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阿哥没有再说话,只是移开了目光,望向远处松针上漱漱落下的残雪。当初父王喜欢老十三,却不喜欢他的母亲,锦衣玉食,却又最私爱这位老十八的母亲,可是他却没有想到,在他死后,二弟曹睿做了皇帝之时,却把老十八无数的庄寺庙田地收了。这十三弟一向在自己身边,可是二弟曹睿却不喜欢他,找了一个借口,杀了他的母亲,同时,昭告天下,把他打成庶人。但是,这老十八的母亲擅书画,在后宫人缘极好,于是在偌大的永福寺庙里面,让老十八为父王守孝。自己晓得这十三弟与老十八交情一向最好,所以,来打听一下老十八的下落。
永福寺处处皆是构筑破败,但是,今天下雪,却是一步一景,美伦美奂。放眼望去,在皑皑的积雪中,一切殿大门宛若雕琢,焕发出奇妙的光泽。
一瞬间,大阿哥在心里转了无数个念头,正因为领头的太监知晓,所以更没有言语。但眼前的女子还在地上,这句话不得不由他来问,于是他躬身道:“这奴婢如何处置,还请大阿哥示下。”仿佛是有些厌烦,因为大阿哥瞧了他一眼,领头的太监不敢再吱声,硬着头皮等待着大阿哥的训斥。
过了片刻,才听见大阿哥闭了眼睛说:“赏她个全尸”。领头的太监松了口气,躬身道:“着”。于是他吩咐左右道:“拖到后山坟场去”。当下转头笑道:“大阿哥!眼下有两个大好消息,您可要有一段清静日子了,不用再去带兵打仗了!”
那大阿哥一听,立刻站了起来,道:“真的?这是怎么回事?快说,快说!”
领头的太监慢吞吞凑近大阿哥,压低了声音道:“我刚才在经过永福寺大门时,无意中看到十八阿哥在里面不敢出来,我想,这次,大阿哥这次回京后,很得皇帝的赏识,已经留在京中准备重用了吧!这是第一大喜。这第二喜嘛,听得皇帝准备从昆仑山回洛阳去,这洛阳与昆仑山相隔遥远,一来一回怎么也得半月有余,皇上肯定不能在短时间回来了。”
大阿哥面露喜色,但旋即意识到不可喜形于色,尤其皇上远行在即,为人臣子怎可如此高兴?于是脸一板,大阿哥道:“此话当真?你为什么不早说。若是你敢骗我,看我怎么回去收拾你!”
领头的太监吓了一跳,忙拉住大阿哥央求道:“大阿哥!你这一问皇太后,皇太后一定会察知是我多嘴,到时吃一顿板子倒是事小,万一被赶出后宫,那我可就再也不能出来服侍您了。”
大阿哥沉吟一下,知道皇太后向来明察秋毫,若是自己心切问了去,这太监必定要吃鞭子。他素来喜爱这小李子聪明伶俐,办事稳妥,因此就按捺住了心下的焦急,准备慢慢再探口风。
就在此时,大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大哥,是什么事让你来这里啊?”声音未落,门外就闪进一个少年,低低挽着裤脚,淡淡看着大阿哥,斜斜卷起薄衣袖,露出瘦瘦的手臂,几天没有剪的指甲。正是那十八阿哥。他微微探出脑袋,看了大阿哥一眼,一路小跑,转眼前就冲到了大阿哥的马前。
大阿哥大吃一惊,伸手想收拾手上的鞭子,但猝不及防之下已被他冲到马前,一时间手停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颇为尴尬。
小李子见了十八阿哥,脸色微微一变,立刻行礼赔笑道:“十八阿哥,您怎么出来了?”
十八阿哥盯了走得慢吞吞的小李子一眼,冷笑道:“小李子!但凡有你在,必无好事。是不是又在撺掇着大阿哥干什么坏事了?”
走得慢吞吞的小李子脸色大变,勉强赔笑道:“十八阿哥说笑了,小人哪敢啊!小人不过是过来看看十八阿哥过得好不好。”
十八阿哥哼了一声,不再理会走得慢吞吞的小李子,一把拿起大阿哥手上的鞭子,见是手一挥,那只金钱豹就立刻跑到身边,当即,十八阿哥把手上的鞭子扔在一起,绕到大阿哥马后,一把拉开了他后面的苫布,将大阿哥刚刚杀死的月娘给现了出来,显是熟知那大阿哥的为人。
十八阿哥对十八阿哥道:“老十八,你最近在看上面书啊?”十八阿哥扬了扬手中的古卷,道:“《凝气诀》?大阿哥道:“老十八,你又没听皇太后的吩咐,在看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了!小心着了魔,让你母亲打你。”
大阿哥皱眉,十八阿哥辩道:“紫阳真人乃是父皇亲赐的护国真人,他手书的《凝气诀》只可开心智,哪里会让人着了魔呢?皇太后她老人家老来是有些信了国师,你也跟着这般胡说!”
