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那位大哥哥还来过几次,一次是他工作不久,说是来谢谢陆伯伯:第二次是他结婚,说请伯伯婶婶去坐坐。还瞅瞅她说小虹也去吧!”再一次,就是爸爸下台。他爹曹月泉也来了,像是她家出了啥大事。那是抗洪救灾刚忙过去,爹拖着满身的疲劳,尚未缓过气力,便接到免职通知,虹虹的大哥陆雪,也同时遭免,撤了他水利局局长的职务。“月泉,你们那儿救灾工作都搞完了?重灾户的房盖起来了没有?”爹跟那位叔叔和大哥哥聊着。他们都低着头哭了。那位叔说:“陆书记,我没想到会这样,从雪娃这么高高儿,小虹她姐、她二哥都还没出生的时候,你就带领我们……今天,自家落得个啥!
小虹一旁听着,也觉着心头苦苦的。多少年来,她全家的欢乐、哀愁都拴在一个命中注定的啥东西上。像一根柱子,它一折,房就塌。而后便一无所有。啥还是他们自己的东西呢,梦,情感,希望?生存的支柱?好像他们从来都没有自己的这些。后来听说那位叔叔也下台了。还有那位大哥哥,他不会也来么……博物馆展厅静静的,她看着而今月牙泉来的小伙,与那时的人不大一样了。也说有,那儿那么陆虹着说,你家了没多,我你这儿也不久!”
“咋?馆长说不要我了?”他当下心里一慌。
“没有,是我猜呗!”
“你咋不往好处猜,乡里娃来这达不容易。你是不是啾我读书少,不像你那么心”
她格格格地笑起来,说:“是!我早看出来,你不大愿意读书,只想凭着小聪明去闯一闯世界。”
是的你高完了没那时我就心了……”
“不,不是灰心了,是更要强了……”她停了会儿,又说:“我没笑话啥,你看不出,我要是笑话,就不坐在这儿了……我不喜欢死读书的,更瞅不上那些沽名钓誉的书虫,看他们比‘当官儿’的更俗气!”
“你咋这样贬当官的,你爹不就是当官的么?”
她没想到他这样问。
元亨接着说:“那你说干啥就不俗气?”
“干啥都俗气,干啥也都能不俗气……”
她说完,一仰身,也平平地躺在那水磨石地面上。静静的,仰瞅着天顶。元亨瞅她躺在那儿,忽地心头一动,一阵不自知的条件反射……几日过去,他好像受了她的影响,当他再躺在这冰凉凉的水磨石上:便也不禁怅惘。
大理石柱倒映在地面上:玻璃展橱明晃晃折射着日光:似乎这四五个展室的文物全在他眼底:汉简、丝绸、青铜器,北魏的石塔:唐代的《地志》:汉长城的泥土、苇草……这里,有他的啥?有他索元亨复制的碑文拓片、壁画临摹,除了临临旁的东西还有他的啥呢!那边展室倒是摆着晋代索靖的几本字帖,什么《出师颂》、《月仪贴》……那日,他拉着一车画框、纤维板贴字,刚走进博物馆大门,迎面碰上了张老大。
“噢!咋让咱的秀才干这活?”
卸罢车,一旁休息的时候他说,“张队长,你来这达干啥?”张老大说:“妈的,催款!到现在你们馆给老子的钱还没给够。呵呵,没啥大事。”他说着蹲在元亨身边。“索娃子,我等着你哩,一月工资二百,笔墨纸张由你使唤。你在那馆里图个啥,名没个名利没个利,一月工资不够个饭钱,唉,亏你索家的先人喽!你知道你家先人讲过学的那个‘鸣沙书院’么,就是现在的东城中学,老子给它捐了三十万,教学楼齐整整地盖起来了,你说,这不叫‘干事业’?几年后我让他们把张老大的名字也烫成金字拉进博物馆展展!”
大理石柱倒映在水磨石地面上。眼前恍惚又浮现出小乔的脸儿。“亨哥,你回来吧,你走后这么久,也不来看看我爹,他现在生意做大了,等着你哩……”或许我不该来这儿,他想,我一不图财,二不当官,那么是干啥,是想像王先生那样做学问么?“我早就看出来,你只想凭着小聪明去闯一闯世界,”哪里是我的世界呀!正七想八想的,王文宣走过来,身上穿着3卩件“美工”的蓝大褂。“小索,你累了,下午没啥活了,你回馆里休息吧!”
他忙起身。“不累,王老师,现在干啥?”
“唉,干不完的就是这布置展室,顶讨厌,比丫头出嫁还难收拾。料没了,纤维板不够用,今个下午先停停吧,让她们那几个女的摆摆花儿算了。”他坐在一只包装箱上,掏出支烟抽着,额上垂下一绺头发,显出疲劳的样子。
“哎,我还忘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点4。“刚才,小陆到处找你,谁知你躺在这儿!她说你中午没吃饭,我说,‘拿来,我中午也没吃!’那丫头笑了。”
王先生打开包,自己先拿起一块大口嚼起来。“嗯,这点心,不知丫头从哪儿买的,市面上没有,像是宾馆招待外国人的,快吃吧,小索!”
