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胎动的很厉害。智儿听了胎心，摸了胎位，高兴地说：“真欢实呢！倒象着急的要出来似的。”
珍儿说“那也得等到日子才能出来呀。也不知道是个闺女还是小子？”
智儿说：“管他是甚？反正都是咱的娃娃。”
珍儿说：“我想生个小子”。
智儿说：“想生甚，可不由你。”
珍儿笑了：“我知道，由你。”
智儿一本正经：“也不由我。”
珍儿不解：“那由谁？”
智儿食指向上指了指：“由天！该是闺女成不了小子。该生小子他肯定不是闺女。”
珍儿笑着瞥嘴：“和不说一样。”不过智儿不在乎生男生女，使她很放松。一直悄悄地提着的心也就慢慢地放回了肚里。
转眼就到了第二年的夏天。六月里，珍儿十月怀胎期满，顺顺利利产下个女娃娃。
财旺婆姨高兴地说：“这就好。先开花，后结子，顺当的哩。”珍儿智儿更不必说。
那大和尚先时让珍儿养娃娃的阵势吓怕了。生男生女倒在其次。再生不出来，可不是要往死里急人？因此上，早一个月就准备上了。一应应急的法子都在事前预备好。还特意早几天就把山货大娘请得来，以防万一。
谁知那珍儿这次是出奇的好生。头晌说是腰憋的紧，要上茅房（厕所）山货大娘说：“你不用去，看养在茅子里的。”
她说：“不打紧。”执意要去。才圪蹴下就喊：“妈——快些……”
财旺婆姨跑到茅房时，娃娃头倒出来了。你说快不快。从知觉到拾掇起，也就半点钟。
管他甚，一家家看母子平安，自是十分高兴。
那娃娃长的眉清目秀，尽挑智儿和珍儿好看的地方像。就取个名叫灵儿。
（十八）
却说那圪旦老婆，自打卖了珍儿，越发一个劲儿家败。常言道：墙倒众人推，财败神鬼催。说个败起来，就真是瘸腿驴儿下冰坡，且不得走就出溜。
她原本打算，卖了珍儿就给玉娃再说一个媳妇。珍儿一拉走就四下托人给玉娃说媒。本以为以她金家眼下的家境，问个中等人家的闺女不成问题。谁知问了几家，都推说等玉娃回来再说吧。她家玉娃不在，这自是原因之一。更有一层，大多数人家嫌她严搅。珍儿那么精干，又是她从小儿童养的媳妇她都容不下。谁家敢再把闺女给她家？金窝银窝也有人不稀罕。何况这会儿她家败的就剩了她个孤婆子。弄得圪旦老婆干着急也是不顶用。
还有一样事圪旦老婆始料不及，就是全顺老汉要走。全顺老汉因为她出口伤人没人性，送走珍儿回来就跟她算工钱，要走。一来五六十年的工钱她没法算。二来全顺老汉真的一走，她就更成了瓦罐里的蛐蛐儿，一个儿蹦，怎么活呢？想来想去还是服软给全顺老汉说了下情话。全顺老汉只好作罢。不过，只一个人在后院走动，再不到她住的前院来。
曾经赫赫扬扬的金家，现在里外三处院平日闲下时，一共住着三个人。上院圪旦老婆，中院做饭的保根老汉。那是金圪旦手里雇来做饭的老厨子。也是奔六十的人了。儿女光景也不好过。因为用惯他了，也就一直用着。捎带看管家院。后院全顺老汉管着牲口和大车。钥匙自是圪旦老婆亲自掌管。
说不下媳妇，对圪旦老婆来说可不是小事。能不能保证玉娃传宗接代打在其外，只眼下没人干活伺候她，柴不来水不去的就煎熬不起。而且说话就到了秋收季节，里里外外都要用人。珍儿在时，这些活儿都是珍儿跑腿张罗。她只管骂。这会儿折手折脚的，很不受用。不过听山货大娘说珍儿昏睡和死人一样，倒并不后悔卖珍儿。不卖时她还得赔钱。只气恼说不下媳妇，气恼全顺老汉不由她使唤。有心买个小丫头使唤吧，打忙就近也没有合适的卖闺女的主儿。
看看节令已到，圪旦老婆还没有操闹下个摊场。想来想去，除了全顺老汉，还真没个得劲人帮她操持。只好硬着头皮去请全顺老汉张罗。
