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电报的那一夜,赵一荻守在熟睡的儿子身边,那一夜她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闾琳已经十岁了,虽然从他出生就是一路的风风雨雨,但是这些风雨和坎坷都是爸爸妈妈在承受,他没有经历过任何磨难。纵使家已经不是家了,他依然是有人悉心呵护的小少爷,因为从小和父亲聚少离多,他心目中关于父亲的概念并不是很强,有没有父亲在身边,对他来说是无所谓的。
妈妈就不一样了,从小没有爷爷奶奶,没有外公外婆,他只有妈妈一个亲人的守护,他不能没有妈妈,如果妈妈也离开他,他将没有一个亲人了。
这一切,赵一荻比任何人都明白。
所以她不知道该如何张嘴向儿子说这件事。
实话实说,她舍不得儿子,这是她和张学良唯一的爱情结晶,他是自己的心头肉,这些年不论怎样寂苦,看到天真可爱的孩子,她就有了生活下去的勇气。熟睡中的孩子一脸的稚气,他还看不懂妈妈的心事,不知道为什么妈妈今夜迟迟不睡,不知道为什么妈妈会守在自己床前。月光下,他稚气的笑脸幸福安详,偶尔会在睡梦中露出一丝微笑。
赵一荻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这是多么艰难的抉择啊,一边是幼年的儿子,还需要妈妈的呵护,另一边是幽禁中的爱人,需要她的陪伴。
她必须舍弃一方。
她可以为了儿子舍弃陪伴爱人,这不仅仅是理由,也是摆在眼前的现实,假如那样,也许,爱人永远不再是自己的了。
儿子无论走到哪儿,无论被谁养大,永远都是自己的亲儿子,爱人一旦失去,就与自己无关了。他虽然已经落魄成那个样子,也许这辈子他永远只是幽禁中的囚犯,但他是自己最爱最爱的男人,是自己一生唯一爱过的男人,他变成了什么样她都不在乎,她看重的是那个人,除去了所有的光环,他依然是他。
儿子离了自己,有优裕的生活条件,还可以健康成长。
爱人离了自己,一个人在艰苦的环境中过着苦闷寂寞的在押生活,他的心理,他的身体也许会出现意想不到的状况,这是几年来赵一荻最牵挂的,最放心不下的,几年不见了,她不知道张学良的情况究竟怎么样,恨不得立即见到他。
去深山老林陪伴张学良,要放弃的不单是母爱,还有安逸的生活和行动的自由。作为张学良的陪伴者,她走进幽禁地,“享受”的是和他一样的待遇,从此,不论是什么样的凄风苦雨她都要和他一起承受,这个心理准备早在溪口的时候,赵一荻就已经准备好了。
把儿子托付给谁,成了赵一荻最为难的一件事。
因为当年父亲声明和赵一荻脱离关系那件事,娘家是不能考虑的,虽然现在和哥哥姐姐有了一些联系,也只限于联系联系,真把孩子托付给他们,怕远在北平的老父亲听说后不答应,这么多年不能在身边尽女儿的孝心,她不想再因为自己的事情让老爸生气了,也不想因为这件事无端给哥哥姐姐添麻烦。张家也没有合适的人可以托付,张学良的弟弟妹妹们有的还年少,有的自顾不暇根本没有能力和精力抚养别人的孩子,更重要的是,赵一荻不想让儿子受委屈,她想让他接受良好的教育。
冥思苦想,她想到了张学良的美国朋友伊雅格。
张作霖时代,美国人伊雅格就在张大帅部下当军需官,那时候就和张学良是好朋友,他们的关系一直很铁,张学良执掌东北三省军政大权以后,伊雅格成为他的经济代理人,张学良和赵一荻都十分信赖他。
赵一荻决定把张闾琳托付给远在美国的伊雅格,让孩子离开这个环境,对他的成长是有利的,她不想让他因为是张学良的儿子再受到别人的伤害。
把一切都计划好了,她选择了一个合适的机会跟儿子谈这件事。
当真要认真谈的时候,她才感觉和这样幼小的孩子谈这样沉重的话题,对孩子太不公平了,她围着这个话题绕来绕去,最后不得不绕到正题上来。
她问闾琳,是不是勇敢的孩子。
闾琳骄傲地说,自己一直都很勇敢。
赵一荻夸奖他这一点很像爸爸,爸爸也是个勇敢的人。
她又问闾琳,如果让他离开妈妈一个人去美国上学,他会哭吗?
