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华宫的偏殿玦晏居,偌大的正厅中央,郭品瑶一袭宫装华服,容颜颓败,在卫茗推门的刹那神情恍惚地看过来,眼底闪过一瞬即逝的光芒。
“品瑶,你怎么会在这里?”卫茗心头一紧,加快了步子上前,没有顾忌场合不对劲,捉住了好友的双手,“怎么手冷成这样了?”
身后传来瑶华宫掌事姑姑的低喝:“放肆!见到娘娘,还不先行叩拜!”
“娘娘?”卫茗只觉得郭品瑶双手的寒意透过她的掌心传到了她的心口,她下意识地松开了手,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郭品瑶脸色惨白,别过了脸。
“郭宝林乃是陛下新封的正六品娘娘。”掌事姑姑毫不留情地戳破事实,“卫姑娘就算作为郭娘娘亲点的令侍,也不能无视后宫的规矩。”
卫茗眨了眨眼,这才注意到郭品瑶的腰带已换成了花开富贵的锦缎,不再是从前宫女一般的单色。她心头终是一沉,膝盖一软,强忍着震撼道:“奴婢卫茗,谢娘娘……收留之恩。”
郭品瑶不忍地咬唇,伸出右手托着卫茗不让她完全跪下去,抬眼瞟了眼门口的掌事姑姑,低声下气道:“高姑姑,我与她有些话要说,能否请你回避一下?”
高姑姑冷艳地翻了翻白眼:“宝林身子尊贵,初任宫妃,还有许多规矩未学。奴婢还是侯在这里等着继续传授宝林宫规。”
“高姑姑此言差矣。”郭品瑶愣了一下,加重了语气,“我好歹也在咱瑶华宫做了好几年的下人,规矩什么的,我自认为……高姑姑无须跟我争这片刻。”
高姑姑深吸了口气,铿锵有力地说道:“那好,奴婢一盏茶之后再来。”
送走高姑姑一行人,郭品瑶连忙将呆愣的卫茗扶起来,躬身替她拍了拍膝盖下的尘土,撇了撇嘴:“好吧,你问吧。”
“我……忽然不知道该问什么了。”卫茗呆呆地指着门口,“仅仅想说——高姑姑以前不是待你挺好的吗?”
郭品瑶苦闷地耸肩:“你也说了那是‘以前’。自从陛下……之后,这态度就变了。原想着她是为淑妃娘娘抱不平,觉得娘娘养了我这只背后捅刀子的白眼狼。只是这冷嘲热讽听多了,却又让我听出了别的味道。”
“她……嫉妒?”卫茗猜测。
郭品瑶沉重地点点头:“后宫的女人,无非两种出人头地的方式,一种成为主子,成为皇上的众妃嫔之一;一种永远是下人,却能欺压收拾另一群下人。前者看似悠闲实则凶险,后者却缓慢而艰辛。高姑姑在宫中花了二十年,荒废了青春年华,才混到正二品掌事,而我仅仅在一夜之后便在地位上高于了她,难免会让她心头不快。”
“她却不知,她羡慕嫉妒的生活,却是你我最不屑的结局。”卫茗心疼地抚着好友的脸,“品瑶,你还好吧?”
郭品瑶摇摇头:“我很愧疚,愧疚淑妃娘娘多年来的栽培之情,也对不起你……你可以在六尚局继续风平浪静地做正七品典饮,却偏生给我卷入水深火热的嫔妃之争中。但小茶,我真的很怕,怕自己成为这座宫殿的牺牲品。入宫这么多年,我从来没这么害怕过……”
“别怕。”卫茗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一直以来都是你支持我,这一次,换我来照顾你了。只要你不怕我的命格会克你。”
“我不怕,你只要陪着我就好。”郭品瑶比起刚才已稍稍镇定了些,“我不拿你当下人使唤,你不拿我当主子恭敬,自然无所谓‘克主’。”
“只要你不怕,我也不怕。”即便卫茗最不愿卷入的就是后宫纷争,但为了好友,她势必尽全力守护在郭品瑶身边,不让她受一丝的伤害。
正如郭品瑶一直以来对她尽心一般。
郭品瑶新封宝林,入住的正是她之前一直待的瑶华宫。林淑妃特意整理出了偏殿给她,彻头彻尾只表示了一句——让她把这里当家。
新主入住,郭品瑶并没有要求增派宫女,一切如同往常一样亲力亲为。她身边就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令侍卫茗,一时间瑶华宫众宫人疑惑了——这两人到底谁才是主子?
