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究竟你不是磨道里的驴
赵大年沙哑的嗓音从被三扁收拾得还算干净的炕上幽幽地飘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漆黑的夜已和那褐黑色的顶板融成了一体。赵震东静静地和他爹并排躺着。自从长大以后,和他爹这么近距离地睡在一起,听他爹说这么长时间的话还是第一次。赵大年似乎蓄积了很久的力量,下了很大的决心,想要说出一番缘由来,无论如何要让三狗子依了他,了却他的心愿,搬走压在他心头上沉重的债物。他竟然不惜揭自己年轻时候的疤底,虽然这些话他不说,父子俩也是心照不宣的。赵震东在很小的时候,不光是在朦胧的意识中感知到了这一切,而且在朦胧的意识中和他的父亲一样,被齐家院里堂屋的那两扇门所吸引。那母女俩整日里素衣简妆,清逸得就像杏河岸边的风,羸弱得像风中摇曳的一株小草。就是这种清逸、这种弱不禁风都让他父子俩一样着了迷、入了痴。这深深根植于他父子之间无法言状的尴尬,如今真的要从嘴里亲口把它说出来,多少有些羞涩,有些难以启齿。
赵大年不断用咳嗽掩盖着他的不自然,他吭吭哧哧地、艰难地、缓慢地去踩自己内心那块最虚软的土壤:唉,人年轻的时候都容易犯糊涂,我那时好去齐家院里堂屋的……你,你也知道。”
“嗯。”赵震东心说我当然知道,要不是你,三扁和四扁也不会告诉阿黄说她娘也是个养汉的。
“你娘这一辈子活着憋屈。”
“唉……我娘生气的时候,就去骂那只大红公鸡,说家里有吃食,你怎么总去找野食吃……”
“其实你娘的病一半是累的,一半是气的……不过那也不能全怪我,你娘有一半的气都生在你身上,你小子硬着心肠,就那样走了头也不回……”东扯西扯了这么多,赵大年终于进入了主题。赵震东闭着眼睛不再说话,至于他娘的病究竟是谁的责任,他不想争辩,毕竟人死不能复生。现在,他静静地等待着,等待他爹一步一步把他引向那个已经为他设定好的套子里去。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了“围城”这个词。人说“围城”这个词引申于一句法国的成语,即“被围困的城堡”,说城外的人想走进去,城里的人想冲出来。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就这样被人牵着鼻子走进去的。他感觉到那座“城堡”此刻就像这间屋子一样黑漆漆的,让他越看越狭,越看越空,空得捕捉不到半点心旌神摇的感动。
赵大年的声音一直在通向“城堡”的边缘回荡,他说你娘在世的时候是多么喜欢三扁啊,说三扁是如何的有情有义,攒了30颗土鸡蛋来看你娘,你娘拉着三扁的手说,三扁生得好啊,高高大大的,常言说,高大媳妇门前站,不做生活也好看……
黑暗中赵震东的表情一定是很痛苦的,他的心在不断地下沉……而他爹幽幽的声音如一根根芒刺般正在刺向他近乎于僵硬的身体。说什么“家有三宝,老娘、丑妻、破棉袄”,如今你老娘没了,你老爹也成了未亡的人。明知你究竟不是一头磨道里听喝的驴,你是匹千里马,咱这个家拴不住你,谁也拴不住你。可你后方不得有个守巢的人吗?不得有个踏实的家吗?再说了,三扁家缺的是个传宗接代的家伙,你要是能让她早早地占了怀,有个一男半女的,那他们老齐家还不得把你像活祖宗一样供起来吗?他喋喋不休地说了半天,也不见儿子应声,接着又长长叹了口气,唉——知子莫如父,你的心思爹还能不知道吗?你心里惦记着谁,爹还能不明白吗?可是命中注定小阿黄她天生不是咱们家的人呐……
黑夜,像口大锅一样倒扣下来。无论屋里屋外,依然被一团一团的浓墨紧裹着,两扇因年久而被风雨浸蚀的斑斑驳驳的门,在门臼转动中传来一声刺耳的“吱扭”声。赵大年终于停止了喋喋不休的唠叨,用近乎苍老的声音问道:三儿,你要去做甚?”
“我去撒泡尿。”
2.三扁的身材不惹火
后半夜的月亮,无论是圆是缺,它都是清冷的。赵震东吹了一夜冷风,天亮的时候,感到有些头痛。梁山今天要回家去,从部队回来随他奔波了半个多月,至今还没回自己的家呢。赵震东自然要跟他一起去看看,在家的这两天时间里,被他爹这种软硬兼施的战术攻击得都快要崩溃了。巴不得能够突围出去,到外面去让耳根子清净几天也好透透气。临出门时,他爹还是没忘了背地里嘱咐梁山说:大侄子,这小子是个一根筋,你要帮叔,好好开导开导他,这事他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都由不了他,这已经是石板上钉铁钉,砸死了的事。
要说劝人的话有时候是很不容易说的,说起来既难听,也不悦耳,而且干巴巴、空虚虚的。梁山自然不敢跟他掏心掏肺地讨论他的真实感受。真实的感受是赵震东将永远地与他梦寐以求的、甜蜜的爱情擦肩而过,与他巴心巴肝地思念着的心上人永失鸾俦。可是人与人之间是要讲缘分的,他的阿黄至今杳无音信,而三扁又在他父母最困难的时候雨中送伞、雪中送炭,及时伸出了援助之手,用她宽肩阔背的健壮之身,为他挑起了风雨飘摇的家。老人报恩心切也实在无可厚非,正像他当初义不容辞地走向战场尽忠不能尽孝一样,现在又怎么能够置老人的感受于不顾,违背老人这个唯一的心愿呢。何况老人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像他这匹千里马谁能拴得住?家里不得有个像三扁这样憨厚、忠实、尽职尽责为他膝前尽孝的人吗?