闾琳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让他一个人到美国上学,他机智地盯着妈妈的脸,这目光特别像他的父亲,有着这个年龄孩子不应该有的睿智,赵一荻慌忙避开孩子的目光,她听到闾琳很无助地说:为什么让我一个人去美国上学?
因为爸爸也需要妈妈的照顾,因为我只能舍弃你们中的一个。这些话赵一荻能对孩子说吗?她无声地流下眼泪,她的泪水让闾琳很惶恐,他偎依到妈妈怀里给她擦眼泪,轻声说:对不起妈妈,你别哭,我一个人去美国就是了,我会像爸爸一样勇敢。
这些话让赵一荻喉头哽咽,多么好的孩子,如果一家人能在一起该有多好,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偏偏要让她忍受这种痛苦和折磨。
此时的张闾琳像一个小男子汉,赵一荻反倒像是一个需要呵护的人。
联系上伊雅格,他很爽快地答应了赵一荻,表示愿意帮助照顾张闾琳,让她带着孩子尽快到美国去。
1940年深冬,赵一荻带着张闾琳漂洋过海来到美国西部城市旧金山,见到伊雅格和埃娜夫妇。闾琳小时候经常见到伊雅格,所以对他并不感觉陌生,这对美国夫妇也很喜欢这个漂亮的小男孩。初到伊雅格家,因为新到一个地方感觉新奇,闾琳很兴奋,当赵一荻真要离开的时候,闾琳抱着妈妈哇哇大哭,说要和妈妈一起走,一起陪爸爸。大家怎么劝都劝不住,他就那样坚持不懈地哭着,哭得赵一荻心如刀绞,泪水汹涌。
孩子哭着哭着,就哭累了,当他止住哭声,在埃娜太太的怀里慢慢静下来的时候,赵一荻满脸泪痕地别过头,狠了狠心走出去,伊雅格送她出去,赵一荻把已经说了N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谢谢你们,不要让孩子和外界多接触,防止有人加害孩子。
伊雅格在答应了N次之后,又诚恳地答应了N+1次,这个很讲义气的美国人不仅仅是口头答应了,在未来的日子里,他和夫人替张学良和赵一荻尽了父母的义务。他们怕在旧金山华人聚居区有人知道张闾琳的真实身份,很快就从那个地方搬了出去,住进洛杉矶,并把张闾琳改名为克尔。
或许感觉孩子在自己身边还是有些不保险,毕竟伊雅格在中国生活了那么多年,许多人都知道他和张学良一家的关系,为了更加安全,他把闾琳寄养到好朋友科恩夫妇家中,恰好科恩家有一个和闾琳同岁的男孩,一走进科恩家,闾琳就和那个美国男孩成为了好朋友。这个远离家乡远离父母的孩子适应能力很强,没过多长时间,他俨然已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美国华人小孩,因为没有汉语语言环境,后来这个孩子长大后不会说汉语。
让赵一荻没想到的是,她和儿子一别就是十五年,十五年的时间中,不但没见过儿子,连一点音讯都没有。
原本以为,过不了一年半载,她就可以抽时间到美国探望一下闾琳。走进幽禁地,相当于进了囚笼,赵一荻一到贵州就完全失去了自由。从贵州到重庆,又到台湾,******对他们的幽禁越来越严密,她只能默默思念着自己的骨肉。实在想儿子了,她就拿出他小时候的照片看一看,照片上的闾琳永远只是十岁的模样,她想象着儿子长成英俊少年时候的样子,想象着他长成青年人的样子,那模样完全是按照张学良年轻时代的样子去想象,她有时候也会内疚,在儿子那里,自己真不是一个好妈妈。
在爱人那里,她却是一个非常称职的好女人。
一回到国内,来不及休整,她就匆忙奔赴贵州,经过辗转颠簸,来到了贵阳附近的修文县。
