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外面风大,披上衣裳,小心着凉。”苏莱曼一边扶住纳耀庭,一边把一件衣裳披在他的身上。
一声“爹!”的呼喊让纳耀庭从迷茫中醒来,他拉了拉身上的衣裳,心血翻滚:“我的儿,有这么心疼人的儿子,我还到哪里去找儿子!”他一把抱住苏莱曼半天说不出话来。
“儿啊!我的儿!我膝下无儿,天天盼,夜夜想,一心盼个儿子,可命中注定,我生不下儿子。我千里迢迢朝觐,一心向真主祈求,舍散给我一个儿子,可在朝觐的路上,一个个儿子叫爹,我都没有认真,今天你的一声爹把我叫醒,多好的儿子啊,有这么疼肠的儿子,我还到哪里去找儿子!”
“主啊!我放着眼前可心可爱的儿子还要怄报、埋怨,真正亲生亲养的又能怎么样呢?”纳耀庭紧紧抱住苏莱曼呜咽着。
“爹!别这样,小心哭伤了身体。”苏莱曼扶父亲坐在一个铁箱上,他深情地说:“爹,其实子女的真实涵义是人的一种生命延续,就是人们常说的传宗接代,保持这个生命一代一代传下去,生生不息。你已有三个女儿,她们已延续了你的生命。由于世俗偏见,把男的、女的分别成两种生命,好像只有男娃娃才是正宗,这是因为咱们中国太落后,老百姓都穷怕了,特别是穷苦人,总怕老了以后没有后人养老送终,才指望男娃娃传后。在别的国家,女娃娃一样继承父业。”苏莱曼细心地规劝着,他接着说:“真主是公道的主,对谁都是公平的。我和三娃子就是你的亲儿子,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们会像对待自己的亲爹一样,给你养老送终,等你口唤了,我们会给你送埋体,走坟,尽到一个儿子应尽的责任。你相信我吧,爹!”
“好!好!我的儿。”纳耀庭听了苏莱曼的话,开窍了。他拉着苏莱曼的手感动地说:“有你这个知书达理的儿子,我也不再多想了,我就认定你和三娃子是我的亲儿子。这也是缘分,是真主的定夺,我们应该敬畏主,顺从主。”
“爹!我从小离开家,无依无靠,没人管,没人问,饥一顿,饱一顿,全靠要乜帖长这么大,真想有个人心疼我,管管我,有个知冷知热的家,也好有个安守着落。自从认识了三娃子和你,我多么羡慕你们之间真诚的感情,没有爹、妈的痛苦是一言难尽的。今天我的愿望实现了,我太高兴了。爹!有了你,有了你的支持和帮助,我就有奔头了,我要实现我求学的夙愿,将来成就一番事业。等你老了,我就守候在你身边,好好伺候你老人家。”
纳耀庭喜出望外,苏莱曼和他们都不一样,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和他心里想的一样,正说到他的心坎上,纳耀庭高兴地说:“我的儿,你掏心窝子的话我记住了,我等着你事业有成的那一天。”
邦克声按时按点响起,穆斯林按时做五时“乃玛孜”,其余时间都待在船舱床铺上或睡觉,或聊天。
经过三天的航程,一觉醒来,轮船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出去一打听,才知“万宁号”已到达了香港码头。
船上的人群,带着倦意,打着呵欠,走到甲板上,看到眼前这个陌生的城市,突然眼睛一亮。
这是一座高速发展的现代城市,港口码头边,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轮船,油漆着各种颜色,有白色的、黑色的、红色的、还有绿色的,最大的轮船比“万宁号”轮船大好几倍。在有的大轮船上,大型铁爪子不停地抓起货物,装装卸卸。各种大汽车、小汽车来回飞速地穿梭,一派繁忙的景象。高楼大厦林立,大楼高的从几层到几十层,数也数不清,得抬头仰望,才能看到顶。从来没出过家门的庄户人哪见过这个场面、这个阵势把他们惊呆了,看傻了。
香港,是世界最大的贸易港口之一,1842年鸦片战争以后,英帝国主义先侵占了香港岛,1860年又侵占了九龙半岛南端的尖沙咀一带,1898年又强行租借九龙半岛。
纳耀庭在家里就听说过香港是国际大港口。今天他站在轮船的甲板上,亲眼看着中国的香港被人家英国人占着,心里总不是个滋味。他虽然说不出什么,但爱家爱国的民族情感还是从脸上表现了出来。
苏莱曼几天来在船上已经跟一些船员混熟了,他新认识了在回族灶房当厨师的山东籍小伙子马厨师,这阵子,他拉着马厨师指指点点问这问那。马厨师不停地给他介绍香港的高楼名称,都是干什么用的;轮船都是哪个国家的;哪些汽车是拉货用的,哪些汽车是拉人用的。他抬手指着前方告诉苏莱曼,这边的岛叫香港岛,那边的岛叫九龙湾,这中间的海叫维多利亚海。
苏莱曼问马厨师:“这里为什么叫香港,是不是产香料的地方?”
