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刘益的爷爷那样抗过日,又在解放战争中负伤的残疾人,在那激情的年代里,本不应成为文革的斗争对象。导致他们父子被批斗致死的主要原因是与铁匠师傅家里有关。铁匠师傅曾经为日本鬼子的马钉过马掌,虽然是被鬼子强拉去的,但为鬼子钉过马掌是事实。在文革年代,只要有人对这种事计较起来,那汉奸的帽子铁匠师傅便是躲不过去的,隔三差五地被拉去批斗,身体上的折磨对铁匠来说是没什么,精神上的折磨却使他崩溃,一条汉子愣是垮了。一天,在台上挨批斗时,精神恍惚的铁匠师傅不小心被推得一头从台上栽了下来就没活过来。铁匠师傅的老婆当天就疯了,整天嘴里喊着:“钉马掌,我们那是被鬼子逼的,我们那是被鬼子逼的。”而刘庆复被批斗的起因是因为娶了铁匠师傅的女儿,刘益的母亲虽是铁匠人家女儿,却长的十分标致,丰盈动人,令全村的男人垂涎。不想,肥水却流了外人田,灌溉了刘庆复这外来人的旱地。刘庆复无形中成了全村很多男人的眼中钉,铁匠在台上被批斗时,村里原先几个最眼馋铁匠女儿的后生便在台下要刘庆复与铁匠划清界线,攒动刘庆复上台去抽铁匠耳光。刘庆复听了大怒,反手给那出馊主意的后生一个大耳括子。这下就捅了个马蜂窝,憋了几年醋劲的一群后生群起而攻,一起上前撕打。刘庆复是外地人,村里就算与他要好的人也不敢帮忙,怕担上吃里扒外的罪名。好在刘庆复从小跟着父亲在战场见识过血肉的撕杀,又参过军,况且具备东北身体特征的刘庆复比当地山东人的身材还要壮实高大。刘庆复以一对十,跟这群山东本地人撕打了半天也未曾吃亏。批斗大会成了武斗大会,全村老少何时见过这场面?算是大开眼界,数年以后,人们都还时常回忆这精彩的场面。当时直至民兵连长带着民兵上前才制止住这场打斗。
因为这场打斗,刘庆复成了与汉奸划不清界线,与革命群众为敌,为了包庇汉奸而对革命群众动武的反动份子。刘庆复被民兵关押进了牛棚里,县革委会、武装部和公社的几个人组成一个工作组,专程到村里来处理这一事。经过他们的商讨,决定从严处理,准备以反革命罪上报。若真被认定为反革命,那有可能就是死罪。为此,刘益的爷爷穿着第四野战军南下时的旧军服,拄着拐杖摸索着找到工作组的人,把一堆军功章从一个小红布袋里倒在工作组的办公桌上说:“我这条老命是从死人堆里出来的,为国家抗过日,打过老蒋,在战场上弄成现在的一身残废。这些军功章是我用命挣来的,有打小日本得的,有跟林副统帅从东北打老蒋一路打到这里得的。我现在就用这些军功章保我儿子及亲家。你们若是作不了主,就请你们开个路条,派人同我这个瞎子去趟首都,我儿子小时候就随我在战场上见过林副统帅,我去找林副统帅担保。”
工作组的同志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他们知道四野有支部队经过这里时有批战斗英雄因伤势很重留在这里养伤后没走,就安置在这一带。看着一身伤残的老军人,武装部的同志便动了敬仰和恻隐之心,与公社的人商量了一下,便写了个条子,让民兵放人。
后来几个月,刘庆复及他那铁匠老丈人都真的没被红卫兵、造反派及各种工作组找过麻烦。全村的生产队里都在传,刘庆复见过林副统帅,他父亲刘瞎子是林副统帅手下的战将。林副统帅是谁呀?那可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未来的接班人。慢慢的,传闻就越来越丰富,说林副统帅还抱过小时候的刘庆复,结果刘庆复尿了林副统帅一身,当时把刘瞎子吓了一跳,林副统帅见刘瞎子紧张,便说:“听说童子尿可以治伤,以后谁受伤了,就抱这小家伙。”引得林副统帅身边的人哈哈大笑。刘庆复自己听了这些添油加醋的传言都以为是真的。
后来造反派分了派系,慢慢的由文斗发展到武斗,村里有两大造反派,因为刘庆复有传闻中的那些背景,两大造反派便都想拉他入伙,以壮己方声势。这让刘庆复有些飘飘然,在众人的纵使下,刘庆复居然答应了带几个人进京去找父亲的老领导,如有可能就再去拜见林副统帅。
