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军中行事如风,军士随侍一起动手。五万余人完全安顿下来,也是两个时辰之后,天色渐暗,已是黄昏近夜。
李冰极目望去,所建营帐竟是延绵不尽,依山脚一处平坦通风处,一众王室贵胄的营帐按地位高下由外而内,将惠灵王的王帐围在中央,神机营,狼疾军,近畿军三军分驻三面,布局看似杂乱无章,但暗合兵阵奇正相依之势,绝不简单。
断水侯和皇长子远亭的营帐在王帐左侧,郑梗和皇三字远志的营帐却又都在右侧,一众朝臣也以王帐为准,各分一旁。以断水侯和郑梗为首,双方竟是一副壁垒分明的架势。李冰看在眼中,心中苦笑,这朝中朋党之争,已是愈演愈烈。刚舒展的心情一时又沉重起来。谢无霜在一旁察言观色,知李冰心中烦乱,竟是一改往日娇蛮性子,依在李冰身旁不发一语。
断水侯缓步走出营帐,见谢无霜静静依在李冰身旁,不禁讶然道:“今日怎么小公主转了性了?没去找你那一班姊妹胡闹么?”谢无霜闻言狠狠盯了断水侯一眼:“哪有做爹爹的这般说自己女儿不是的?”断水侯一愣,随即苦笑道:“如此倒是爹爹糊涂了。”抬头望望夜色,跟着道:“帐外风凉,霜儿你先回自己帐内,爹爹和你李大哥说几句话。”
谢无霜裹裹衣服:“霜儿才不冷呢,事无不可对人言,有什么话还要偷偷同大花猫讲,我也要听。”断水侯游交列国,天下事决断于谈笑之间,偏偏遇到自己这宝贝女儿便缚手缚脚,一时怔立当地,竟是无计可施。
李冰知断水侯定有要紧事和自己讲,拉起谢无霜小手,笑道:“手都这般凉了,还说不冷?霜儿听话,先回去吧。”谢无霜撇撇嘴:“说我的手凉,你的手便好热吗?”嘴中虽是这般说,人却已往帐中走去。
断水侯看着谢无霜进了帐,苦笑道:“做女儿的不把爹的话放在心上,偏偏对小冰你言听计从,都道女生外向,果真不假。”说着连连叹气,让李冰忍俊不禁:“霜儿心中不知怎么依恋侯爷呢,只是依她性子,便是这样表达罢了,若霜儿哪一日突然变的温顺听话,侯爷可能反而会不惯呢。”
断水侯缓缓道:“不错,若一个人对你的态度突然前后大相径庭,确然令人心中反而难安。”李冰心中一凛,知道开始引入正题了,沉声道:“比如说郑梗郑大人?”断水侯回头笑道:“我便知什么都瞒不过你。你对郑梗这几日行事如此低调有何看法?”李冰望着延绵不尽的营帐,眉头微皱:“前倨后躬,必有所谋,只是这其中关窍,在下也猜不透。”断水侯微微一笑:“你于相府情况并不了解,难怪有些地方想不通透。本侯也是今日看到郑梗相府随行之人中,多了几个陌生的紫玉客卿,方才猜到个大概。”望了一眼李冰,续道:“本侯虽然于武道知之不深,但也看得出其中颇有几个修为极高,于春狩之际招揽高手,定是想在军狩,武演中出出风头。”
李冰听得断水侯一说,心中清明如镜,忧形于色:“恐怕不是出出风头那般简单,大乱之世,天下最敬的便是有实力之人,如若在武演中大放异彩,足以博得原本举棋不定的朝臣将领的好感,现下在立储当决未决的微妙时机,任何一股力量的倾斜,都足以引起局势巨变。”
断水侯深深一叹:“郑梗处心积虑,本侯处处小心,竟还是漏算了一招。”李冰微微一笑道:“侯爷也无须太过忧心,只为自己谋划,将别人视为无物,也要先问问别人应不应?”断水侯面对各国君王将相,也是谈笑风生,但在李冰此刻所流露出的气势面前,竟有种心神为之所夺的感觉。
身后脚步声起,却是陶令前来请安,见断水侯和李冰俱是面色凝重,低声道:“小将是否来的不是时候?”李冰笑道:“陶兄来的正是时候,侯爷此刻心中所忧,和陶兄大有关系。”
断水侯望着陶令,意味深长的一笑:“你们神机营已有好几年没有在军狩中威风过了吧,此次又多了近畿一军,神机营怕是再无出头之日了。”
陶令面现尴尬之色:“是小将无能。”断水侯手轻轻一挥:“又怎怪得你?你统领神机营未久,有今日局面,已是大不简单。”陶令眼光一转,看到李冰,忽的一笑:“不过侯爷若肯借李兄到小将军中,此次军狩,倒也并非定是陪太子读书。”断水侯一愣,随即哈哈一笑:“好你个陶令,刚出侯府不过两年,便算计起本侯来了。”嘴中虽如此说,但望向李冰的眼光却有征询之意。
李冰连连摆手:“陶兄太抬举小弟了,小弟虽也读过些兵书,但兵无常势,非比其他,若无百战之历练,进退调度存乎一心,怎敢妄言谈兵?”