梁山使劲儿集中着三扁身上的优点,以此来说服赵震东。他说你看三扁膀阔腰圆,走路跨着大步,绝对体大力不亏,绝对一个女强人形象,虽然有些不修边幅,大大咧咧的,但那正是农村妇女朴实自然的本色呀。关键是这样的女人她身体好,去地能担犁挑耙,上山能肩拉膀扛,回到家里,做那么一大家子人的饭,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净利落。这么好的劳力你到哪里去找?你知足吧小子。
赵震东摇摇头,梁山越这么说他心里越沉闷,从三扁的身上找不出一星点儿的女人味。他说:你看三扁还像个女人吗?”
“你怎么能以貌取人呢,要不怎么说家有丑妻是个宝呢,像你这样整天戴不上笼拴不住疆的天马行空,家里有个令人放心的丑妻,还真是你小子的福气呢。”
“可不是嘛,就她那身材,也惹不了火呀。”
“你小子,我怎么说你好呢?唉……”
一路上,听着赵震东的唉声叹气,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梁山的家。梁山的娘和所有的母亲一样拉着儿子问长问短,倾尽了家中所有来款待和儿子一起回来的赵震东。当天晚上,梁山当官的老丈人领着他未过门的媳妇也来了。他的未婚妻叫杜鹃,单看名字和长相就和三扁有着天壤之别。一身的富贵,一脸的娇气,一说话,能把人麻得直起鸡皮疙瘩。赵震东偷眼瞅梁山,发现梁山频频地皱着眉头。他悄悄地捅了捅说,你把眉毛拧那么紧干什么,这么漂亮的美人儿像个仙女似的,知足吧哥哥,比我那个母夜叉不知强了多少倍呢。梁山说我打从第一眼看到她心里就不舒服,真的兄弟,不如三扁的模样让人看着踏实,哥哥说的是实话。
3.谁在安排你的命运
第二天,梁山领着赵震东到县民政局复转军人安置办去报道。像他们这样从前线立了一等功回来的退伍军人,按规定地方上是应该给安排工作的。本来梁山和他未过门的老丈人说,想让赵震东和他一起到县公安局来,按说他老丈人在县里担任副县长职务,安排个把人应该不成问题。可是当梁山提出这个要求时,杜鹃首先就白了他一眼,说给你个鼻子就上脸是不是?你当县公安局是我们家开的?杜县长看女儿出言不逊,急忙说这丫头怎么说话呢,不过梁山我跟你说,公安局这个编制还是不太好弄的,现在一下子进你们两个人,这个恐怕影响也不太好。要不,就让他在别的单位先干着,我再想想办法。
赵震东看杜鹃白梁山那一眼的时候,白眼仁多黑眼仁少,就跟两道寒光一样射得人心里直难受。他拉着梁山就往外走,边走边说,哥,咱不要给杜县长找麻烦了,我这个人什么活都能干,只要能挣钱养家糊口就行了。
县民政局复转办接待他们的同志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热情,看完了相关资料后,扔给他个表格,等他一项一项填完了,那人板着脸说,回家等消息去吧。
梁山死活要留赵震东再住一晚,赵震东本来是出来散心的,顺便想认识一下未来的嫂子,但见面后一点亲切的感觉都没有,杜鹃的目光总是那么居高临下,拒人于千里之外,这让赵震东很是不爽。晚饭后,赵震东在客厅里看电视,就听梁山在厨房里跟他娘发生了争执。梁山说他想退婚,他娘立刻情绪激动起来,嗓门大得使整个屋子里都能听得见。倒是他爹站在他的立场上替他说话,说孩子不愿意就不要勉强,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他娘立刻训斥道:你懂什么?教了几十年的书,早把你教愚了,什么感情、什么爱情,婚姻本来就是个磨合的过程,过去的人结婚前连面都没有见过,不照样生儿育女过日子吗?再说了,人家堂堂县长的千金肯下嫁给咱们的儿子,这可是别人八辈子想攀都攀不上的亲戚。就凭你这个小学教师,熬到甚时候能翻得了身?”
梁山他爹教了一辈子的书,是个胆小怕事、树叶落下来都怕砸脑袋的人。“文革”那阵子,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要不是不满意造反派那些丧失人性的做法,他是说什么也不敢把杜县长这个有反革命嫌疑的人藏到家里的。如今几十年过去了,他胆小的性格依然如初,只要老婆一生气,他就不作声了。只敢小声地嘟囔两句:势利呀,你真是势利!”
