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玟吞并江东,进攻汝南,气势汹汹。不过,他并非没有弱点。荆州紧邻百越,自古以来,百越众族对中原朝廷虽然名义归顺,骨子里却从不服软。
梁玟也一样。他的父亲梁充对百越一贯手段强硬,众族诸多不满,梁氏家变之后,百越各酋首更是蠢蠢欲动。
所以,魏郯顺水推舟,派人到百越中游说了一圈,又送了些钱财。于是就在梁玟与魏郯汝南酣战之时,荆州后院起火,梁玟两头难顾,匆匆撤了兵。
正在那时,魏郯收到了魏昭与魏康串通的消息。思索之下,他即刻回师雍都,却不动声色,汝南的消息一律封闭,其中,也包括我。
他领人即刻回马雍都的时候,正是我不再收到他消息的时候。
只是千算万算,他没有想到,袁襄也投靠了魏昭,并且致使岑氏挟持我和阿谧。
“我将要入雍都之时才听到这消息,便急忙赶了来。”魏氏的老宅中,魏郯和我坐在榻上,将事情的始末细说,轻吻我的发际,道,“所幸你二人无事。”
他很诚实,没有一点隐瞒的意思,就像那时我撞见了他和徐后私会之后一样。
我听着他说话,看着小榻上熟睡的阿谧。
“夫君怎知妾在那淑容坊?”我最后问道。
“他们到处寻你不见,郭襄的军士说有一个军曹在西市中未归,我就寻了来。”魏郯道。
我颔首,再不说话。
“大公子。”这时,门外响起程茂的声音。
魏郯松开搂在我身上的手,走出去。
隔着门,我隐隐听到“袁襄、岑纬……如何处置?”
魏郯声音低低地吩咐了几句,走回来,问我:“我先前遇到乔夫人,她说是她助夫人逃脱?”
“正是。”我说。
他颔首,片刻,温言道:“夫人且歇息吧,午后就要回雍都。”
我看着他,没出声。
“阿嫤。”魏郯走过来,神色有些无奈,“长安还有些事,父亲的丧事亦拖延不得,我去去就回来。”
那双眼睛深沉,眼眶下还有疲惫的一抹青黑。
“夫君去吧。”我轻声道。
房门掩起,室中无声。
我看着透着天光的窗棂,长长叹口气,靠着隐枕躺下。
昨夜一夜未睡,撑到现在,身心俱疲。可是闭上眼睛,我却一点也睡不着,躺了一会,又坐起来。
阿谧一刻未醒,我的心就一刻无法放下。我取了点水润润她的嘴,看着那睡脸,心底内疚万分。
从前,我心里想的大多是我自己。无论嫁人为妇还是做生意,能让日子好过些,我都愿意去做。当初对孩子的企盼,亦是为了稳固自己在家中的地位。
可有了阿谧之后,我的心境就变了。我担心自己经受过的种种梦靥,会在某一日也降临到她的身上。昨夜,我甚至后悔自己竟然这样匆匆忙忙地将她带来这个纷乱不定的世上。
我看着阿谧,脑海中回忆起从前种种,我和母亲分别的时候,和父兄分别的时候,失去太后庇护的时候,离开魏郯逃难的时候……昨夜,如果魏郯不曾到来,袁襄会对我如何?会对阿谧如何?
我不敢往下想,看着阿谧,眼眶倏而酸涩湿润。
那不是后怕,还是仍然实实在在的害怕。
我害怕这样的事还有下回,也害怕自己像父亲母亲那样,连给自己的女儿一个平安的屋檐也做不到……
怔怔待了许久,门上传来轻叩声。
“少夫人。”家人道,有些犹豫,“外面一位叫陈女君的女子要见夫人。”停顿一下,又道,“她说来与夫人告别。”
我让乳母照顾阿谧,出到堂上的时候,若婵正立在堂前。
“这就是魏氏从前的家宅?”她四下里望了望,似乎很是好奇,少顷,揶揄一笑,“果然是你我不认得的去处。”
我也笑笑,却疑惑地问:“你要走?”
“不是我,是你。”若婵看看我,眨眨眼睛,“你与大公子就要回雍都了,不是么?”
我无语,明白过来她又是虚张声势赚我见她。
“告别什么。”我无奈地说,“回雍都我们也能见面。”
“那可不一定。”若婵淡笑,“大公子回雍都之后,大权必定在握。你这堂堂大公子夫人,皇后都要看你脸色,我要见你恐怕是难了。”
我沉默了一下,道:“若婵,你与公羊公子,打算如何?”
若婵的神色平静,望望庭前,叹口气:“还能如何?这世上,能寻到一个你愿意陪他死的人,又谈何容易?”
我心中一动,望着她,泛起喜意。片刻,又想想:“伎馆呢?不做了么?”
“做,为何不做。”若婵斩钉截铁,见我惊讶,不以为然,“朝中那些公卿道貌岸然,不也整日做些勾心斗角的营生,就不许一个妇人背地里开开伎馆?”