“是的,你说对了。”马厨师说:“据说香港得名与莞香有关。莞香就是广东东莞县所产的沉香,过去香港东属东莞县管辖。从宋代起香港、九龙就种一种叫‘女儿香’的沉香,传说是仙女的化身变的,特别清香,是敬献皇上的上等贡品。女人们把‘女儿香’做成香袋带在身上作为饰物,更使这种香料身价百倍,被誉为南海珍奇。由于‘女儿香’有名,所以每年出口的香料和货物使这里的港口繁忙起来,大宋的货物不断用海船运往各国,这个港湾就被习惯地叫做‘香港’了。”
苏莱曼听到这神话般的传说,对香港更增加了几分神秘的幻想。
夜幕降临,天上银河系繁星闪烁,地上香港码头灯火辉煌。高楼大厦的室内灯光整齐地排列在夜空,室外的廊廓灯把大楼刻画得水晶宫一般。各式各样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变幻着花样,轮船上红色、黄色的灯光不断闪耀,所有的灯光一起映照在海面上,让人眼花缭乱,分不清哪是天空,哪是星星,哪是陆地,哪是大海。天地间融为一体,形成了星光灿烂的梦幻世界。
今天马厨师休假,晚上他带着从家乡山东拿来的大枣、大葱、煎饼果子去看老乡。
马厨师约苏莱曼一块下船到市区里逛逛,苏莱曼高兴极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他说服了父亲,并约了甘肃籍的买阿訇和青海籍的海阿訇五个人一齐同行。
在香港大街上,车水马龙,苏莱曼生怕父亲被来来往往的车撞上,他紧紧拉着父亲的胳臂,一步也不离开。
香港是一个彻夜不眠的城市,各家店铺越是到深夜生意越兴隆。夜生活是这里居民生活的一大特点,到了晚上全家人到酒店吃夜宵;男女朋友开车到郊外兜风;爱穿着打扮的女人们逛夜市,挑选她们喜爱的衣裳。青年男女是夜生活的主力,每到夜晚,在耀眼的霓虹灯光下,酒吧、歌厅、百乐门夜总会门庭若市。
在海边的石栏杆上,坐着一双双一对对的青年。女士们都穿得很少,裸露着胳臂、大腿,毫不掩饰地在大街上勾肩搭背,搂抱,亲嘴。
苏莱曼看见了不住地捂着脸笑,纳耀庭拉着他的手说:“快走,别看,使不得。”
他们一起急步快行,穿过大街走小巷,来到一家“怡春院”门口,院子里红灯高挂,灯火通明。马厨师提着东西说:“我进去给老乡送点东西,一会就好。你们在这里等我一下。”说完他径直走了进去。
买阿訇和海阿訇不知这是什么地方,想跟进去看看,苏莱曼和纳耀庭探头探脑,也信步跟着进去。
这是一个四合院,上屋是一幢二层中式小楼,其他都是平房。马厨师被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子领上楼去,当他们还没定眼看清楚什么的时候,突然从平房里出来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子,不分青红皂白,一人拉着一个,说着听不懂的客家话,嚷着直往屋里拽。纳耀庭一看势头不好,忙挣脱手拉着苏莱曼说:“这是妓院,我们快走!”苏莱曼吓了一跳,心想:“我们怎么跑到妓院来了?”他们两人三步并成两步急速往门外跑,一直跑到路口才停下来,等剩下的那两个甘肃人。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纳耀庭好不扫兴,气急败坏地骂道:“都是‘杜什蛮’,我们不等他们了,快回去吧。”
