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萧雨说:你放心,我们都会照顾郭蓉的。”她们怎么能不照顾郭蓉呢。郭蓉娘死的时候,郭蓉扑在棺材上不让盖棺的情景,还有郭蓉留在棺材板上那条带血的指痕,都深深刻在了齐萧雨和杨春秀的心里。但眼前,齐萧雨更揪心郭嫒。她知道郭嫒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郭嫒正在痛苦的深渊里挣扎。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她和春秀,谁还真正关心她的死活呢?第二天,齐萧雨铁了心要去装卸组,春秀知道她是为了郭嫒。她拦不住,就只能陪着她一起来,谁让她们是一起玩大的铁姐妹呢。
装卸组的活是真累。卸片石,太浪费手套,一天一双都用不下来,不舍得手套,就只能磨手皮。卸白灰是太呛人,更怕遇上个刮大风的天气,尽管头上戴着用劳动布做的工作帽,系着纱巾戴着口罩,但是一车白灰卸下来,还是迷了眼睛灰了脸,个个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像个白毛女。这活可真他妈不是人干的,杨春秀狠狠地啐一口进嘴的灰沙,暗骂了一句。这活其实真不应该是女孩子干的,何况郭嫒还怀了身孕。齐萧雨第二天一大早上工的时候拦住了郭嫒,说:郭嫒,这样不行,你得跟我走,我们还是去医院吧。”
郭嫒伸出手平撑在她面前,齐萧雨说:干嘛?”
“单、位、证、明!”郭嫒恨死这个单位证明了,每提起这几个字都是咬牙切齿!
齐萧雨顿时泄气了:唉,单位证明,谁敢去开啊……”
“唉……”三个人叹了半天气,最后还得去上工。那一天是倒腾沙子,整整一天顾不上吃饭。从洗沙场装上车再随车到工地上去卸。只有在途中,坐在摇摇晃晃被装满了沙子的拖拉机上,才有时间从兜里掏出半个馒头来啃几口,但馒头上早已沾满了沙粒,咬起来喀嗤喀嗤地咯牙。拖拉机车斗上沙子装得很满,几个女孩背靠背挤在车子中央,生怕一不留神摔下车去。就在这个时候,令齐萧雨和杨春秀终身难忘的一场意外发生了——齐萧雨和杨春秀眼睁睁地看着郭嫒滚下了车,刹那间两个人同时伸出手,在沙堆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抓痕,这一切来得没有半点征兆。郭嫒带着她做梦也想处理掉的孩子,被拖拉机的后轮从身体上碾了过去。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齐萧雨的眼睛总被血淋淋、湿漉漉的一团雾气裹着……裹着……裹了很久……
20.是灵堂还是洞房
人生有三大不幸:少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这三大不幸,郭嫒爹是占全了。不过后两者对于郭嫒爹来说,却是幸事,至少让别人看起来是这样的。因为妻子死了,他才有吃到鲜桃子的艳福,因为女儿死了,使他每夜里愁得睡不着觉的那些欠债也有着落了。
原来民间自古就有“配阴婚”的习俗。说人死了不能单葬,否则就变成了孤魂野鬼。因而活人好办,这个不成再找一个,死人可没有那么现成的。这一来,女尸竟成了抢手货,买一具女尸的价钱高出娶一个活人的两至三倍之多。
那一天,郭嫒爹拿出了当年老王头跟他要彩礼的架式,嘴里强硬地说:三千!少一分都不中!”任凭对方一帮人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就算他们个个有铁嘴钢牙,郭嫒爹这个堡垒依然固若金汤。纵然你有千条万条的理由,无奈他抱定了自己的老主意。最后,对方终于泄气了,郭嫒爹也被他们七嘴八舌的声音吵得极不耐烦,他一挥手说:三千块钱你们还觉得吃亏?俺这可是两条命呢,连孩子都给你们带过去了,这么便宜的事,你们上哪儿找去?”讨价的人终于被他说了个瞠目结舌,哑口无言。确实,他卖的是两条人命!
过了大礼,灵堂顷刻间变成了洞房,喜庆的唢呐声中,男方的家人要按习俗将她和这个害结核病死的痨鬼葬在一起。齐萧雨和杨春秀像疯了般地拨开人群冲出来阻拦。
“叔,叔啊——求求你了,你怎么能把她卖给一个痨病鬼呢?”
“叔,叔啊——你这样做,会让她死不瞑目的!”
