻亦如“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留下的只有一颗破碎的心。“湘江斑竹枝,锦翅鹧鸪飞。处处湘云合,郎从何处归?”(唐·李益《鹧鸪词》)爱情像一只孤鹤,在茫茫黑夜掠过寒塘,只留下一瞬的影子,而孤独的湘云却要用一颗破碎的心来回忆这曾经的幸福甜蜜;生活是一杯苦酒,饱含着人生的酸甜苦辣,而年轻的湘云却要用漫长的一生来品尝这杯越来越难以下咽的苦酒。哪怕风餐露宿,哪怕困顿不堪,却依然要坚强地活下去,这就是湘云!
湘云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颇具现代意义,至今仍觉熠熠生辉、光彩照人。如果说黛玉是多愁善感的秋天,宝钗是冰天雪地的冬天,凤姐是骄阳似火的夏天,那么湘云无疑就是那蓬勃烂漫的春天了。许多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春天在哪里”,殊不知,春天不在别处,就在身边。生活中不是缺乏春天,而是缺乏感受春天的心态。人常说“傻人有傻福”,那些只看到陷阱,看不到远方,“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人,终日小心翼翼地游走在是非之间,有何快乐可言?还是李敖说得好:“人的结果都是死亡,如何活得多彩多姿,如何活得轰轰烈烈,如何活得妖言惑众,如何活得张牙舞爪,才是最重要的。”这也是憨湘云带给我们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