在庄稼活上，全顺老汉从来不和人治气。他心疼那粮食长成不容易。不管是谁的，都是收回来好。烂了损了是对天不敬，要造罪的。因此从秋收一开始，全顺老汉就把圪旦老婆那些疙瘩事儿丢到脑后，一门心思张罗雇人往回操闹粮食。从收割，打场，到晾晒入库，一气收拾停当才歇下。
看着满囤沉沉实实的粮食，老全顺就高兴。尽管这里头没几颗是他自己的，可粮收是好事啊。庄稼人哪个不爱好收成呢？
（十九）
秋收期间，雇工干活的人多。保根老汉一个人在灶上忙不过来。圪旦老婆一时间找不下几个得劲人做饭，少不得自己动手忙里忙外。扭上个小脚，累得站不住了，还不出活。她在金圪旦家这些年，当惯了掌家太太，和村里的女人们都生疏。因此找人费事，做活计费事，别人跟着她也费事。刚开镰没几天就病爬下了。还是全顺老汉寻了山货大娘，找来几个能抛头露面的婆姨们帮忙做饭收拾，才算把秋收回来。
收秋的那几天，人们忙忙地，谁也顾不上理朝圪旦老婆。收完秋，算了工钱，人们各回各家。院子里越发没有人走动。秋风一起，满院子除了风声就是她自己的出气声。
那一天，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可又睡不踏实。想喝口水，就喊：“珍儿，倒水。”半天没人答应，才想起珍儿卖了。自己倒吧，又懒的起。实在渴的不行了，就自己爬起来去倒。一看暖壶是空的，火也息了。早就托山货大娘给问寻一个伺候的丫头。山货大娘说这阵不好寻。听说是世道要变哩。
没奈何，只好自己到伙房里去倒。不巧保根老汉刚把火蒙了。折腾半天头昏昏地也不想喝了。
黑夜里，她迷迷糊糊地听见街门响。就喊：“珍儿，把街门关了。”没人应。再听时，还是响。惊醒了，是个梦。就骂开了：“你个丧门星，走了也不让我安心。”
骂着骂着就哭开了：“你个不成器的儿啊，让我跟你受牺惶呀……你个短命的鬼呀，扔下我守灵堂呀……”
那老全顺听在耳朵里，也没奈何处。这号人，想可怜她都让你心疼不进去。
没人给她张罗看病。她不告诉，老全顺也没法管她。她想起二阴阳来。又想起二阴阳已经死了。大和尚她不能去找，珍儿在那儿。难过得紧了，就翻箱倒柜找当年金圪旦吃剩下的草药，不管好赖煮上喝。好在那些药大多是些补虚的药，倒也没吃出什么大乱子来。
甚时候过的八月十五，她不知道。觉见身上轻松些时已经进了腊月。
大年下吃饺子，老全顺没和她一搭里吃。她一个人看着煮出来的一锅饺子，越想越不是滋味。一怒之下就连锅带碗都泼到了院里。
从初一睡到初三也没起身。要不是她外甥来拜年，她兴许就想睡死了事。
人都说年过不好，百事不顺。阳历七月，八路军在晋中打仗。十月围打太原。随后就闹土改，打土豪分田地。金圪旦家的地，房子，日用家什，存货细软，一应财产都分给了贫雇农。只给圪旦老婆留下两间原来长工们住的旧西房，一套锅碗瓢盆，一乘下人们用过的旧铺盖。
村里斗争大地主胡来贵，圪旦老婆一起挨斗。她是地主婆。平时嘴赖尖刻，冤下不少人。她虐待珍儿又是全村出了名的。所以人们对她的恨劲比别人更胜一筹。一开会就挨人们的吐沫和鞋底子。圪旦老婆又惊又怕，就落下个拉稀的毛病。逼得紧了，就屙一裤。臭气哄哄。
老全顺是扛了一辈子长工的雇农。人缘又极好。土改时要分给他两间砖瓦房，一套红漆柜。他说：“房哩，一辈子没住过个像样的房子。托共产党的福，这房我就住了。柜呢，我一个老汉也用不着，分给他山货大娘吧。”
这样一改，老全顺就搬到了前院的正房里。圪旦老婆就搬到了后院跟马棚挨住。正应了圪旦老婆的骂，几天之内就奴才做了主人，主人成了奴才。
