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航很满意张贤的表现，军人就得有股子傲气，猎豹那群兔崽子平日里谁也没有把他这个这个大队长放在眼里，刘航被恶搞不是一两次。
使劲儿捶了捶张贤，刘航大笑道：“好！这才是我的兵，我难得来一趟，英国公不会叫我空手而归吧？”
心情大好，刘航忘了称“朕”，张贤吓得不轻，他不怕皇帝明着的检验，对这些虚礼却是不敢大意，大明礼制繁多而严酷，督察御史六科给事中擦亮了眼盯着犯忌的臣子，这件事传出去他的神机营将永无宁日。
张贤抱拳又是一礼道：“‘皇上’言重了，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臣这里每一样物事本乃大明之物，皇上有何差遣但说无妨。”
张贤不能直言刘航语误，咬重了“皇上”二字，刘航随之觉察了刚才的语病，这个时代谈话实在麻烦，一言不慎便有意外的麻烦，今后得多加留意。
略想了想，皇帝吃饱了饭走几里路来到军营，目的只是找一杆火枪玩，也太掉价，先混个人熟再取火枪吧。
舍过张贤，刘航举目观察室内，张贤的帅帐很简洁，对门大墙上挂着一副巨型军事地图，正中四个大字“辽东夷情”。刘航会心的笑笑，在他看来这幅地图制作粗糙，辽东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地盘，地图只标明了各个重要城市卫所的大致位置，经纬网等高线一概没有，这样的地图以之筹划战略布局尚可，如何指挥战术作战？
刘航估计这副图已是这个时代测绘的最高水平，在几何没有普及的大明，军人们绘制地图还在沿袭着千年未变的平面绘制法，这样的地图对战术制定有不可估量的危害，有机会一定得教会这支文盲军队先进的绘图法。
左边靠窗的边上，一柄儿臂粗细的斩马刀斜斜倚在兵器架上，刀柄下端磨得溜光，刀头寒芒四射，气势压过了枪棍剑戟，默默诉说着主人练功的勤奋。
右边墙上挂着一支火绳枪，黑铁的枪管，枪托大幅向后弯斜，刘航饿虎般目光一闪，审视着这只四百年前的“ＳＶＤ”，很快失望的摇摇头，没有准星，没有弹夹，没有闭合枪机，没有……，果然是名副其实的鸟铳。
张贤留意到刘航的神色，正要跨前取过火绳枪，刘航一摆手止住他，失望太大，刘航没了玩枪的兴致。再看一番，行军桌上一座精致的沙盘引起了刘航的兴趣。
走近一瞧，一座座大城标出了地名插上黄色黑色的小旗子，以黑泥堆成山川，细沙勾出河流，造型生动比例匀称，比之后世沙盘不遑多让，刘航欣喜的打量啧啧称赞不已，张贤满脸自豪，眼里放出狂热的光。
张贤接手神机营起，最大的梦想就是带兵杀进辽东。奈何朝廷历来以神机营卫戍京城，神机营从来没有出京畿作战的机会，张贤有心上书求战，但大明祖制，勋贵掌军权不得干涉朝政，张贤失去了唯一出京的希望。
失望过后，只能依照辽东的地形制成一座精致的沙盘，每日空想一番痛歼东奴的好戏。刘航今日造访来得突然，张贤没想到其他的事，现在刘航盯着沙盘眼泛绿光，映活了他的心思。
