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仁药已过花甲之年,身体却依旧硬朗,平时走路健步如飞。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认为自己其实已经是个糟老头了。
一部分原因自然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医者,深谙养生调理之道,更大的原因则是因为他的性情,他天性平和,不急不躁,少喜少悲,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红过脸了。
他检查完萧忘怀后脑勺的伤口,默不作声,原本神采奕奕的脸却沉了下来。
萧忘怀很是不解,这个至始至终除了说了一句忍着痛便一言不发的老人的手为什么会有轻微的颤抖,他不相信这个老人能有什么超凡入圣的艺术,但是也不可能手生到这种的地步,他自己便看过他好几次熟练的处理这种缝合。
绕了一圈又一圈的布条终于被包扎好,老人擦了擦手上的血迹,叹了口气:“张猫干的?”
那绵长的叹息让萧忘怀感到心虚,但是他还是点了点头,这就是他不惜自残也要造成的结果。
“我带你去村长家。”
“我头有点晕。”
“是我这个老头子疏忽了,你原本就气血不足,又流了这么多血,虽不至于有大碍,还是好好休息下吧,我一个人去一趟。”
萧忘怀并没有头晕,这与他预料的有些出入,他还没有做好万全的应对,原本打算趁着今晚的空闲好好琢磨一番的计划完全被李仁药突如其来的古道热肠所打断了。
最坏的结果,张猫不会再有胆量再来浪费自己的时间了,好一点的结果,总有人会看不下去。张猫不是前世那个能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官二代,他只是一只人人厌憎的老鼠,在力所能及又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的情况下,“好人”还是会有的。
只是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张猫为他的行为付出最大的代价呢?在李仁药回来的时候萧忘怀还是没有考虑好这个问题,他只能选择了在躺椅上装睡。
来的不只是两个人,一声小心翼翼的嘘声后,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门被轻轻的掩上了,外面到底在商量些什么,萧忘怀听不仔细,只是声线却在不停的拔高,当分贝上升到可以称为争吵的高度的时候,他听清楚了李仁药的吼声:“既然这样,我明天就去告官。”
门再次被推开,掩上,然后有人坐在了自己的身旁,伸手搭上了自己的脉搏,良久后说了句:“你什么时候醒的?”
被揭穿假睡的萧忘怀难免有点尴尬道:“没一会。”
“还骗我这个老头子,你装睡的本事还差着呢,呼吸勉强及格,眼皮的控制完全没有学到家。”
再次被揭穿之后,尴尬之情愈甚的萧忘怀忍不住抓了抓头皮:“嘿嘿。”
“为什么要装睡。”
萧忘怀的回答并非完全算是谎言:“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老人点了点头,问出了一句让萧忘怀摸不着头脑的话语:“你觉得什么是医者?”
医者,自然是看病的人。
李仁药对于萧忘怀的回答不置可否:“药王孙思邈有言。若有疾厄来求教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萧忘怀顿时明白老人是在谈前世闹的沸沸扬扬的医德问题。
老人顿了顿续道:“我的医术虽不及药王万分之一,我却是还敢大言不惭的说上一句:“他老人家错了,医者首先也是人,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这三句话大错特错,不爱不憎,连个人都做不好,又怎么做个医者。有朝一日,屠我大夏百万将士的安敬思若患不治之症,普天之下为我一人能治,这假设虽滑天下之大稽,但我却断然不会治他。”
安敬思便是北齐八百年不死的老妖怪。
萧忘怀深以为然,若自己是个医生,那个官二代找自己看病,二话不说直接下毒毒死为快。
李仁药语气一转:“但是医生却该有仁念,空有一身医人之术,却无悬壶济世之心,充其量不过你所说的看病的,与那卖肉的屠夫,负重的挑夫,杂耍的艺人又有何区别,不过谋生之艺罢了,怎么当得上传承了几千年的一个医字。”
的确如此,在萧忘怀心里,前世那些只会开最贵的医药,进去就会让你挨两刀的黑心医生并没有多么高尚的情操,不过三百六十行其中一行罢了,唯一的区别就是你花了钱还要笑着脸把他们当成祖宗。
只是为什么要和自己谈这些?