那圪旦老婆也可以说是归了原位。她原本不是富人。可这一起一落差别就大了。原先穷变富时，有心劲，兴得牛牛地。如今富变穷，受管制，只有空成恨，无人问。
想来天地世事虽说无常，倒也公道。
（二十）
灵儿出生的日子，正是晋中战役打的最激烈的时候。
1948年6月，解放军进攻山西中部。6月11日，解放军华北野战军第一兵团及地方武装共六万余人，以地方武装一部围攻孝义的高阳镇。调动了平遥，介休等地的国民党五个师向西增援。18日，华北野战军第一兵团从平遥，介休东南地区突然向同蒲路出击，迫使西援之敌东返。并于21日至24日在祁县，平遥，介休地区歼敌一万余人。国民党军受此打击之后，又在祁县以南地区集中第三十三，三十四军及第十总队企图决战。华北野战军第一兵团主力，于6月29日向北进至榆次，太谷之间，切断了国民党军后路，迫使其北调。7月6日，当国民党军窜至太谷以北大常镇附近时，立刻将其包围，激战至16日，全歼该敌。与此同时，第一兵团的另一部，自7月7日起，至21日在祁县，太谷，文水，忻县等地，先后歼灭国民党军第三十七师，第九总队，第十九，四十三，六十一等三个军各一部及第三十九师。此次战役，解放军共歼敌一个兵团部，五个军部，九个师，两个总队共十万余人。俘获国民党兵团司令赵承绶。解放县城14座。除太原一座孤城外，整个晋中地区全告解放。
这个战局的总情况，是由当时指挥战役的最高决策层掌握的。历来改朝换代，兴兵动武，整治江山，这样翻天覆地的事情，在指挥运筹者那里是一局棋。在参与执行者那里是棋盘上的一个子儿。棋盘格子横竖交叉的点，那就是矛盾的焦点。而对于生活在棋盘空间中的最基层民众而言，他们对事件的感觉和理解就全部是从自己的日常生活中触摸到的。棋盘上双方交战的行动总会在无形中牵动到他们。如果恰巧是在矛盾运作的交叉中心，那就愿意不愿意都得被搅进去。将军时敲烂棋盘是常有的事。
通常情况下，没有重大变革的时候，生活中的悲欢离合都是由传统习惯来推动的。一旦大的变动来临，传统习惯的力量就会变的微不足道。甚至完全被抛弃。
珍儿和智儿的这段姻缘，往大里说也是应了时代变迁的景。如果不是预见到共产党解放全国指日可待。未来天下有天壤之变。顺明和尚不会清醒地让智儿还俗。不还俗也就不会有他长长人生的斑斓起伏和传奇故事。
只说眼下，那灵儿农历六月初四午时出生。多年的习惯了，当地老百姓计时掐日，都是按农历算的。没几个人晓得那太阳历。按阳历说就是7月10号。这个日子，正是解放军围打大常激战之时。仁堂镇恰巧就在包围圈外不远。几天里，村里的青壮劳力都组织起来支前。
那大和尚，因为是行医出身，自然就成了伤兵救护的主要力量。后来伤员下来的多了，仁堂镇几乎成了后方医院。大和尚一天到晚，难的回家。生下灵儿时，是财旺的儿子小三儿跑到救护所告他，才跑回来看了一下。见大小平安，就忙着看顾伤员去了。好在有山货大娘和财旺婆姨照料，珍儿也是打小吃苦过来的，自家身子倒无大碍。只是一天到晚提着个心，生怕智儿有什么不好。
枪炮声一阵一阵惊天动地。娃娃惊吓的睡不踏实。抱在怀里不能撒手。一往炕上放就啼哭不止。珍儿初为人母，两下一着急，奶水怎么也下不来。娃娃可不是哭得更厉害？财旺婆姨劝她：“这可不行，你不吃不睡，光着急上火，娃娃没奶吃咋呢办。”
为了珍儿月子里不落下毛病，财旺婆姨，一有空就过来替她掇弄灵儿。让她抽空睡会儿觉养身子。珍儿先时帮着智儿整理方剂时，知道下奶的汤头偏方。就从药柜里抓齐了，叫财旺婆姨给她熬上。吃过两剂之后，第七天头上，奶才痛痛快快地来了。也不知是那天开始枪炮声不怎么响了的缘故。反正听说前头基本不打了，心也就不那么紧了。