只记得郭嫒爹面无表情地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走!”几个彪形大汉就冲上来将她们推翻在地。“郭嫒——”一声绝望的呼唤刺破了沙尘布满的天空。爬在地上的齐萧雨和杨春秀眼睁睁地看着郭嫒的棺木被唢呐声牵引着,缓缓向前移动……移动……
走出几十米开外,抬棺的队伍又一次停了下来。横在棺材前方怒目而视的是郭蓉。郭蓉手持一把菜刀拦住了抬棺的人。唢呐声戛然而止,空气再一次凝固。周围顿时静了下来,静得吓人,静得让人有点毛骨悚然。此时这里阴阳混杂人鬼不分,说不清是人与人的较量,还是鬼与鬼的抗衡。但是这场殊死的斗争也还是仅仅持续了几分钟,一个14岁弱不禁风的女孩,她有多大的力量去和比她强大几倍的成年人抗衡,去和她看不见的鬼抗衡!
她的抗争,仅仅在父亲飞来的一脚中就轻而易举地输了,输得那样彻底。那一脚正中她的小腹,手中的菜刀“当啷”一声飞出去老远。就在她抱腹滚地的时候,唢呐声再一次响起——郭嫒被鬼娶走了,去阴曹地府喜结良缘。没想到,她今生今世的梦竟然圆在了奈何桥头,齐萧雨和杨春秀留不住她,郭蓉也留不住她,正像她当年留不住她的母亲一样。
郭蓉在地上挣扎了许久,终于爬了起来,她一步一踉跄地往回走去,那瘦弱的身影、那零乱不堪的小脚步,让人忽然觉得世界末日就要到了。
21.14岁的杀人犯
郭嫒爹在娶王桃子的时候,就特别的开心。他们老家有句俗语说:买牲口买个抓地虎,娶媳妇娶个大屁股。”为什么呢?大屁股的女人好生娃呀。王桃子不仅屁股大,而且肚子也争气。果然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为此他大办了满月酒席。没想到年过不惑的他,老了老了,还能够如愿以偿喜得贵子。这一回,他腰杆总算是挺硬了,总算是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郭嫒的死,最偷着乐的是王桃子。王桃子恨郭嫒的原因很复杂,一是因为她比郭嫒大不了几岁,和郭嫒相处令她很尴尬。而最让她把郭嫒恨到骨头缝里的原因,是因为郭嫒那些阴损得不能再阴损的话。她就不明白,18岁的郭嫒怎么会说出那么令她难堪的话:嗨!烂桃子,我听你昨天晚上叫得那个惨哟,我还以为你早被操死了呢,你怎么还不咽气呀,看来你真是欠操!早晚你得被操死,操个稀巴烂!”一想起郭嫒这些话,王桃子就气得直发抖……不过现在好了,她终于卸下了心头这块沉重的包袱。她在心里狂笑:哈哈哈……真是天遂人愿,究竟是谁被操死了,谁被操了个稀巴烂!哈哈哈……”她在笑过之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开始一遍一遍地叮嘱丈夫,死人可是比活人值钱哩,别忘了要钱还债、要钱还债……
三千块钱,着实让王桃子激动不已,她手里还没有攥过这么多的钞票。从今往后他们可以高枕无忧地过几天无债一身轻的日子了。这突然发生的一切,王桃子都认为是老天对她的格外恩惠。既搬掉了绊脚石,又飞来了一笔横财。所以这份喜悦,足以让王桃子忽略了她还有个眼中钉郭蓉。郭蓉不像郭嫒那样尖酸刻薄,在家里一惯表现得像个乖乖女,正是这种假象迷惑了她的眼睛,让她看不透把尖利的牙齿深深隐藏在肚子里的郭蓉。她仍然像往常一样把郭蓉当成一个不花钱的小保姆,要她洗尿布,要她背上自己的宝贝儿子出去玩。
王桃子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一次她永远也见不到她的宝贝儿子了。一直到了晚上掌灯时分都不见郭蓉背着儿子回来。两口子急得上窜下跳,几乎发动了所有的同事和邻居。最后,在山背后一孔被人废弃的土窑里找到了儿子的尸体。儿子的身上没有一处外伤,经法医鉴定孩子是窒息死亡。这孩子是让郭蓉拿衣服给活活捂死的!王桃子当场就疯了。而郭蓉踪影皆无,郭蓉爹怒不可遏地把刀子般的目光劈向了齐萧雨和杨春秀。
“说!是不是你们两个与郭蓉合谋害死孩子的?”郭蓉爹三番五次相逼,她们俩也被派出所叫去做了好几次的笔录。理由是她们是郭蓉最亲近、并且最信得过的人。郭蓉只有14岁,她怎么可能有这个胆量?就算她有这个胆量,这么大的一个决定,难道真的没有和她们两个透露一点消息吗?无论怎样逼问,齐萧雨和杨春秀都是一脸茫然,她们真不知道郭蓉此时在哪里,如果知道,她们还会揪心扯肚地为郭蓉担心吗?