皇帝眼珠乱转，莫不是对辽东局势做出了决定，眼下要派兵赴辽东，亲自上门考察神机营的战力，以便说服顽固的朝臣派遣神机营进驻辽东？张贤捏紧拳头想了想，这个可能虽然很小，但不是没有，第一次宁锦大捷，袁崇焕以火炮轰死了努尔哈赤，朝廷对火器的看法有了改观，徐光启、孙元化甚至上书天启帝，让朝廷拨出巨资改良火绳枪，加强对红夷大炮的研究，打建一支纯火器部队对东奴作战，以弥补大明整体兵力的劣势。
这个计划遭到朝廷上下一致反对，最终未能执行，但火器的威力有目共睹，神机营的地位随之高涨，一度有声音提出让神机营赴辽东作战，皇上今天想起这个建议了不成？
做梦也想着杀敌的张贤被这个念头搅得热血沸腾，真是那样就得加把子劲儿，鼓动皇上将神机营调出京城，那时天高任鸟飞，以我张贤的手段，寻个由头还愁不能长驻辽东吗？打定主意，张贤满肚子坏水的站到刘航身后。
刘航自顾看着沙盘，以二十一世纪军人的眼光审视，这座沙盘也是精品，刘航赞道：“比例合理，山川河泽一览无余，城池关隘据守得当，看见这幅沙盘如临其地啊，从地势来看……咦？长白山、兴安岭、嫩江平原、辽河平原……朕瞧着这地儿如此眼熟，该不会是东三省吧？”
刘航执行任务会接触不同的地图，世界地图、中国地图、省区图，早已记得滚瓜烂熟，张贤的沙盘没能堆出长白山以东兴安岭以北地区，但东北的轮廓还是很明显，一眼认了出来。
张贤一愣：“东……东三省？皇上指的是努尔干都司吧？呵呵大明逐出蒙元后就废了行省，设三司主掌军政，辽东荒芜未设三司，统归努尔干都司管辖呢，皇上想是今日兴致浓厚忘了这碴吧。”
刘航支吾着掩饰道：“英国公所言甚是，朕见了这块地就想起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那是我大明的粮仓，有了这块地能养活多少百姓啦?嘿嘿。”
张贤一听大喜，机不可失：“皇上深谋远虑，辽东实乃大明东北大门！以地势观之，辽东乃京城东北藩篱，辽东若失，京城背后门户洞开，蛮族以此为据点攻击京城，在任一点面出兵以骑兵奔袭，将不会超过两天马程，大明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防御举措，只能被动接受蛮族的攻打！
即使下旨勤王，各地驻军奔赴京城快者十天慢者需半月至一月不等，这段时间内，蛮族即便不能攻下京城，也能在大明京畿腹地搅个天翻地覆，那时，百姓没有粮食吃没有衣服穿，这些平日里苦哈哈的耕农将因为没有活路成为流民，若有心人从中谋划，定会演变为暴动，大明将多一个敌人。
皇上当不会忘记万历三大征，最惨烈的援朝之战便是为此！
倭奴西侵朝鲜实图辽东，万历帝知晓倭奴狼子野心，不顾国力艰难民生凋敝，发兵十五万余历时八年将倭奴赶下海去，保住辽东不失。
今日东奴犹比昨日倭奴，其图我大明之心远甚倭奴，可笑的是朝中竟有大臣一相情愿，以为建奴疥癣之疾。
恕末将直言，朝廷在辽东事务上，谋划实在不甚高明！”
张贤一通海侃，引诱威吓激将并用，真实的崇祯气血方刚受不得激，做出什么决定很难预料，顺着了张贤的思路走，同意了他的要求也未可知。张贤运气不佳，对手已经换作刘航这个老油条，爬过死人堆的军人还有什么东西能打动他？
刘航不理会张贤的良苦用心，听张贤危言耸听，刘航起了促狭之意，何不诈唬这位英国公爷，看看他有几分本事，淡淡笑道：“英国公有什么计划比朝廷更完好呢？朝廷战略的制定，需要强大的实力作后盾，就当前局势论，大明无辽阔马场马匹奇缺，骑兵不足不利机动，此等情景，英国公以为大明当作何抉择？