一伙人愣头愣脑刚到省城,就从车站广播上听到一个令刘庆复从头凉到脚的消息:毛主席最亲密的战友居然背叛了毛主席,坐一个叫什么“三叉鸡”的飞机出逃时摔死了。与刘庆复一起去的几个人傻眼了,急忙与刘庆复划清界线,撇下刘庆复先回村去了。
等刘庆复一个人回到村里时,村里已到处贴满了批林批孔的大字报,不但老丈人铁匠又被押上了台挨批,就连刘庆复自己的眼瞎腿残的父亲也被戴着个纸糊的高帽子,胸前挂了块写着“林×的走狗,打手,叛徒”的牌子,被数几个戴着红袖标的人使劲强按着跪在台上。刘庆复见了大怒,一跃而上,伸手把按他父亲的几个人一个个如提小鸡般扔下台去,待要扶起父亲时,十来个青壮小伙子事先准备好似的,一齐上前扑向刘庆复,抱腿的抱腿,扯膀子的扯膀子。刘庆复怎肯就范,索性大打出手,愣是被他把几个青年从台上踹了下来,十来个人合力仍无法控制住刘庆复,最后几个带红袖标的人用一张事先预备好的大网,才把刘庆复罩住给缚了起来。
村人几个月来因刘家父子见过林副统帅而受到优待,现在林副统帅成了叛徒,村里人觉得受到了欺骗,便变本加利地批斗刘家父子及铁匠翁婿。刘庆复性子倔强,不服软不认错,一有机会就反抗,几乎每批斗一次都有人被他反抗时伤到。那年代,就是国家主席挨批斗也不敢反抗,何况刘家父子是外地人,村里除了铁匠家人外,其他人都在批斗时把刘庆复父子当重点批斗对象。与他们同时被批斗的人反而被村人忽略了,批斗大会上其他挨批的人都成了陪衬,很少在批斗大会上受到群众的欧打,他们心里不由得暗暗感激刘家父子,因为刘家父子成了他们的挡箭牌。
每当批斗大会结束,刘庆复就会被单独关在牛棚里。因为刘庆复身材高大,力大无比,脾气又急躁,为了防止他闹事伤到人,不得不把他牢牢地缚在牛棚里的大柱子上,本来破旧的牛棚,被刘庆复挣扎的更是摇摇欲坠。一个晚上,下大雨,被绑在里面的刘庆复就活活地被倒下来的棚梁砸死。刘庆复的父亲听了儿子的噩耗,这昔日的抗日义士、四野的老兵一口气没缓过来,也就消失在这场运动中。
半个月后,铁匠师傅在批斗时也一不小心从台上栽了下来死了,他疯了的老婆整天嘴里念着“钉马掌是被鬼子逼的”在村子四周到处疯跑,一个黄昏,经过村口的破木桥时,一不小心掉进小河沟里,一只鞋卡在断桥板上,待人捞上来时早已断气了。
从此刘益便和母亲相依为命,为了生计,刘益的母亲继续把老铁匠和丈夫的铁匠铺开着。不管世道多乱,作为一个农业大国,农具还是不可少的。公社的供销社离村子远,农具也经常供不应求,公社就让供销社领来钢铁分到公社各村各生产队,由各村的铁匠铺打治农具,然后由供销社统一收购销售。自从刘庆复死了,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村里那些不老实的男人便有事没事往铁匠铺跑,哪怕柴刀只缺了一个小口,菜刀只是钝了没磨,为了接近这寡妇,他们也便乘机拿来铁匠铺重打。这样,刘益母子的铁匠铺除了要完成供销社的农具打冶任务,还可接到很多私活,铁匠铺的生意居然出奇地比老铁匠和刘庆复在时还好。
生意好了,铁匠寡妇就忙不过来,刘益不能只是帮母亲拉拉风箱,加加碳火了,不满十岁的刘益便抡起了大锤打铁。不两年,村里人奇迹般地发现,在村里方圆十里,没有一个臂力大过刘益这小孩子的。刘益食量也惊人,一顿能吃四五个成人的份量,常常吃得铁匠寡妇在旁边看着啪啪掉眼泪。刘益家中虽只有母子两人,但为了能让儿子吃饱,铁匠寡妇每餐都要做够五个人的饭,母子俩人才能都吃饱。那时穷,像他们孤儿寡母哪能有那么多粮食?寡妇只好自己饿着也要让儿子吃饱,有时刘益吃完了才发现母亲还没吃。于是刘益便每次吃饭时都要让母亲先吃饱,然后自己才吃,结果总是有一个没吃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