十八阿哥紧紧将古卷放在背后,道:“大阿哥,进来坐坐。”大阿哥道:“老十八,我不过是来问问可有老十三的下落?”十八阿哥摇头。大阿哥道:“老十八,可不要怪我没提醒你,三天后皇太后就要检查你的功课了,你若是过不了关,等皇上回来,少说也得是禁足一个月,不得回府。”
大阿哥微笑道:“到时候,你可不要哭鼻子呦。”十八阿哥也微笑道:“不过是背诵一本史记而已,又用不了我三个时辰。”
十八阿哥哼了一声,笑道:“老十八,要是老十三有了下落,你告知我一声。”十八阿哥忽而浅笑道:“知道了,普天之下,惟有大阿哥最关心十三阿哥了。”
原来大阿哥叫曹泰,再过一月即满一十八岁。十八阿哥曹煜尚未十四,与曹泰并非一母所生,其母乃是曹泰之母刘贵人的妹妹。曹泰因此也对十八阿哥不错,其母尚贵人以文采著名,时于后宫谈诗作画,与自己母亲刘贵人向来交好,可是当年得父王宠爱,是以家族日显兴隆。此番父王已死,虽然二弟曹睿尚未有定论是让其如何,但看十八阿哥待的永福寺,他母子必然是没有出路了。十八阿哥曹煜问大阿哥道:“大哥,听得你又要处死一个官奴?”大阿哥点头。十八阿哥道:“大哥,消消气。先不要杀她。”
大阿哥眼里面闪过一丝疑惑,吩咐左右道:“把拖到后山坟地去的官奴拉回来。”后山坟地在永福寺西角后山,是永福寺中专门埋葬死人之处,场外有三两楹低矮的屋子,原为停置死人或是看守坟地的草房,如今战乱频繁,死人众多,素来死人木地方埋葬,于是那个静普长老化缘将死人埋在后山,现在,四地暴虐,此地渐渐用作处死犯了重罪的逃兵或是强盗。随皇帝或是阿哥差的人只要一听到“后山坟地”三个字,就会不由自主的打个寒噤。
又说西子,当时大阿哥要处死自己,两旁的侍卫上来拖了西子就走,她也没有挣扎。从永福寺后面到后山坟地并不远,她被侍卫拖得踉踉跄跄,到了永福寺后门,就可以闻到一股焦味。从高高的灰墙中穿出去,便是空旷的后山坟地,这里的雪并没有人扫,积年的黑土尽掩在皑皑的积雪下。
两个侍卫拖着她穿过永福寺,一直走到后山最西处,几楹孤伶伶的屋子门窗尽开,黑洞洞似死人的眼睛。侍卫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她跌跌撞撞绊进了屋子。
生无可恋,死又何惧?
死,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娘亲在那里等她,还有父亲、乳母还有月娘,自幼看她长大的月娘,西子想,自己没有什么好怕的,如今那里是她最渴望的归宿。便如她渴望看见父母,思念十三阿哥无望,她如今只渴望着这一死。
只是十三阿哥不知何处。她没有见到十三阿哥有负娘亲临终所托。十三阿哥砭为平民,流放千里。她以前还曾一念尚存,希图今生有幸,还能知晓他来寻找自己,没想到如今再无他念,想十三阿哥他是堂堂男儿,定不会堕了名声!