梁山自认为刚回来不久,再说他前后当了7年的兵,对父母也有些亏欠,所以他也就默不作声了。晚上兄弟俩在一起谁也睡不着,大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叹气。赵震东这才感觉到,梁山的命运也和他一样是被别人安排好的。杜县长嫁女是为了报恩,而他要娶三扁同样也是为了报恩。第二天梁山送赵震东去车站,两个人的心情似乎都有些沉重,临别时互相拍拍肩膀,互相鼓励,互道珍重,看来以后的生活会怎么样,两个人心里都没底。
从县城到他们牛岭村,也就一个半小时的路程。赵震东回去的时候也快晌午了。三扁一直在他家里等着,见他回来忙着替他打了洗脸水,又是递毛巾又是拿香皂的,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态。等他洗完了脸,三扁已经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汤端到了他的面前,说你先喝着,我这就去弄饭。说完,竟提着他爹新编的一个篮子出了门。赵大年自从腿受伤后,地里的庄稼就靠给了四狗子和五狗子,可他也不能整天闲坐着,就嘱咐四狗子和五狗子每天去地的时候捎带着给他杀些荆条回来,他每天坐在院子里编篮子、箩头之类的,都是些农家常用的家什,镇上逢集逢庙会的时候,他拄着拐让五狗子帮他送过去,一个集下来也能卖个一二拾块钱,能顾个家里的零星开支,三扁本来劝过他,不让他到集子上去卖篮子,可看他实在闲不住,也就由了他。
三扁走后没多大一会儿,就跟齐德福一起相跟着返回来了,篮子里是从她家食堂里炒好的几个菜。这些菜要搁在以前对于赵大年来说,那可是稀罕的不得了,不过自从他受伤以后三扁来伺候他,隔三差五的总是要去食堂里给他炒上两个菜来帮他改善一下伙食。如今,赵大年也习以为常了。饭菜摆好后,齐德福从怀里掏出一瓶上好的杏花村汾酒说,三儿啊,你回来好几天了,叔还没顾上来看看你,今儿咱们爷俩好好喝两杯,说说家常吧。
赵震东盛情难却,也只好一口一个叔,一问一答地和齐德福说了起来。齐德福说,三儿,将来县里给你安排的工作合心意你就干,不合心意你就回来。咱们家里这么一大摊子的事,也需要人手呢。赵大年也插话说,是是,你叔现在是咱们镇上数一数二的专业户,是镇上重点扶持的对象呢。他又对齐德福说,你就放开手好好地干吧,你家的地,就让四狗子、五狗子替你们种上。齐德福说,四狗子和五狗子种地,我也不让他们白种,什么犁地机、收割机、打麦机我全替他们买上,犁地打麦子挣的钱全归他们。
这一顿饭,除了赵震东,所有的人都吃得满心欢喜。
4.看看爷们谁够种
第二天一早,赵大年就试探着问儿子。他说三儿,我看你德福叔和三扁对你可真是掏了心窝子,咱们可不能做那号无情无义、摆不上桌面的事。要不就趁这两天把亲定下来,年前办了事,你该干甚干甚去,两家的人也就都安心了。赵震东不答话,只是蒙头睡他的觉。赵大年急了,两根拐棍在地上蹾的嗒嗒响,每一声都像是蹾在赵震东的心上。他边蹾边冲着赵震东发火:要我死还是要我活,你倒是给个痛快!”
赵震东也猛地翻了个身,把脸贴近了墙,然后硬邦邦地甩给他一句话:横竖我就这七尺来长,你爱咋咋地!”
这一句话,反倒让赵大年好生欢喜。他拄着双拐“哒哒”地出了门,哒哒”地敲着三扁家的石台阶把这个喜讯说给了三扁和他爹。接下来齐家总动员开始了有条不紊的忙活。齐德福和他老婆准备晚上的酒宴,四扁和五豆子被分头派出去通知晚上赴宴的人。在农村招女婿是件非常隆重的事情,首先女方家要摆酒席宴请村干部和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然后,还需要立个字据,常言说空口无凭,立字为证。而被宴请的村干部和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将是酒席之后,双方写字立据的重要见证人。
黄昏的太阳刚从西山顶上擦落,被宴请的重要人物就已经登门而入了,走在最前面的自然是村里的头号人物赵大锤。年近五十的赵大锤由于这几年精神和物质的格外宽裕,日子过得滋润,身体保养的十分得法,看上去顶多只有四十出头。按实际年龄他和赵大年不相上下,但是常年的劳作,使赵大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衰老了很多。赵大锤挺着隆起的肚子,上身穿一件价格不菲的皮夹克,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虽然赵大锤极力表现出一副很有风度的样子,但他那张肥得直往外渗油的脸上,却是掩盖不住那种低俗的、幸灾乐祸的嘴脸。想想赵大年年轻的时候是多么硬的一条汉子,如今居然落魄到这种地步,他当年不是赌咒说,就是累死都不让儿子去做倒插门吗?今天赵大锤打定主意要戳戳赵大年的痛处,看他当年是怎么屙出来的,今天就怎么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