她原来心揪的紧紧地，主要是怕智儿来回在阵地前后跑，枪子儿不长眼。万一伤着了，可不是要她的命吗？这世界上她谁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智儿。事实上没有灵儿之前，她也只有智儿。要是没有了智儿，灵儿也没指望了。所以谁劝也只是帮她宽心，解决不了她的根本悬念。
直到看见智儿回来，她的心才全放下了。奶也就来了。
战斗是结束了。可打扫战场，救治伤员，工作队进村等一拉溜的事儿，使仁堂镇整天处在热闹新奇的变动中。人们街谈巷议的话题，除了打仗，伤员，土改这些话题，就是参军，支前，打太原。就是拉家常也跳不出这个圈儿。
智儿也比先前更忙了。伤兵受伤容易恢复难。在没有复原和送往大后房医院之前，他是不得闲的。尽管解放军那时候军威实力已经十分强大，但像他这样的医护人才仍然非常稀缺。救死扶伤，基本医德。智儿不能推脱，责无旁待。尽管是战争造成的。
（二十一）
紧忙扑乱过了将近两个来月，珍儿总算能在院子里走动了。当地风俗，女人们坐月子，总要出了百天，身子骨才能完全硬朗。加上先前珍儿有过那么严重的月间病。所以智儿尽管忙还是坚持让她将养百日。
可是，一来世道大变，来的很突然。二来大夏天，屋里屋外一样热。特别是智儿根本就没有时间像先前那样耐心地照料珍儿。财旺婆姨也有自家一大摊子事情，总拖累人家，珍儿很过意不去。加上这次生养顺顺利利，身子没受大罪。恢复的也快。因此两个月头上，珍儿就连大人带娃娃，一起出院子里走动，该不该的营生就自己动手做了。
那智儿这一段时间，因为救治伤员，医道高明。更因为他人温和随顺，医德高尚。还吃苦耐劳，极端负责。所以在解放军官兵里声誉极好。解放军后方医院的院长和进村的工作队长极力动员他随队开拔。让他为党为人民发挥更大的作用。革命道理天天讲。智儿心里明白就是不动员，强行让他去，他也不能推。何况解放军的宗旨，官兵的为人做事，他都是看在眼里，非常赞同的。想起师傅临终那句“随顺则禅”的话，他默默地答应了。
他在人前向来言语不多。但说总是非讲不可的话。慎言语，也是他多年寺院生活的一大磨练。因为珍儿在月子里，他不想过早地让珍儿为这个事担忧，所以一直没和她说。
可是，开拔的日子越来越近，不说是脱不过去的。
只剩下三天就要走了。部队给他两天假。让他在家安顿妻儿。
珍儿这些日子已经习惯了智儿经常不归或早出晚归。只要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忙，她心里就踏实了。加上有灵儿一天到晚闹着，倒没觉得十分寂寞。
那天，见智儿后半晌就回来了。扛回两袋子米和面。水缸担的满满的。院里院外拾掇了个光颜干净。药柜子里也整整齐齐地收拾一遍。临了，把那些汤头方剂让珍儿放到一个不容易丢的地方。
吃过黑夜饭，他就抱着灵儿逗呀，笑呀。这可是自打灵儿出生，他一直都没工夫做的事情。看着父女俩那亲热开心的样子，珍儿别提有多满足了。可是她也预感到要有重大的事情发生。凭她们夫妻之间的感觉，她知道智儿一定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她。她也害怕那一直担心的消息会是真的。
前先天她早听人说，因为马上要打太原，许多青壮年要随队开拔。看样子智儿也得走。可是她又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