于是两个人出了巷口,拐了个弯向回走去。
他们在大海边,一边走一边找蓝烟囱轮船。
他们根本无心顾及身边的一切,步履匆匆,可是走了好一阵子,也没有看到蓝烟囱轮船的影子。
港口到处是轮船,到处是灯光,到处是车辆,到处是人群。“怎么就找不到我们坐的那条船呢?”两个人迷惑了。
苏莱曼开始找人问路,可他遇到的外国水兵听了直摇头,相互听不懂对方说的话;遇到的中国人说的是客家话,指指划划半天,苏莱曼直摸头,不知对方说的什么意思。好不容易碰到能听懂北方话的人,可说了半天根本不知蓝烟囱船是个什么样的船,停在什么地方更说不上。这下可急坏了父子俩,他们跑得满头大汗,跑得腿酸脚麻,就是问不出个结果来。
情急中,纳耀庭拿出了带有照片的护照,见人就给人家看,大部分人看了只摇头,没别的办法,他们只有找码头边的水兵。
在一条非常大的黑色轮船边,一个英国水兵看了护照后,很有礼貌地敬了个礼,点着头,意思是他知道蓝烟囱轮船在哪里。这下父子俩可高兴坏了。他们兴冲冲地跟着英国水兵,返回身向他们来的方向走去。原来,因为他们一时着急,走反了方向,反而离蓝烟囱停船的地方越走越远。
走着走着,英国水兵突然停住了脚步,他打了一个手势,可纳耀庭和苏莱曼谁也看不懂。英国水兵又比划了一会,还是不知道他要说什么。英国水兵和他俩面面相觑,最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币,意思是说,帮助找着船要给小费。
这下纳耀庭看懂了,他急忙从裤腰里摸出一块银币给了英国水兵。英国水兵拿了银币在手上抛了一下,有点不高兴的样子被纳耀庭看出来了。他又摸出一块银币,交给英国水兵,英国水兵接过银币,这才打着口哨,向前走去。
走了一大段路,在一个港湾里,远远就看见了蓝烟囱船停靠在那里,苏莱曼大声喊“找见了,找见了!我们的轮船在那里!”
纳耀庭这时又摸出第三块银币,放在英国水兵手里,并打招呼表示感谢。英国水兵拿着钱,恭恭敬敬行了军礼,高兴地转身走了。
这时,天边泛着鱼肚白,天一亮,“万宁号”轮船就要起航了。多悬呀,差一点耽误了大事。纳耀庭一边上船,一边自言自语说:“太怵迷(糊涂)了,听上‘杜什蛮’的话,差一点坐不上船了。”
苏莱曼此刻恨死马厨师了,他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气呼呼地说:“爹!你别生气,等姓马的那小子回来,我好好揍他一顿。”
等他们俩来到船舱时,马厨师早已等候在那里,跟他们一块出去的买阿訇、海阿訇也坐在床上。马厨师手里拎着一袋水果,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你们,都是我没交代清楚。本来是给老乡送点东西,让你们在门口等一会儿,谁知误会了,让你们受委屈了,实在对不起!”