陶令眼睛一亮:“李兄有此一番高论,又岂是纸上谈兵之辈所能比肩的?还望能助小弟一把。”诚如李冰所言,陶令也知这兵事之妙,非是读过几篇兵书便有所成。陶令之所以强邀李冰,却是心中存了一丝私念,李冰不论才智修为均是一时俊杰,在撵昀声名日隆。断水侯更是视为侯府头号谋臣,便如东华郡主这般出了名的难缠,见了李冰也如小鸟依人般。自己和李冰走近一些,有百利而无一害。
一来李冰心中对这军狩确实大感好奇,二来也想多见识些行军调度的巧妙,和所读兵书相互印证一番,见陶令诚意殷殷,不禁心动道:“那可须得有言在先,小弟只是凑凑热闹罢了,出不了什么主意的。”陶令见李冰应允,喜上眉梢,一把拽住李冰便往外走:“明日便是军狩之期,今夜我等需好好商议才是。”
*** *** ***
李冰走出神机营军帐,已是午夜,虽然时值晚春,但夜风微凉,依然有料峭之意。李冰信步而行,脑中犹自推敲着神机营一班将领适才的筹划,尤其是那个校尉赵永的一番分析,条理分明,见识大是不凡,让自己受益匪浅。
李冰静心揣摩适才所得,心中再无杂念,神游于外,这万余营帐间军士走动,虫鸣草动之声,尽入李冰双耳,忽的一个声音传入耳中:“你作甚么?我不认得你,你快走开。”接着一个男子笑道:“在下是惜花之人,怎忍心让姑娘这般佳人独立春夜?”
李冰心中一跳,那女子的声音好似景心,却不知她也参与了此次春狩,心中又惊又急,身形一动,向西疾驰而去。
转过数十个营帐,营火之下一个玄衫男子正拉住一个女子动手动脚,李冰凝目望去,那女子不是景心又是谁?心中怒气蓬然而发,喝道:“贼子敢尔?”手指一弹,一道炙烈指风向那男子袭去。
那男子脚步一错,竟是不着痕迹的将李冰的指风避过,顺势转过身来,和李冰正面相对。李冰不禁微微一愣,此人二十五六岁,眉飞目朗,装扮得体,腰间佩有一块紫玉。带着几分山野洒脱之气,此刻虽然眼中微有讶意,但嘴角微扬,依然保持着的笑意。李冰即便在恼怒之下,亦不得不承认,此人确有一种别样的吸引力。
景心看清解围之人是李冰,轻声道:“李大哥,你回来啦。”语意之中掩不住的喜悦。李冰见她一身淡黄轻衫,此刻俏立风中,在月色下恍若清雅仙子,朝她微微一笑。
那男子见景心对自己避之不及,却对李冰大有亲近之意。不禁心中甚不是滋味,干笑道:“这位兄台适才未发一语,便以指风相招,是否有些唐突呢?”李冰倏的转身,仰天打个哈哈:“兄台好口才,不过这唐突二字,放在兄台身上,似乎比小弟更为合适些。”那男子原想讽刺李冰背后出手,谁知却被李冰抢白回来。他一向自命潇洒,今夜却连连碰壁,不禁心中着恼,冷笑一声,向景心道:“我道姑娘为何不理在下,原是和相好的在此幽会。”李冰面色一沉:“兄台再口不择言,莫怪李冰不客气。”
那男子一愣:“原来是声名赫赫的侯府客卿,难怪如此张扬,不过似乎见面不如闻名。”李冰淡淡一笑:“是吗?倒让兄台失望了。”吴子轩言语带刺,李冰却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显是根本没把自己放在心上。眼中闪过一阵阴毒之色,转头向景心诞笑道:“姑娘,若我吴子轩杀了此人,你便跟了我吧?”景心微微一愣,秀眸中闪过怒色,寒声道:“你敢伤李大哥分毫,我定放你不过。”吴子轩不禁愕然,料不到这看似纤弱如菊的女子竟说出这等决断的话语来。