可林淑妃没有表示,高姑姑也没有表示,众人便也就随两人去了,只当郭宝林做惯了下人,享不了清福。
当入秋后的第一场雷雨降临时,卫茗与郭品瑶并排着坐在廊前,双双托腮瞪着屋檐滴下的雨帘,时而似断非断,时而汇成一条粗龙,呼啸而下。
而身后,滴滴答答的声音也没断过。
“下一盆是你的了。”郭品瑶无力地指了指身后。
“我觉着……咱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卫茗瞟了一眼半满的水盆,哭笑不得,“年久失修四个字已经不足以说明这座宫殿的历史了。”
“瑶华宫常年就淑妃娘娘一位主子,这玦晏居三四十年没住过人了,年久失修在所难免。先前不知也是因为盛夏一直没下雨罢了,不怪娘娘。”郭品瑶为林淑妃辩解。
卫茗懒散地站起来,慢腾腾地走向她今天要倒的第二十二盆水。
刚刚走近,一盆子黑乎乎的东西先让她往后退了两步:“好脏啊。”卫茗抬头望向漏雨的缝隙,“难道漏雨漏透了,开始侵蚀下一层的污渍了?”
“管它怎样……”郭品瑶无力地挥挥手,“如果脏的话,老规矩,倒后门外边去。要不等放晴了打扫院子积尘的还是我们俩不是……”
“知道啦。”卫茗换上一个新盆,苦着脸端起大半满的水盆,闷着头踢开后门,看也没看便一盆水泼了出去。
等收了盆子,才发现门外站着的少年已淋成了落汤鸡,俊颜布满了乌七八糟的泥浆,撑着伞一脸铁青抿嘴瞪着她。
“呃……”此情此景,该让她如何做开场白。
景虽面无表情地抹了抹脸上的泥污,总算露出张白净的脸来。
“殿下您……躲雨吗?”卫茗心虚地挪开眼,没话找话。
景虽给了她一个白眼。
“好吧……现在也不用躲了。”卫茗小心翼翼地瞟了眼他湿透的全身,“殿下还是快快回宫吧,雷雨天儿外头不安全。衣服不换容易着凉。”
“卫茗,现在见了我不会惶恐了?”景虽终于开口,冷冷道,“胆子已经肥到,敢明目张胆泼我一盆水后推卸责任了吗?”
“呃……奴婢从前是个刷夜壶的。”卫茗手足无措地捉着盆子的边缘,提醒道,“殿下您的衣服落到奴婢手里会跟夜壶一个待遇,殿下不介意吗……”
“不介意。”景虽甩了甩衣袖上的水,杵在门口等她松口。
“……好吧。”卫茗若有所思地回头瞧了瞧,又四处张望了一下,才躬身退到一边,“殿下请吧,奴婢给您洗吧。”
景虽收了伞,随着她走进后院。他站在屋檐下,看她提桶打水,看她取水,看她手指在沾水之后一个激灵往后一缩,他心头不由得跟着一疼:“卫茗。”他制止了她的动作,挥挥手,“你给我条毛毯裹着,我冷。”
“是是。”卫茗放下桶,进屋抱起自己夜晚用来御寒的棉被,悉心地盖在他背上,才道,“殿下,水已经打好了,您宽衣吧。”
景虽站起身,肩背上的棉被随之脱落。他一手捞起来,看着卫茗淡淡道:“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要么我提着棉被角你帮我脱,要么你提着棉被角我自己脱。”
前者听似暧昧,后者却是真暧昧。
然而,直到卫茗提着他背上的棉被,看着他在自己方寸之间宽衣解带时,才意识到此情此景是多么让人面红耳赤。
“卫小茶你倒个水把自己倒掉啦?”郭品瑶颤颤巍巍地端着满满一盆水,边走边抱怨,“这雨真是下个不停,那边盆子快不够了……小茶你还不快……去……”声音忽然一轻,随着她瞠目结舌的表情消失在她的喉间。
宽衣解带的二人双双回过头去,望着她。
“哐当——”水盆落地,砸了一地的泥污。
卫茗扶额,棉被离手,落地。
景虽手一滑,外衫滑落肩头,露出里头湿透的中衣和勾勒出的一身精肉。
三三沉默。
寒冷的秋风夹着雨点刮过来,湿透的内衫更加冰凉,随即一记阿嚏从景虽嘴里喷出。
卫茗回过神,赶紧躬身捡起自己揉成一团的棉被,披在他肩上。
郭品瑶手忙脚乱地捡起水盆,一脸探究地盯着二人。
景虽却淡淡地指了一下郭品瑶,对卫茗道:“学学人家,这才叫惶恐。”
这熟稔的语气!郭品瑶立马感觉不对劲,一眼瞪向卫茗:说!你们俩的奸情什么时候开始的?