来到县城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随行的人都说今天还是住在县城吧,明天再上山也不迟。张学良被囚禁的阳明洞离县城还有一段距离,在阳明洞位于修文县城北的龙岗山上,赵一荻早一天到那个地方,就是早一天自投罗网成为囚徒,还是多享受一天自由的日子吧。
然而,赵一荻坚持立即去阳明洞,她想立刻见到张学良,越快越好。她等待了三年,已经不能再等待了,一分钟都不想等。每个温润可爱的女子都曾经是天使,为了自己爱上的那个人,她们宁愿折断翅膀飞落凡间,为自己心仪的那个男人不再腾飞。女人是一种痴情的动物,当她们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就想随时见到他,天天和他厮守,赵一荻就是那些折断翅膀的天使中的一个。
车子一路向北,道路崎岖,他们行进缓慢。在张学良被关进这里之前,阳明洞已经是很有名的古迹了,明代著名哲学家、教育家王阳明曾居于此洞。那位四百多年前的老夫子当年也是和张学良一样的倒霉蛋,他本来是兵部主事,没站好队得罪了宦官刘瑾,进而招惹到皇帝,屁股上挨了四十大板的廷杖之后,拖着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屁股,被贬谪为贵州龙场驿丞。军事研究不成了,他开始研究哲学,在此悟道讲学,成为了名扬中外的哲学家,阳明洞也成为名胜古迹。
******把张学良安放在这个古幽的地方,并不是想让他成为第二个王阳明,他一定是觉得这个地方相对僻静一些,没有人会想到在这里关押着一个重要的******。
张学良被关押在阳明洞旁的小楼上,这小楼偶尔住住是个好地方,风景优美,幽深僻静,如果常年住在这个地方,一般人是受不了的,赶上个喜欢热闹的人,住久了说不定会疯掉的。从1938年11月起,张学良就被转移到了这里,他比王阳明稍优待一点的就是屁股上没有挨四十大板。被打烂过屁股和没打过的就是不一样,张学良当时受的刑罚显然没有王明阳厉害,后来他也没有王阳明那样的大彻大悟,但是他们巨大的失落感大概是一样的。
祸不单行这句话往往是正确的,于凤至病了,病情越来越严重,到后来已经不是于凤至在照顾张学良,而是张学良照顾于凤至。连戴笠都感觉到于凤至的病实在太严重了,非治不可,再这样下去说不定连命都丢在这里了。请示过******后,于凤至被送到重庆检查诊治,查出来却是乳腺癌。
宋美龄得知情况,念于干姐妹的感情,准备送于凤至到美国就医。于凤至自然舍不下张学良,但考虑到自己的身体情况,在他身边实在也替他做不了什么。看来命中注定自己必须离开他,命中的情缘是争不来的,她也无奈,考虑再三,提出赵一荻来替换她。
赵一荻会不会来,******拿不准,戴笠拿不准,连张学良和于凤至都拿不准。如果说别人拿不准是有情可原的,按照正常人的思维,一个没名没分的编外二奶,凭什么要抛弃安逸幸福的大都市生活,抛弃自己唯一的孩子,来这种地方受罪?说是为了爱情,张学良真的爱她吗,如果爱她,为什么不给她一点名分,哪怕只是一个妾?张学良按说不应该拿不准,大概就是因为人们考虑到的那个原因,他到现在也没有给人家个名分,赵一荻对外不过是张学良的女秘书,仅仅作为女秘书,人家有义务来跟着他吃苦受罪吗?
但她却来了,抛弃了身后的一切。那个黄昏,她一步一步攀上龙冈山,在护送她的人和阳明洞的守卫进行了交接之后,这个女子,轻轻攀上阳明洞旁的一座木结构楼房的楼梯。
三年了,她不知道他变成了什么样,她不知道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他会是什么样,她不知道,只是一颗心突突跳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