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车撞过来的时候,我手里还拿着今天的早饭——白面馒头和豆浆。
我倒在地上,头重重磕在马路牙子上,感觉不到痛,只觉钝器穿过了头皮,脑子里凉凉的,有些晕。
我想爬起来,好好骂一骂那个开车的人,赶着去投胎吗,开这么快!可是我发现我已经拿自己无能为力了。
小时候看过一部电视剧,人死后,会有黑白无常拿着勾魂铁链,勾着你的魂,引领你踏上黄泉路。
电视里的白无常穿着白长袍,吐着长长的舌头,样子很恐怖;黑无常虽然不像白无常那样怪异,但不苟言笑,也很可怕。
我没想到今天来接我的两个无常,居然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样子还挺亲切。勾魂铁链,与时俱进地成了锁脚的铜环。
我听见白无常一边锁我脚,一边嘀咕:“让你跟上头说说最近一批的锁魂环偷工减料,一点都不好用,你说了没有?你看,锁都锁不上,这种东西不能省,每天都要用的。”
黑无常说:“怎么没说,可好的锁魂环价钱比这贵一赔,还得现结。算了,咱们路上担心点就是了。”
我从而知道,冥界其实和人间一样,也有假冒伪劣的存在。想想也是,冥界的鬼都是人间去的人,能相差到哪去?
当那冰冷的锁魂环套上我脚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已经死在了一场车祸之中。
我想起了我的儿子,他不过三岁多一点,没了妈妈,他该怎么活?
他晚上睡觉的时候,喜欢把脚翘在我的肚子上,小手搭在我的脖子上,非这样他睡不着;他喜换吃甜的和酸的,每次吃完都要提醒他刷牙的;他不高兴穿红衣服,因为在他心里红衣服是女孩的衣服;他还很要面子,不能拿他跟别的小朋友比较······
这些孩子的爸爸都不知道。
还有孩子他爸,他知道我死了后,是否会伤心难过了,是否会为我流泪?
活着时,曾问他:“我若死了,你会不会为我流泪?”
他说:“会的!”
答得如此爽快,让人心生疑惑,但无从考证,也只好作罢。
我很想回去看看,此时他是否在为我流泪。
我向两个无常告假:“我死得太匆忙,一点准备都没有,能否允许我回家跟我的家人告个别?”
两个无常笑了起来:“从没听说过,死还要做准备的,你现在已经是一个鬼魂,你家人根本看不见你,你怎么和他们告别?”
我明白了,从古至今,从电视到现实,无常换了装束,却是一样无情的。
我只得跟着无常踏上了那条传说中的黄泉路。
路上倒也不像听来的那样阴森恐怖,两边的白杨比人间的高出许多,耸入云霄,一眼望去,一条蜿蜒小路通入天际。
两个无常催我:“快点,马上葛老头就要关鬼门了,赶不上就要被关在外面,那可惨了。”
我很好奇:“黄泉路上还有鬼门?”
在我看来人一死,就踏入了鬼门了,这应该是自然发生的。无常的话颠覆了我以往的认知,这阴间好像跟我以前听说的不一样。
白无常说:“走了旱路还有水路,进入鬼门才能走水路,那是到奈何桥的必经之路。葛老头嗜酒,天一暗就关鬼门,赶着吃酒去。进不了鬼门,我们就要在外面呆一夜。这一夜可不好过,前半夜黄沙漫天,后半夜洪水滔滔,真正是水深火热。”
我怕吃沙子和淹水,可还是在那里磨蹭。我怕走得太快,离人间越来越远。到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我就会忘记一切。
在我二十八年的人生中,不如意之事也有十之八九,可我从没想过要死。我不知道死神为什么要找上我?
小时候,妈妈还带我去算过命,算命先生说我:凤鸣岐山四方扬,女命逢此大吉昌。走失夫君音信有,晚年衣禄财盈箱。
先生说我是人中之凤,将来必定独占鳌头。
我信以为真,觉得自己必将干一番大事业。
起初我雄心勃勃,想拿个诺贝尔科学奖,结果数理化从来没考过六十分以上;后来我想拿个奥斯卡奖也是可以的,结果被电影学院的招生老师扼杀在了摇篮中;最后我想再不济,做个网红总行吧,可到我死的这一天,我也就一百零一个粉丝,其中一百个是僵尸粉,唯一一个活的是我老公。可他微博是我帮他开的,他根本不玩。
再再后来,结婚生子,做家庭主妇。每天上菜市场买菜,为了三毛五分钱跟人讨价还价。
日子越平淡,我对自己的未来倒越有信心。觉得天将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可是,现在我却死了。我还没来得及大展宏图。
我不愿意死!