卫茗一脸无辜:我跟他不熟。
郭品瑶眼角微眯,怀疑:不熟会到宽衣解带的地步?
卫茗望天,表示清白无须解释。
趁着她们俩交换眼神的当口,景虽指了指郭品瑶手中的盆:“你们这是干什么?”
“接水。”卫茗简洁明了地回答。
“接雨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的。”郭品瑶默默地望了望漏雨的屋顶。
“意义何在?”景虽不解。
“在于一个是无根水,一个是经过房顶滤过的。”卫茗摊手,“前者久旱逢甘霖,后者水淹金山寺。”
“漏雨?”景虽抓住了关键点。
两人默契地同时点头。
景虽不满地皱眉:“领我去看看。”
屋外雨水成线,屋内滴水成链。
太子殿下叉着腰,仰头在漏雨之处的下方绕了好几圈,终于喃喃自语道:“我明白了。”然后转身指着卫茗身后的桌子吩咐,“你把桌子拖过来。”
“好。”照做。
“椅子也拖过来。”
照做。
“椅子递给我。”景虽一步跨上桌子,躬身伸手。
卫茗抽了抽嘴角,抱住他的腿惊恐大喊:“殿……殿下您要寻死别往咱玦晏居凑啊,您要是摔了奴婢跟娘娘都赔不起啊赔不起!”
“给我。”景虽不改命令,重复了一遍。
身边一直观望的郭品瑶叹了口气,拖起身侧的椅子递给他:“殿下要玩命,咱奉陪。殿下要修房顶,咱也奉陪。殿下请不要大意,就算摔……”说着她狠狠地在卫茗腰间掐了把,“我姐妹二人也会冲上来给殿下做肉垫。”
卫茗惨叫了一声,跟着赔笑。
景虽看卫茗笑得勉强,一本正经道:“我不会摔了自己。”说着熟练地架了椅子,灵活地站上去,边察看边解释,“小时候每逢漏雨,受累的都是母亲的屋子。工匠们阳奉阴违不肯来,每次都是我偷偷爬上去修。”说着,他仿佛发现了问题所在,头也不回地伸出手,“给我一根长长的东西。”
“比如?”卫茗嫌他说得不够仔细。
“树枝什么的都可以。”
“树枝似乎是没有的……”卫茗迟疑,仰头问道,“搅屎棒可以吗?”
太子殿下手一僵,低头瞥了她一眼。
一旁的郭品瑶再也看不下去,恨铁不成钢一般抬脚轻轻踢向自家好友的玉臀:“太子殿下尊贵之体,能给咱修屋顶已经够恩惠了,你好意思让人家一把屎一把雨地给你弄?”
景虽听着这话,终是欣慰地点点头——卫茗这朋友没白交,醒事。
随即郭品瑶给了他致命一击:“最关键的是,以后再漏雨,你也不怕滴下的是……那啥。”
太子殿下心中刚燃起的一点感激之情破灭了,他默默地收回自己对郭品瑶“还算明事理”的评价。
“对了!厨房里有火钳!”卫茗眼睛一亮,砸拳道,“我去拿。”
“还是我……”郭品瑶表示,跟个猜不透的太子殿下独处一室那简直是度日如年!
“让她去!”景虽回头看着漏雨的缝隙,沉声命令道。
卫茗领命,欢快地奔向厨房。
郭品瑶明显听出头顶那语气不对,自言自语一般叹息:“小茶这孩子,在某些方面迟钝得要命。”
“她是装傻。”太子殿下一针见血戳破。
“呃……”对方对小茶的了解超过她的预料,一时倒接不上话来。
太子殿下却喃喃补充道:“装着装着就真以为自己傻了。”
郭品瑶表示,太子殿下对卫小茶的了解超乎想象,没个三五年绝对无法研究得如此透彻。
“殿下,您……辛苦了。”卫茗要装起傻来,千百个人都戳不破她坚硬的外壳。
也难怪太子殿下的表情如此无奈。
“你指的哪方面的辛苦?”他伸手拨了拨砖块,发现距离不够,只好收手等卫茗的火钳。
郭品瑶不答,直白地试探:“殿下喜欢小茶吧?”
景虽的回答却是上一个问题:“我哪里都不容易,自然辛苦。”
好吧,使出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策略是吧?郭品瑶决定扔出让他更难回答的问题:“那殿下能许给小茶一个美好的未来吗?”