我啼笑皆非。虽觉得她的离经叛道仍然让我有些接受不来,可公羊刿不介意,这样也是她的活法。我看着若婵颈边那道未消的淤痕,想到她和公羊刿从前的争执,以及昨夜依偎的模样,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倒是你。”若婵看着我,声音轻轻,“阿嫤,你从前曾说要走,现下如何想?”
我看着她,笑意渐渐消弭。
“怎忽然问这个?”我将目光瞥瞥四周,问道。
若婵唇角勾勾,不答却道:“阿嫤,我还是那话。这天下,从来没有什么世外仙境,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人在这世上总有贪心,有个这个就想要那个,可是有得有失,你要想好,舍弃之物可换得来心中的安乐?”
我有些无言以对,过了会,看着她:“你不也是一样。”
“我才不一样。”若婵扬眉,“公羊家或者他若是受不了我,我出妇也不会舍了我的伎馆。”
我反讽道:“你今日说话像要出家一样。”
若婵毫不在意地一笑:“那是当然,道观尼院都有我的一份,你是知道的。”
我哑然。
“其实我来见你确有一事。”若婵收起玩笑之色,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递给我,“你不是问我怎会突然来长安?怎会问方才那话?受人钱财,如今我可交差了。”
我讶然,接过那张纸,才打开,上面熟悉的俊逸字迹一下触在心头。
“真想不到,他心里还念着你。”若婵意味深长,“连你想什么他都知道。”
我将纸收入袖中,怔怔不语。
别了若婵,我走回后院。许是心思有些乱,脚步迟缓。
才到房门前,忽然,我听到婴儿的啼哭,心中如同清泉灌入,我急忙几步夺门而入。
榻上,乳母正抱着阿谧,不住地哄着。见我进来,她如释重负:“小女君刚刚醒来,我想禀告夫人,门外的家人却不知何处去了……”
我没等她说完,已经从她怀里接过阿谧。
她刚醒来,小脸哭得皱起来,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我,似乎委屈万分。
“阿谧,不哭,阿谧……”我连声哄道,说话间,声音却哽咽难忍,眼泪也涌了出来。
“……有得有失,你要想好……”若婵的话又回响在耳畔,我看着阿谧,心中如同横亘万千牵绊……
魏郯依言,午后就回了来,用过膳之后,行囊都已经备好,即刻启程。
他对我说会对岑纬从宽发落,乔缇有孕,如今仍与舅母留在岑府。
“夫君欲如何处置?”我问。
“此事还须盘问清楚,他们且留在长安,雍都事毕再议。”魏郯道。
我颔首,登车上路。
阿元睡了一觉,如今十分精神,在车上不住地逗着阿谧。
阿谧望着她,不时地“咯咯”欢笑,与昨夜前毫无二致。
她刚醒来的时候似乎饿坏了,才吃到奶就立刻停止了哭泣,眼睛带着泪水,小手攥着,嘴里吃得“咕咕”响。那模样,我又心痛又自责,如今看到她无事,才稍稍感到些安慰。
“韦扁鹊也回雍都么?”我问。
“嗯。”阿元说,讪然笑笑,“他在汝南被大公子找到,有大公子押着,他不想回也要回。”
“他先前去了何处?”我问,“果真在外面云游了大半年。”
“也是,也不是。”阿元小声道,“夫人也知道为丞相医病棘手,他说命还要留来娶妇,故而……”说着,她又急忙道,“他并非弃治,常给丞相看病的那位杨太医,治中风也十分拿手,韦郊说雍都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会少。”
我点头,拍拍她的手,没再多言。
心病难医,就算韦郊愿意治魏傕,魏傕的脾气,也未必会让韦郊有什么大用。扁鹊救人,却不必把命搭进去,明哲保身,换了谁都会这样。魏郯大概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捉到韦郊,却并没有为难他。
我闭上眼睛,想把乱七八糟的思绪理清,却越来越混沌。
马车摇晃,半睡半醒之间,我仿佛回到从前。
长安的鸢池上,荷花遍开。我倚在一叶扁舟上,看着池水荡漾,妖童媛女濯足嬉戏,碧叶在阳光下与波光相映。
“我想去看仙山。”我说。
“仙山?”裴潜坐在小舟的另一头,绢衣衬着少年稚气未脱的俊秀面容,精致如玉。他将小桨慢慢划着,“你知道仙山在何处?”
“在大海上。”我兴奋地说,“昨日我父亲那位属官跟我说了,胶东出海几千里,白沙如银,绿岛如碧。”
裴潜不以为然地笑。
蓬莱千里,九月胶东。
若婵给我的信上,裴潜的话寥寥无几,却让我所有的思绪为之凝滞。
“我想去。”荡漾的小舟上,我执着地说。
“好。”裴潜答道,那神气,似乎是怕我纠缠而摆出的敷衍,话语却毫不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