走了一段路,我真的走不动了,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请求无常说:“咱们歇会儿吧?”
白无常说:“不行,天要黑了。”
我说:“你们整天在黄泉路上来来去去,不累吗?”
黑无常说:“我们是鬼,不怕累。”
我说:“我也是鬼了,为什么我怕累。”
白无常说:“你还为世间种种所牵绊,七情六欲全都在,等你到了九幽,领了宣判,喝了孟婆汤,什么都忘了,也会忘了累的。”
我不敢相信,孟婆汤还有这样的功效。
可是忘了累的同时,是不是也忘了我的儿子和丈夫?
那时就是我跟他们天人永隔的时候。
我不想忘记他们。
我再次问无常:“我真的不能回去看看我的孩子和丈夫吗?我想跟他们道个别。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白无常叹气:“你回去有什么用,你现在就是一缕魂,他们看不到你的。”
我也叹气:“可是我真的没想过我会死的这么早,为什么死的人是我,我一向很小心,从不闯红灯,走路靠右,过马路也一定走斑马线,为什么是我呢?”
对了,我忽然想起这起事故应该是撞我的那个司机负全责,我如果能回去一定要告诉孩子他爸多要点赔偿,起码保证孩子下半辈子的生活。但转念又想,他会不会拿了这笔钱,立马给我儿子找个后妈,我用生命换来的钱,给别的女人吃喝玩乐?现在不都说人生三大喜事——升官发财死老婆!这下可好,他总算赶上一件了。
我悲从中来,怒由心生,回去看看的念头像一把大火,在我心里熊熊燃烧。
白无常说:“这样死是上天对你的眷顾,真要活到八九十岁,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那才是受罪呢!这样的人死了,亲人不会感到悲痛,只会觉得是种解脱,那时看着他们虚情假意的眼泪,你只会难过。”
白无常说的时候,一个面色蜡黄,瘦的皮包骨头的老头被另外两个无常押着,从我们身边走过。
押着我的两个无常跟那两无常打招呼:“走得这么急?”
那边的无常说:“七十九岁了得了癌症,三个兄弟为了医药费的事天天打架,老头寒了心,喝了农药,生无可恋!”
我倒很羡慕这老头,七十九了,也活到本了,三儿子看他估计也看够了。可我呢,我这样死了,我儿子将来连她妈妈长怎么样都不会记得。
那边的无常说:“你们还有心思在这歇脚,天快黑了。小心葛老头把你们锁在鬼门外。”
押解我的白无常指着我说:“年轻,车祸死了,不甘心。”
押着老头的无常冷冷一笑:“不甘心的又不是她一个,你们由着她这样磨蹭,吃苦头的只能是你们自己。”
我很庆幸押解我的两个无常比较温和,被那两个无常挑拨之后,还能耐心给我讲道理。
白无常说:“反正你已经回不去了,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你走得慢,只能延迟去判官那报道的时间。判官最不喜人迟到,你这样只能给他一个不好的印象。到时候判你在地狱干重苦力,那可就惨了。”
黑无常也提醒:“第一印象很重要,直接影响到你在九幽的生活。”
“九幽?就是我们俗话说的阴间吗?九幽是不是它的书面用语?”无常的话充分调动起了我那颗八卦的心:“九幽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有没有商店,人间烧过来的纸钱在那能用吗?如果不能用,我们是不是要像人间一样,天天打卡上班挣工资?听说判官会根据人在世间的所作所为给鬼魂定罪,是真的吗?你们觉得像我这样的一般会判在第几层地狱?层数越多是不是干的活越累?对了,判官是不是真能做到铁面无私?万一他也贪污受贿,徇私枉法,我应该怎么办?
我把人间听到的关于地狱的传说一股脑的倒了出来,渴望得到无常的解答。
初来乍到我还是了解一下这里的情况比较好。
黑白无常说:“你跟着我们快些走,九幽的规矩我们会慢慢跟你讲的。”
我明白,我这样耍赖也不是办法,我脚上套着锁魂环,根本跑不掉,又不能一直坐在这。要是真惹怒了无常,直接给我挂上锁魂钩,跟拖死狗一样拖着我,那样只会更惨。
我想这条路看着还挺长,不能这样公然跟他们对抗,只能在路上慢慢想办法。现在争取个好表现,多套点话出来才对。
我起身,对两无常说:“大哥,我刚刚是我不懂事,咱们好好上路。”
黑白无常听了很高兴:“这才对,到了判官面前我们会替你打个高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