与东奴决战？”
张贤气结，卖弄了半天，皇帝居然不为所动，这还是传说中那个暴脾气的皇帝吗？压下郁闷，张贤思索着换一种方式上谏，说服一个不知兵的皇帝还是实力——看得见的实力——比较有用，神机营最有威慑力的武器当属火炮跟鸟铳，皇帝走进帅帐时对鸟铳流露出失望，张贤不敢将火枪献宝，剩下的法宝便是火炮。
说来巧了，三天前赶制出了一批火炮，有几门改良的虎蹲炮端的犀利，一炮发出方圆一丈之地断无活口，待皇帝见识过此炮的威力，再提出计划便容易得多。
张贤道：“皇上圣明，因材施教正是练兵之根本，诸葛武侯调教的西蜀步卒亦让曹魏骑兵吃尽苦头，末将不才，愿附武侯尾骥替皇上分忧，皇上这边请。”
张贤伸手一摆做出个请的姿势，刘航瞧他一眼，随其走出帅帐。
神机营虽是设在城中，但占地极广，绵延宽广的军营一眼望不到头，忙碌的军人来来往往，不时有士卒军校停下对张贤行礼，动作严整划一神情恭肃，显示着他们训练有素。
一路无话，张贤带领着刘航走到一座低矮的土丘前停下。这里视野开阔，对面远处有草靶树立，影影绰绰看不大清，一群身着铁叶锁子甲的炮手操弄着一门短管身矮的火炮，一名长胡子马脸军官高声呼喝，两个炮手合着力应着马脸军官的吆喝起降着木质炮架，其余四名炮手站立一旁，众人神情专注没能注意到刘航一行的到来。
马脸军官黑着脸吼道：“三柱你他娘的是猪啊？摇升炮架不能超过三寸，你他娘的摇了多少？这么个整法鞑子冲过来了炮丸全打在马屁股后头，你他娘的就等死吧！”
起降炮架的一名军卒脸憋得青紫，手紧紧抓着炮管呼呼喘着粗气，被骂的就是他了。
张贤轻咳一声，一群丘八省过神来，看见大帅到来齐刷刷跪倒：“见过将军！”
张贤挥挥手道：“都起来吧，营中不要弄那些个虚的。王有柱你的炮筒子脾气就不能改改，军丁不会慢慢教不就成了，诈唬个什么劲儿？皇……”
刘航巴巴的赶来便是要看看这帮人的真本领，张贤说出了他的身份这些人恐怕再不能放手施展，刘航抢过张贤话头道：“本使乃兵部参赞，专程来瞧瞧大家火炮上的手段，大伙不必拘束，该干嘛干嘛去。”
军卒们狐疑的看了刘航一眼，什么时候兵部的参赞改穿短打装了？张贤见属下虎头虎脑不懂规矩，大喝道：“还不见礼！”
众人又是跪下参差的见礼道：“见过参赞大人！”
语气里全然没有拜见张贤的恭敬，张贤怕刘航不悦欲要申斥又怕太着痕迹，苦着脸解释道：“皇……参赞大人，这个王胡子是辽东军中老人，两次宁锦大战死了好些回，聋了只耳朵捡条命回到军中，奴酋努尔哈赤殒命那一炮就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东西放的，奈何这厮已不能上阵，末将便招了他进神机营。有了些本事这脾气爆了几分，参赞大人万莫见怪。”
刘航哈哈大笑，出宫一趟真捡着宝了，这要搁那个时代怎么着也是个一等战斗英雄啊，喜滋滋的开了口：“既破奴酋即为我大明豪杰，本使应多加褒奖才是，回头赐银一千两。”
当时二品大员一年俸禄不过一百二十两，这个数目已是十足的巨款，王有柱凭空得了巨额赏赐，又惊又喜的大礼叩拜道：“卑职谢过参赞大人抬爱！”
张贤惊奇刘航出手大方，身为勋贵张贤知道崇祯的吝啬与顽固，宁可征收三饷闹得民不聊生，也不愿拨出内库一两银子赈灾，今儿个难道转性了？