李仁药看出来眼前少年的疑惑:“你愿不愿意拜我为师?”
萧忘怀摇了摇头,他必须拒绝这位老人的好意,换在前世,能当个中医的确是不错的选择,可惜自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了。
被拒绝的老人脸上并没有多少遗憾,以一种自言自语的语气道:“这几年找我拜师的人越来越多了,不仅是周边的村子,其中也不乏镇上的人家。按理说我这把年纪了,也是该找个传人了,总不能把一身本事带到棺材里吧,他们大多是冲着这份猜想来的,可是我都婉言拒绝了,不是他们送来的孩子底子不好,敢送过来的哪能不认识几个字,背上几段文章,都是上过私塾的聪慧孩子。可我就是不愿意收,都活过六十了,早成人精了,哪能看不出来他们家里的心思,他们不过就是想给孩子们谋上一副不错的营生。老头子我的医术是不咋样,只能看些小灾小病,疑难杂症一概无解。可是再怎么样也是老头子这辈子的心血,实在不能就这么贱卖了啊。若是教出个明明一副药就能治好他偏偏要多开上几副药的卖药郎,老头子九泉之下都会寝食难安啊。”
卖药郎,挺有意思的说法:“我又有什么不同。”
“第一,你有兴趣,老头子年纪虽大但是又不瞎,你盯着这张穴位图都盯了近一个月了,总不可能是要练什么武学吧,若仅仅只是心血来潮,这东西来的快去的也快,早该消散了,可见你对医道确实有兴致,兴趣才是最好的老师,虽说人心难测多变,但是再不济也不会用兴致去干些下贱事吧。第二,你有病,很多被传诵至今的名医不是自身患疾便是至亲之人抱恙,人性自私,切肤之痛造就莫大毅力,这也是遭受苦难的人更容易学有所成的最大原因。药王孙思邈若不是其父雀目,其母粗脖,后人未必能得睹《千金要方》,老头子自身本事虽不济,但也想教出个好徒弟来。不过说实话,你的侏儒病很是怪异,与寻常症状大有不同,若是能寻得病根,或许有望根治。
阴差阳错,萧忘怀的本意只是牢记穴位图,他也不是真的侏儒,但是还是要面对这些谎言造成的想当然:“所以你要为我出头?”
在萧忘怀的预料中,有好几个人可能会为自己打抱不平,却却从来没有把李仁药这个老人估算在内。
老人轻轻拍打了下萧忘怀的掌心,训斥道:“十二岁的孩子,心机怎么这么重,不过你也没有说错,换做别人,老头子最多为你缝合伤口,才不想见张猫那个会坏了我心情的东西。不过这可不是让你拜师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能多留一会,老头子还要继续观察观察。”
村子小的好处体现出来了,一切的事情显得效率十足,除了那些不知道在哪的张猫,李仁药和村长通过那些因为视线的缘故其实并没有目睹一切的村名的口述脑补了整个事件的经过。
唯一的分歧在于报官与否,萧忘怀理解李仁药的用意,一个外来人在遭受了这种经历之后,如果没有能力找回颜面,夹着尾巴默默地离开是最好的选择,他不想自己离开,所以他要尽可能的给自己讨回公道,让自己能够心安理得的继续在这里住下去。
只是这一切终究是不可能的。
萧忘怀在回去的路上碰见了闻讯而来的张大胖夫妇,两人关切的嘘寒问暖,言辞间也不乏对张猫的愤怒,不过这些愤怒更多的是出于张猫一点都不顾及他们的颜面,竟然如此殴打他们店里的伙计。
这样也好,算得上一个不错的结局。
萧忘怀躺在属于他的天地之中,柴房地上的铺盖上,抱着破旧的被褥。柴房的温度并不冷,离温暖却还是有些距离。
“不要去报官。”这是张大胖今天说的最后一句话。
萧忘怀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起过报官的念头,前世的遭遇让他对政府的信任感丧失殆尽,直到李仁药提出了这个方法。一个多月的生活收获了很多信息,但却不包括这个世界的律法。
恶意伤人?谋杀未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