索元亨也拿起一块嚼着,一嚼是觉得肚子有点空慌慌的。
“你好像这几日有些啥心事,总爱一个人呆着?”王先生问道。
“说谎啦!”王先生笑着吁了口气。“小索呀,‘君子固穷’,这是孔子说的。你应该清楚,你和张老大是两种人,走的是截然不同的两条道……”
“王老师,你这是……”
“呵呵呵,不要瞒我,张老大背着你已经和馆长交涉了几次了,馆长问过我的(我不得你(我说(这得他自己!他说着(那在蓝大褂上的点心渣,一粒粒仔细地拾起来塞进嘴里。他吃得很香,像是八辈子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读书人嘛,稀罕的是什么?你爹我知道,你家那幅‘中堂’我见过,‘墨成池,淋漓豁胸臆’,写得好啊,不知你是否真喜欢你爹那笔字?小索,不要看旁人怎么发迹,你为的是聚智之道,他行的是聚财之道,怎能相比。你不看看古今中外有多少画家是靠作画发了财的?我那天说的凡·高,三十七岁就连贫带病地死了,死后他的那些画成了世界名作,卖到上百万美元,一幅《伽歇医生的肖像》,创下了八千多万美元的拍卖记录。可他活着的时候,一张画也卖不出。‘文穷而后工’,这是艺术的必由之路。穷怕啥,你不是还有口饭吃,小陆还给你买了包点心;没房子住,办公室不是还支着张床,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记住,这就是我们这号人的命,就看你认不认它!”
王文宣说罢,打了打那件沾满广告颜色的蓝大褂,转身走了……
索元亨回到办公室那张床上,一头倒下去。
王先生的话犹在耳边。他想爬起来,拿起笔,趁下午没人作作画,但脑子里空空的没啥可画。是不是该请假回家住两天,总觉得呆在这儿十分烦闷。回家,在这正忙的时候?再说手里总得有几个钱,见了亲戚朋友不能空着手。上月发薪,给小乔买了一条围巾,这月便紧得没个买饭票的钱了。还回去?见了容容咋好意思,人家给你帮了这么大忙,连点感谢的“意思”都没有?他想着,伏在画案上,信笔涂抹,看看那墨迹像是块青石,既不勾廓也不加皴。那石头渐渐清晰,有了气色。苔藓、滴水、岚气,都似活了起来。他不知道咋画了个这东西,瓜孤独独立在那儿。想再涂点啥衬衬它,三涂两抹又涂抹了个古人,在那青石下仰着脸。
他呆呆地望了一阵,一扭头,只见陆虹站在门口。
“噢,你来了,咋不进来?”
“怕打断你。”她这才走过来,看了看画,“还没个题目?”
“本没有什么意思,我自己也不知道画的是什么。”
她一笑,说:“你相信什么‘非理性’,‘下意识创作’?”
元亨不大懂那些词儿,但他能够顾名思义,向她点了点头。
“哼,我是一点儿也不相信它!听说‘灵感’都是从它那儿来的,幸亏我不作“可你有本事给它安个题目,是吧?”
那不了?
他望着她,觉得她的哪JL有点像曹容容。是高棱棱的鼻梁,还是那嘴唇?一笑露出一排整洁的玉齿,珐琅质带着湿润的光泽。
她说:‘‘北宋有个叫‘米芾’的,你知道他吧?”
元亨稍顿,“好像是个画画的?”
“对,宋徽宗召他为书画学博士,还给他个官,礼部员外郎。因为他举止颠狂,人们叫他‘米颠’,格格格……”
“你又在取笑我!”他说。
“不,真的。他专爱画石头,不求工细,多用水墨点染,他儿子继承了他的画法,自称‘戏墨’,就是拿墨随便玩玩。可在画史上也‘玩’出了名,叫‘米氏云山’派。”
他不能不佩服她的博闻多学,这番话本应该由他向她说的,可是他何曾像她这样认真地读过几本书呢!“噢,那么你说,我这幅习作该安个啥名堂?”还要让我说么?”她那双扑闪的大眼睛是那样瞅着他。
他低头稍忖,提笔在那画的空白处写出“米颠拜石”四个字。
“格格格……”她笑起来。
“可是,我不是‘米颠’,我对‘石头’也不那样执著,更不颠狂……”
“那有什么呢,人各有志,不必强求自己……”
这话,给了他些宽慰。
“好了歇歇吧,不能总是写呀画的,聊聊天,散散心,好么?”
他忙拿起一只玻璃杯刷了又刷,生怕她嫌它不干净。说:“我这儿也没个茶叶,倒杯水,你喝吧!”
“你好像不大愿意接触人,除了借书,你从来没有到我那儿去过。”
“呵,呵,是,怕打搅你。”
“那么我来呢,不打搅你吗?”
“不,不……”他连忙说。
自从认识了她,在这间办公室里他常感到憋闷,常想找个理由去图书馆转转,但又避着,怕去那儿似的。他静静地想过,不敢相信自己心里是不是有了她!
他说:“我希望你常来聊聊,我的画就不愁没有题目了!”
她说又是你的画儿,不能说说别的?”
“好,说说别的!你那点心在哪儿买的,王先生吃着真香啊!”
“你吃着就不香?”
他的脸颊一阵发热。忙转了话说:“你说,王先生这个人,嗯,事业上真够刻苦的,是吧?”
她轻轻一笑,嘴角弯了上去。“……你这幅画,画的是他吧?”
“不,这我可真没有意识到。”
“看那青衫褴褛的,立在那石头前面,还有点嘲讽的味儿,嗯哼?”
“你可别瞎解释,不是你说,我连‘米颠’是谁都不知道。若传到王先生耳朵里……”
“格格格……看你那小心的样子!‘米颠’敬的是那块‘石头’,你敬的却是‘米颠’!”
听那话,他不好意思了。默默说:她从来不敬重任何人么?那么,她心里的那块“石头”是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