侍卫将绳索结好死结,扶她站上凳子套好了索口,没等她站稳,就将凳子一抽。西子脖子间骤然一紧,全身的重量顿时下坠,窒息的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本能的挣了用手抓了索口,想要看见什么,脚在空中乱踢。
有黑黑的影子在眼前,极远处响起杂沓急促的步声,西子想起自己是很小的时候,月娘扶她在树下捉知了,树干高高的扬起寻找发出声音的知了,她仰面看见灼灼花枝在头顶盛放,仿佛是最绚烂的云霞,无数的花瓣随着知了纷纷跌下,落在她的发上,像是半空在下一场绚烂纷飞的花雨,月娘咯咯笑着,用力将树枝打得更加用力,好落下更多的花雨。
没有力气了,西子准备放弃,隐约间,她听见一丝声音,是急促的脚步推开柴门,夹杂气吁吁的喘息,太监特有的尖细嗓子对侍卫道:“快!快!放她下来,大阿哥有令!放她下来。”
这大阿哥所以听从了十八阿哥的话,是因为十八阿哥曹煜生时天有异象,天空风雷大作,又有几道闪电、几条青龙盘旋交错而下。尚贵人请来的先生不过是世间混口饭吃的术士,自然解不得其中意思。只是皇阳城中俱知道此乃天降祥瑞,此子乃仙人转世云云。当初的魏文帝问尚贵人,瑞从何来,尚贵人自然是摇头,道:“此乃宫人瞎说,不可信。”
十八阿哥曹煜一落地,尾中即生着一块小小骨头,像是尾巴。到了夜里,十八阿哥眼睛圆润晶莹,隐隐有宝光流动,显非凡人。尚贵人见此子显非凡胎,因此也就放了风出去,说风水先生瞎说,不可信,又用纹银若干堵住了下人的嘴巴。
十八阿哥曹煜自幼非常聪明,三岁读书,七岁出口成章,经史过目不忘。到年纪稍大一些,更显沉稳,尚贵人与李贵人交好,又见十三阿哥胸襟开阔,遇事从容。因此就有心结交李贵人。李贵人看看魏文帝身边的四个儿子,在四位阿哥之中,魏文帝对这个二阿哥期许最高,对十三阿哥要求最为严苛。只是十八阿哥曹煜不知为何对于治国之学全无兴趣,只喜什么筑基炼丹之类的杂说。他平日里广读道书,又少结交几位阿哥士,倒是学了许多炼丹之术,修仙之道。
当朝皇帝信道,因此修仙访道之风日盛,又传说在昆仑山中,多有修仙道士隐居,屡有白日飞生的传闻,是以三国王公子弟修道习剑的不在少数,十八阿哥曹煜所为,不过是寻常举动。只是那些肯与王公子弟结交的道士,十人中倒有九人骗吃骗喝,自己都未必能解得出道典,又如何能够教人道术?所贪图者,不过是金银而已。
当然,其中也不乏有真神通的真人。比如卧龙真人诸葛亮,和撰写这部《凝气诀》的紫阳真人,紫阳真人号称能点石成金,又善炼仙丹。听得卧龙真人诸葛亮曾经借得东风。他不服气,广开道坛炼得金丹数枚。开国魏文帝皇帝服后果觉妙用无穷,当即封紫阳真人为当朝国师,赐与田宅无数。又有传言说紫阳真人手里面一把仙剑,出鞘即可引动九天天雷,呼风唤雨,说紫阳真人仗着这柄仙剑已斩妖无数。
十八阿哥曹煜可没有那般运气,遇见一个如紫阳真人这样的世外高人。他结交的修道之士虽多,研读的道书不少,银子也花了不少。可是若说炼丹,丹药炼出无数,吃了就会跑肚子。若论画符咒,那符咒起笔倒也优雅从容、颇有风骨,但真想用一下连一只苍蝇都定不住。因此尚贵人越看越怒,终于禁止十八阿哥曹煜再谈修道之事,要他一心读书,将来好承袭父荫在仕途上。
只是尚贵人后宫事情多,难得有时间检查十八阿哥曹煜的课业。十八阿哥曹煜又是天才,只消稍下苦功即可应付尚贵人,大多时候,十八阿哥曹煜仍是在研读道书,探寻修仙之途。他过于醉心此道,连身边随侍的太监也被他私下改名为清风。
尚贵人虽然不喜十八阿哥曹煜研习练丹修仙之术,但自己也并非对仙道十分排斥,毕竟从本朝魏文帝皇帝始,君王都十分推崇修仙炼丹,自己这些做妃子的,又怎能不得懂一二,否则如何讨皇帝欢心,窥得圣意。
而且尚贵人这座宫第也非寻常,前后四进各有两条游龙浮雕,合起来是就是一座离阵。据那布阵的道士说,阵中锁着一头黑龙,此阵不光可以驱邪,而且具有避鬼、福荫子孙的大功效。
这阵中是否真的锁了一头黑龙自然无人可知,不过那避鬼之效倒是颇为显著。整座宫第没有了以前枉死宫女的哭声,十分安静,宫第诸人全然不受哭声之苦,就是正宫娘娘的宫殿也未必能及得上。
至此时为止,离阵建成刚刚三天,尚贵人就得皇帝圣恩,召入伴驾。只是不知这是阵法之功,还是尚贵人枕席之能。