苏莱曼气愤地过去抓住马厨师的衣领大声喊叫:“你也太差劲了,把我们领到妓院!我们又走错了路,差一点回不来了,你什么意思?”买阿訇过来掰开苏莱曼的手劝说道:“别这样,误会了。我们都没出过门,不知道那是妓院,想进去看看。后来马厨师很快出来了,我们也跟着就出来了。有话好好说,误会了,确实误会了。”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你别太生气,都是我的错,当时没交代清楚。来!坐下吃个香蕉,消消气。”马厨师剥了一个香蕉,递过来。
苏莱曼一把把香蕉打在地上吼道:“有你这样的人吗?假模假样地,干了坏事又装好人,谁稀罕你的香蕉。”
纳耀庭知道苏莱曼怕他生气,才这个样子,赶忙上前劝说道:“算了,事情已经过去了。看来马厨师也不是故意的,这次就算了。”
马厨师也接过话茬说:“我确实不是故意的,你们多包涵。我下次一定注意就是了。”
经过和解,一场闹剧终于结束了。
大海的呼唤
清晨,汽笛划破长空,“万宁号”轮船起锚开航了,离开繁华热闹的香港码头,乘风破浪,在广阔的海面上,划开两道白色的水花,飞速前进。
苏莱曼是朝觐者中年龄最小的,但由于他勤苦好学,学问较深,大家都推荐他为“万宁号”朝觐者的临时“伊玛目”,引领大家礼拜。
烈日当头,轮船的铁甲板被太阳晒得滚烫滚烫,人在甲板上多站一会,隔着厚厚的鞋底,都烫得脚生疼。
但虔诚的穆斯林,正午时分,头顶烈日,脚踩铁板,在拜毡子上脱掉鞋礼晌礼。礼毕,每个人都已汗流浃背,头晕目眩。穆斯林们每时每刻都经受着严峻的考验,如果没有真诚的信仰,没有坚定的信念,是做不到这些的。
甘肃籍的买阿訇,由于不服水土,吃不惯大米饭,喝不惯船上的水,一直拉稀,每天只能以香蕉、菠萝等水果为食,人一天天消瘦。纳耀庭每天想方设法,改善他的生活,可买阿訇说:“什么都不想吃,要是能吃碗家乡的面多好呀。”
纳耀庭一听说要吃面,手心就痒痒,他让苏莱曼跟厨房马厨师商量,能不能做顿面。因为轮船上每天为每个朝觐者供给的食物和水都是严格定量的,膳食也是安排好的,不能随意改变。
船上每天平均给每个朝觐者供给大米一磅,椰子油一盎司,甘蓝菜四盎司,马铃薯四盎司,洋葱二盎司,干虾或干鱼三盎司,蔗糖一盎司,咸鸭蛋一个,隔日供应新鲜去骨羊肉四盎司,清水一加仑,另外还有面包、点心、水果等等。
经苏莱曼多方交涉,厨房答应给病人做面食。当第一碗鸡蛋面条端到买阿訇面前时,他吃了两口,差一点又吐了出来,他说:“太难吃了,又腥气又没味道。”看着买阿訇难受的样子纳耀庭于心不忍,他想自己动手做碗面给病人吃。于是他找到马厨师说明来意。得到马厨师的同意后,纳耀庭卷起袖筒,没用多少工夫就熟练地做出了一碗香喷喷的清汤牛肉面。这回买阿訇吃得非常可口,一会就把一碗面吃光了,连剩下的汤都喝光了。
纳耀庭是开面馆出身,大家早有耳闻,在上海西寺的时候他的手艺就得到了大家的赞赏。经过众多朝觐者的要求,厨房请示船长后答应每星期做两顿面食。并由纳耀庭主厨,愿意吃面的穆斯林要提前订饭。能在远离家乡的大洋上吃上可口的羊肉臊子揪面片,那是再过瘾不过的事了,所以吃面的人越来越多,到后来吃面的人排起了长队。
纳耀庭也乐此不疲,因为在船上也无所事事,只有做点事才好打发时光,也是苦中求乐。
“万宁号”轮船在茫茫大海上没有白天,没有黑夜地航行着,经南海海域,停靠在太平洋与印度洋之间的航运要道新加坡,它是马六甲海峡的出入口,也是东南亚最大的港口。
新加坡又称“狮子城”,造型优美的“鱼尾狮”是这座城市的象征。新加坡港口停靠着数以百计的万吨巨轮,一片繁忙景象。海岸边风景如画,海浪拍打着巨大的礁石,溅起浪花朵朵,一棵棵高大的椰子树、棕榈树在海风中摇曳,呈现出一派南国风光,召唤着南来北往的旅客。
纳耀庭总结在香港时的教训,不敢轻易远行,他只是和苏莱曼下船在码头旁边的街道上逛逛。
这里的当地人大都会说中国话,据说从唐代时期,就有大批商人远渡重洋,到东南亚一带谋生。后来聚居在这里的华侨越来越多,变成当地居民。
纳耀庭和苏莱曼在码头边看到很多摆小摊卖水果、海鲜的都是妇女、娃娃,从他们身上的穿着,看出这里的生活也不太富裕,衣裳褴褛,大人、娃娃都赤着脚。
这里的水果琳琅满目,什么杨桃、榴莲,火轮果样式长得很古怪,其他的大都叫不上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