“还饿(我)的娃呀——”王桃子常常在两个人毫无戒备的情况下,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她的披头散发、她的呆滞绝望,都让人觉得她已经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幽魂。
齐萧雨和杨春秀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病倒,齐萧雨尤为严重。这下,可急坏了程鹏。
22.长子不离祖
齐萧雨昏睡了多久,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被自己做的一个恶梦给吓醒的。梦中郭嫒好像从天上摔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她的脚下,顷刻间她的脚下一片血肉模糊,她慌忙跪下身去,用两只手拼命地捂着她流血的伤口,但她就是捂不住,血还是从她的指缝间殷殷流出。不一会,就流干了,眼前只剩下郭嫒一个空洞洞的躯壳,躯壳突然地裂开来,先是钻出来一个小脑袋,紧接着是身体、胳膊和腿。那小腿蹬得很有劲,还有两只小胳膊在空中拼命挥舞着,只是他的脸在不断地变化着,一会儿是郭嫒的孩子、一会儿是王桃子的孩子。无论他变成了谁的孩子,他都是那么执着的、对于生命的渴求一点都不减弱。他似乎想在空中抓住些什么,他的嘴大张着,却发不出声音。齐萧雨明白了,他是想喊救命,她知道他喊不出来,于是她就替他喊:救命——救命啊——”
在醒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齐萧雨的眼前不是一片大红就是一片大白,这反差极大的两种颜色把她的眼睛刺得生痛,她总是不能够摆脱梦中那个胡乱舞动双臂的男孩,有时候突然会无法自制地喊出声来:救命啊——救命——”
医生告诉她娘说,是受了太大刺激的缘故。不过没关系,让平时和她最要好的朋友陪陪她,和她多说些开心的事儿,没准很快就会恢复的。于是母亲就留下了程鹏和杨春秀。杨春秀整天在耳边和她说起她们以前的很多往事,说起她们一起去偷铁卖铁的事儿,说杨春宝那时候是如何如何的不仗义,一有人追上来时,他丢下她们就跑,这万一要是狼来了呢,他一准把她们全部丢给狼。但是无论杨春秀说起哪一件事情,似乎都与郭嫒有关,往事根本不堪回忆,因为她们所有的故事里都有着郭嫒的影子。杨春秀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齐萧雨高兴起来。
程鹏一直沉默着,静静地攥着齐萧雨的手。这一段时间程鹏所做的一切让同病室的几个女病友羡慕得要死。“咳,真是床上有病人,地下有愁人,你看你男朋友都愁成什么了。”对面病床上的一个病友“啧啧啧”的咂巴着嘴,把齐萧雨的视线吸引到了程鹏的身上。这才几天呢,这张脸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黑瘦黑瘦的,好像很久没刮胡子了,全然没了以前的白净。齐萧雨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端详着程鹏的脸,程鹏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忙说:萧萧你想吃什么呢,我去给你买。”齐萧雨说:我想吃牛肉面。”平时三毛钱一碗的牛肉面,她就是舍不得吃,现在,她是真想热腾腾地吃上那么一碗。程鹏说:你等着,我马上就去。”程鹏走后,春秀伏在她耳边说:萧萧,程鹏对你真是没得说了,连尿罐子都给你捧了,你可千万别再冷落人家了啊。”
程鹏的好是有目共睹的,不仅别人看在眼里,齐萧雨她爹和她娘也看在眼里。有一次齐萧雨她爹跟他开玩笑说:“程鹏呀,我们家没儿子,不如你来给我们当儿子吧。”程鹏听了红着脸不吭声。齐萧雨她娘说:程鹏,你要真喜欢我们萧萧,我们可是要招女婿的,你爹能愿意吗?”程鹏说:我爹愿意不愿意由不了他,反正我愿意。”时隔不久,这话传到了程老蔫的耳朵里,程老蔫这回说什么也不蔫了。他说,你要真想去做倒插门,得先等我断了这口气。
程鹏说:你这又是何苦呢?何苦往死里逼我。”
程老蔫说:我没逼你,反正我这一辈子就没出过一口长气,你要一走,我这口气也就断了。”
程鹏说:你这不是要毁我的幸福吗?”说着他竟哭了。
程老蔫说:程鹏啊,你娘小看了我一辈子,我也窝囊了一辈子,临老了,你还要让我背上个给你娶不起媳妇的骂名吗?你要真的入赘到别人家去,我这张老脸还往哪里搁,你要是可怜我,还想让我多活两天你就死了这份心吧!我求求你了……”程老蔫也哭了,哭着扑倒在他的脚下,脸贴着冰冷的地面,屁股朝天撅得老高,两只长满老茧的拳头在地上一声一声地砸着。后来,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地上爬起来就往外走。他一把一把地甩着鼻涕来到了齐萧雨家,看着刚从医院回来的齐萧雨,说闺女我告诉你吧,长子不离祖这是古训,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他来做倒插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