甩甩发懵的脑子，张贤道：“参赞大人此来是要观演我神机营火炮操演，都给我打起精气神来，王胡子收起你那个诈唬的性子放好了炮，回头参赞大人少不了大伙儿的赏！”
神机营最近银根子紧了些，皇帝要玩大方就送他顶高帽子，多榨些油水才是正经，张贤坏坏的阴了刘航一把。
这套把戏刘航玩得多了，哪次出任务没有将首长剥了个肉疼，张贤的马虎眼自然瞒不过他，刘航明白敢这么做的军人手底下都有傲人的本钱，要不早叫上级轰走了，瞥了张贤一眼刘航无声的笑笑。
其余的兵丁面带喜色，王胡子苦着张脸道：“回禀将军，不是卑职性子野，有的兵他就是笨嘛不骂他不张眼，就说三柱吧，卑职给他讲了好些回炮架升降的要领，嗓子尖儿都快冒了烟，回过神儿半柱香的功夫他就忘了，卑职能不急吗？就是头猪它也学会了找食吃呢，以卑职看呐……”
越说越不像话，张贤咳了一声打断王胡子：“够了，哪来那么多废话，张罗着放炮去吧，记住，两炮给我削平一张草靶！”
这个大胡子兵很对刘航的脾气，猎豹要有这么笨的兵早叫他滚蛋，带兵就得严着些。王胡子忐忑的瞄了刘航一眼，还好，这位大帅也要让三分的参赞大人没有不悦的表示，忙拱手一礼带着两名士卒退下，准备操演去了。
大明对火yao军械控制极严，神机营平日训练很少配备实弹，要用都是临时从库房里调。
功夫不大，王胡子领着个两个兵丁回来了，一人扛火yao，一人扛炮丸，王胡子提着两把像锄头又像铲子的东西，三人一脸喜气，肩上好似扛着媳妇儿。
走到炮前，王胡子扔下怪模样的工具，两名士卒分左右轻轻放下弹药，王有才呼喝着一帮人开干。
两名士卒捡起工具在炮身后刨起一座小土丘，松软的泥土分作两层抵住炮轮，一名士卒轻轻拍了拍土，让泥土更紧实又不滑出炮轮正对的轨迹。
张贤解释道：“参赞大人，这类野战虎蹲炮不比守城的大将军炮或是红衣大炮沉重，发出炮丸时反噬的力道会将炮身狠狠推向后方，极大的影响下一轮发射，末将等无奈下琢磨出这么个法子，也能见些功效，参赞大人见笑了。”
刘航惊异的看着张贤，这不是榴弹炮的前身吗，堆土防止炮身翻转乱滑的法子，欧洲出现在十八世纪，没想到大明此时已经有了自主产权的早期榴弹炮，施放法门如此先进，刘航不禁小小高兴了一把。
在王胡子的指挥下，炮手们清理炮膛，倒进火yao细细舂紧，送进炮丸，插进药捻，一切有条不紊的完成着，看似无懈可击的点火前准备完成了，谁也没能注意到隐藏的巨大危机。
就绪后，王胡子喝了一声，拱手一揖到：“禀大帅参赞大人，卑职等已准备好施放火炮，请大帅下令！”
亲眼见过完美的准备过程，张贤满意的点头道：“自行施放！参赞大人，请随末将退往一旁观看！”
虽说王胡子的准备堪称完美，但刘航的身份令张贤不敢冒险，万一炸膛，十个英国公也负不起责，刘航理解张贤的心思，当先走到三丈外期待的看着点火。
王胡子举起火把，自信满满的看了张贤刘航一眼，引燃了药捻，黑火yao的慢性子延缓了药捻的燃烧，“嗤嗤”的火苗揪紧了众人的心，眼看着火苗燃向炮膛，一颗颗或焦虑或喜庆的心等待着炮弹出膛的一刻！
“轰！”
不负众望，炮，炸了膛！
破碎的炮架木屑，裂开的炮管铁块四处激射，炮手们的惨叫充耳不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