十三阿哥从小跳脱,然而情子脾气颇见大气,在皇府年轻一代中与十八阿哥曹煜最是相得。他自幼时起,即被一位游历的道士看见,授以养气之术,并嘱他勤加练习,待他满十五岁时再来收他为徒。那道士自称出身昆仑,为卧龙真人诸葛亮先生传承弟子。然如十三阿哥这样的皇家之子,自不会下什么苦功,三五天能练上一回已很是不错了。就算如此,十八阿哥曹煜也自对十三阿哥另眼相看。只是十三阿哥自己到对那所学养气之术不屑一顾,称之旁门左道,背离经史本源。十八阿哥曹煜对此很不受听,每每力陈已见,希望十三阿哥能识得其中真味。但十三阿哥心高气傲,自然不服,何况十八阿哥曹煜自己虽读过诸多道书,也未见画符驱鬼,用剑降妖,修出什么神通来,因此二人每每探讨道法时,倒是以争吵居多。
十八阿哥曹煜虽然醉于道术,无心治国之论,然则仅是应付了事的诵读,已能使年未十三的他崭露头角,把经籍与诸子百家讲得头头是道,将世间道理洞察于秋毫之间,每每有惊人之语。然他痛下苦功的道法反而一无所成。
世事难测。如今,十八阿哥在永福寺,十三阿哥却失了踪。
十八阿哥与大阿哥兄弟二人在书房聊不上几句,又回到了金丹之学上来,自然,大阿哥也知道十八阿哥醉心道术,于是两人少不了又是一顿争吵。激辩一番之后,二人就都有些累了。大阿哥忽望了一直乖觉侍立的清风一眼,道:“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同十八阿哥讲。”
清风顿时长出一口气,转头就跑。
大阿哥又气又恼,喝道:“跑这么快干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那清风伶俐,又仗着素得十八阿哥喜爱,当下只作听不见,脚下发力,转眼间就消失在院门之外,直把大阿哥气得紧抓金丝马鞭。
十八阿哥曹煜笑道:“且莫管他,你有什么话要向我说?”
大阿哥恨恨地一顿金丝马鞭,这才望向十八阿哥曹煜,道:“喔,十八弟,你虽然年幼,但是你见识非凡,如今,我听说皇上此次在京中另有事情,一时半会之间不会再回昆仑山玉虚宫了,你又可以肆意妄为了。可是人世间也没有那般的好事,我偶尔得知,这一次四阿哥受皇太后所托,要狠狠考究你的学术,绝不止是三卷魏文帝笔记而已。”
十八阿哥曹煜笑道:“那也不妨。那几本经史早已在我腹中,何惧四阿哥。他一句话尚末说完,忽然从窗外吹进一阵急风。这风来势十分奇怪,顷刻间就将书桌上的书卷纸笔几都卷起,劈头盖脸地向十八阿哥曹煜与大阿哥砸来,甚至那一方产自前朝的古砚也不得幸免,随风而起!
十八阿哥曹煜吃了一惊,急切间奋力将大阿哥拉到一边,避过这突如其来出现的猛恶骤风,然而他自己却被那方古砚砸中肩头,忍不住脸色一白,闷哼一声。
猛然间,又一声巨响,一排高高的书架被一个人的掌风掀倒,向二人倾覆而下。十八阿哥曹煜再吃一惊,顾不得肩背剧痛,猛力将大阿哥扑倒在地,堪堪避过了厚重的书架。随后一片唏哗之声,什么道书、钵盂、花瓶,通通摔得粉碎。
那个人来得急,去得也快,杂带了一个螭龙花瓶,旋即从另一边破窗而去。
片刻之后,十八阿哥曹煜才抬起头来,惊魂未定地看着已是一片狼藉的书房。大阿哥见刺客已定,惊惧渐去,轻轻推了推十八阿哥曹煜。十八阿哥曹煜这才省觉,站起身来,将大阿哥扶起。
大阿哥道:“真是奇怪,到底的是什么人啊!”
十八阿哥曹煜向窗外望去,也道:“的确有些异样,咦?有些像四阿哥!”
他跑到窗前,向天上望去,这才发现刚刚还是万里无云,不知何时竟已铅云密布。那一片黑压压的云不断垂落,似有龙王布雨之威,大风呼啸,直欲要触到永福寺的屋檐。若这大风失了羁绊,这若大的永福寺,怕是都会被压为齑粉!
此时永福寺中早已没了先前的清静,一片喧哗之声,侍卫们都在奔走往来,喊的喊,追的追。
十八阿哥曹煜走到庭院当中,仰面向天,皱眉道:“这四阿哥来得当真奇怪,必有原因。嗯,让我掐掐是怎么一回事。”
大阿哥忽然面色大变,向十八阿哥曹煜大喊着什么,只是大阿哥的叫声已全然被一记突如其来的炸雷淹没。
十八阿哥曹煜仰面向天,木然望着那突如其来落下的耀眼电光,早已惊得呆了。
天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