李冰哪里料得到这吴子轩张狂如是,张口便要取自己性命。大怒之下,整个人气势暴涨,在月色下恍若天神降世,冷然道:“吴兄好大的口气,只是不知吴兄有这个本事么?”吴子轩只觉李冰突然间便如换了一个人般,望向自己的眼神寒冷如冰,周身散发出的气势却是灼热霸烈。不禁面色大变,自己自幼得遇明师,更有奇遇勘破神游一阶,料想在年轻一辈之中再无抗手。谁知李冰一身修为竟似不在自己之下,此子若假以时日,必是心腹大患。惊骇之下反而起了杀心,冷哼道:“有无本事,李兄试试便知。”左手收掌如钩,五指之间竟似微有红芒,带着破空之声向李冰袭来,李冰先前见他目露凶光,心中早有提防,潜运真气,便待迎敌。真气欲放未放之际,突见吴子轩右手微扬,几道金光向景心射去。
李冰大惊之下匆忙变招,左手弹指如风,将射向景心的金阵尽数弹开。右手仓促出掌,抵挡吴子轩的掌风。吴子轩见李冰步入自己局中,眼中闪过嘲弄之色。匆匆以单掌硬接自己全力一掌,岂非自己找死?
掌风相交,李冰闷哼一声,身形一晃,面色由红而白,竟是一步未退。吴子轩却是连退三步方才堪堪消去李冰的掌劲,心中大骇,这一掌自己全力施为,李冰不但尽数挡了下来,而且回击掌力之中阴寒灼烈并存,极是古怪,若不是李冰仓促之下未尽全力,此刻自己怕是已吃了大亏。却不知李冰此刻是有苦自己知,吴子轩一身修为,绝不在自己之下,尤其是侵入自己体内的真气有种古怪的回旋力道,在经脉之中左冲右突,仗着有道渊录的奇妙真气护住心脉,这才勉强站立得住。
景心大惊之下,只是扶着李冰道:“李大哥你怎么样?”焦虑关心之下,已是带着哭腔。四周巡逻军士见有人交手,忙聚集过来。
吴子轩见李冰身形微颤,心中极是惊讶,料不到李冰为了护着景心不受自己真气所侵,竟是不肯后退半步,否则也不致落得连站都站不稳的地步。自己此刻若出手追击,必能取李冰性命,但见四周巡营士兵已向这边聚结,景心又知机的挡在李冰身前,心念一转,冷笑道:“莫道我吴子轩趁人之危,三日后便是武演之期,那时还望能和李兄再行切磋。”
景心静静盯着吴子轩,目光之中满是鄙夷之意。:“说的好冠冕堂皇,李大哥现下受伤,你还不是想籍着武演之期赢了李大哥,便能一朝扬名?”声音虽然平静,但却透着冰寒之意。吴子轩一番心思被景心一眼看破,不禁有些狼狈:“若李兄不敢,在下自也不会强求。”语意轻浮,大有挑衅意味。
李冰一声朗笑:“李冰虽然不才,但尚不至于被小人一句话所摄。”景心见李冰面色回复如常,喜道:“李大哥,你没事了?”李冰微笑点头:“傻丫头,大哥岂有那般不济?”转身向吴子轩道:“吴兄快人快语,三日之后,武演场上不见不散。”
吴子轩见李冰转瞬便恢复如常,心中又是疑惑又是惊讶,冷哼一声,转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