景虽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却不知是回答她的哪个问题。
“或许是我多问了。”郭品瑶识时务地打住了这个话题。
能冒着危险爬那么高,替她们修葺漏雨的房顶,如果不是为了小茶,还能是暗恋这才第一次见面的她不成?
“郭宝林。”太子殿下忽然闷闷地开口,“卫茗手指有毛病,寒冬腊月,春寒料峭,都沾不得冷水。你若真拿她当挚友,很多事便自己做吧。”
微微震惊之后,郭品瑶点点头:“我明白了。”
是了,听到这样细心的嘱托,他是否正面回答喜欢小茶一事,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明明如此一目了然的事,偏偏小茶不领情,装作不知道,还主动提出去拿火钳,避免与他单独相处。
所以太子殿下这才不快了吧?
“不要告诉她是我叮嘱的你。”
“嗯?”郭品瑶错愕,末了了然地点点头,“好。”
两人仅仅短短的对话,便再没多问什么。
不多时,卫茗提着火钳凯旋。
再过了好一会儿,经过景虽用火钳挑挑拨拨后,漏雨得到了控制。
他扔开火钳,小心翼翼地翻身而下,顺带把桌椅推回了原位,缓缓道:“暂时应该没问题了,不过我建议你们雨停之后最好请工匠来。郭宝林是新宠,想必工匠们马屁会拍得十分响亮。”
两人对视了一眼,点点头。卫茗抱着棉被上前:“殿下快披上吧,莫要着凉了。”
“不用了。”景虽推开棉被,捡起自己落在走廊上的外衫,湿答答地披上,“我要回去了。”本想在她身边多待一会儿,才会提出让她洗衣服补过。但她手指沾水后的反应提醒了他——秋天到初春这一段时日,都是她手指不好受的时候,万万不能沾水。
“恭送殿下。”卫茗也不挽留,心知他多留在此处一刻,对他对好友郭品瑶都多一分被人发现然后拿来做文章的危险。
“卫茗。”景虽指了指地上的棉被,嘱托道,“棉被用热水洗。”
“奴婢暂时用不上,而且这天气洗了也晒不了。”卫茗捡起棉被,拍了拍。
“那你晚上……”
“奴婢如今跟娘娘挤一团,十分暖和。”
“你们……”景虽羡慕嫉妒恨地瞅了瞅她身后的郭品瑶,“感情真好。”
“奴婢与娘娘自幼便是好友,殿下请不要嫉妒。”卫茗感受到他话中有话,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将郭品瑶护在身后。
“看来你这个令侍当得十分自在开心。”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的。”卫茗心满意足地点头。
“那就好。”景虽似乎舒了口气,展颜破天荒地微笑道,“你自在就好。”
卫茗错愕,心跳缓了一拍。
“如果父皇来占了你的床位,你尽管到东宫来找我要棉被。”
默默旁观全程的郭品瑶表示,最后这句话,她着实想歪了……
大雨一直持续到入夜后才消停。
秋夜的天空干净如洗,星辰满布。
“还有三年啊。”郭品瑶赖在躺椅上,美美地伸了个懒腰。
“什么?”卫茗目不转睛地盯着满天的星辰,一时没回过神来。
“你出宫啊。”郭品瑶白了她一眼,“过去不掰着指头成天数吗?”
“哦。”卫茗呆愣地点点头,“可我已经打算在宫里一直陪着你,不出宫了。”
“我呸!”郭品瑶啐道,“本姑娘的青春被狗啃了,好不容易看着你还有希望可以替我达成愿望,你居然跟我说要陪我孤独终老,去去去,谁要你陪?”说着竟然嫌弃地挥挥手。
卫茗知道好友是心疼自己,托腮盯着她一脸嫌恶的表情好笑:“不是三年,是三年零九个月。我生辰在六月份。”恰好是茶花盛开之时。“茗”这个字,因此而来。
“真快呢……咱入宫都快七年了。”郭品瑶摇头叹气,“这七年你说说,咱都做了些什么……特别是你!”她气愤地指着卫茗,“就给我刷夜壶去了!”
卫茗举起食指神秘地摆了摆:“高官非我所欲也,宠妃亦非我所欲也,二者都非我所欲也,舍二者刷夜壶去也。”
“我已经不想说你什么了。”对于自家好友扶不起墙的认知也不是一两日了,“我的青春年华被狗啃了,你的青春全埋没在粪池里了!”
卫茗洒脱地摊手:“没有吾等,哪能养得出你这样的艳丽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