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麒府衙之内，客座处，延慕一身素衣裹体，发髻垂散，左手握住手中那把长陌君荷，右手持着麻布正轻轻抚拭着君荷刃口。
厅中烛火轻轻闪了闪，门前已是站了两人，冥寒抢步而来，急切开口：“二哥，难倒你明日真要赴那战约不成？不同我兄妹二人齐去星泰神宫？”
放下手中的君荷长陌，抬头而起的延慕一脸心事重重之样。随行的青炙看出了些许端倪，起问道：“二哥，今日可曾又出何许变故，怎看二哥你竟是如此萧条萎靡？”
放好手中君荷，延慕淡淡出口：“今日我寻游皇城之时，又是收到书信一封。”
“二哥，那信是何人所派？你可知晓？”
延慕摇了摇头，放开紧皱了许久的双眉：“我本是无意入这江湖之事，奈何差信之人对我等了解甚多，我等却是对那人未知一二。”
“什么人竟有如此本事，竟是知道我等底细？那信何在，二哥可否给予我同冥寒瞧看一番。”
延慕又是摇了摇头，挤出一丝笑来：“罢了，明日你两还要随同皇上出巡星泰神宫，此刻也该是去休寝才行，你俩快去吧。”说罢，延慕又是向着以往一般，从厅门望向那远在新罗的方向，陷入了沉思之中。
纵使冥寒青炙不断乞问，延慕也只是摇头不回一语。毕竟早些日子上官婉儿曾暗中透露神都之中有人欲要谋反。自从麟麒神卫归来之后，京中倒是安静许多，如今女皇听言梁王武三思建议，亲巡星泰神宫，路途之遥，延慕为免冥寒和青炙心中挂忧，也不能讲出今日所收之信乃是关于先师李流的消息。
夜是深了，钦天国候府中，跛脚中年男子正低身侍奉着座上的国师，举手投足之间，小心翼翼，照料十分有心。
国师闭目而坐，心思及处，万千感慨道：“九阙，想不到时至今日，分崩离析，众离亲散，最后还是你陪在为师身边。”
九阙为国师捶打着双腿，低面一沉，才回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若不是当年师父把弟子从狼口之中救出，弟子也是活不到今日了。”九阙捶停处，见是老国师没有再传来言语，行问道，“师父，为何今日您像是有心事一般？”
老国师虽是闭目，听了九阙的问言，倒是微微笑了起来。
“本是天时不到，我等却要违天而行，怕是这次谋事会生些许变故，我等就此师徒缘尽了。”
得听老国师的不吉之言，九阙连忙宽慰起来：“师父深谋远虑，若是事成，日后太子掌位，我等便可进议朝政，得些朝权，为日后大事做好准备，所以师父万不可有灰心之念啊！”
老国师长叹一口，双眼缓缓睁开，浑浊深邃中透着难以猜解之色：“为师已是半身入那黄土之人，怎还有那些时日，也不知明日之事，相王那边安排的如何了？”
“这个师父还请放心，临晚之时，朱大人游大人也和我私下知会了的，一切都已妥置，就等明日皇上祭天之时，便可相行而动，只是…”
老国师看九阙犹豫不决，口中象有难言之隐一般：“只是什么？说来便是。”
老国师催促而问，九阙可是不敢怠慢：“只是关于延慕一事，不知小临淄王那边又是如何处理的？”
“原来是为此事！”老国师此刻又显胸有成竹一般，悠然握腹，道，“这个你且不必担心，一切竟在掌控之中，为师如此所为，你可有话想要对为师讲的？”
老国师的意思自然是想听听九阙对自己如此安排有何不满，想那茅庐中的膏肓老者确是老国师之子，亦是面前跛脚九阙口中所言的大师兄李流。多年之前的一事让父子反目，甚至刀剑而对，此刻国师安排延慕寻迹到城外茅庐，亦是让延慕与自己的师父久别再逢。
九阙不敢直面冒犯国师，心中又对自己的大师兄担忧无比，退身间，跪在地上哀求起来：“师父，九阙知道今日师父又曾遣人给了延慕一封书信，九阙心知师父是为了拖开延慕，能够谋事全成，只是九阙这里再胆求师父一事，旧日恩怨早已落定，还望师父日后饶过大师兄吧。”
老国师轻冷一笑，已不是方才那般洒然，眼光透着几分阴冷。
“你大师兄执意违抗我令，带着客儿逃遁西域，更是手刃了你众位师兄，此事难道你就忘了么？”
“可是…师父，毕竟是我们先行围杀大师兄…”
不等九阙言尽，老国师即是怒目作视，一拍身旁茶座：“不要再说了，我安排延慕与他久别相见已是手留余情，若他还是那般执迷不悟，我必手刃于他。”
听那字字狠绝，坚决无比，国师这般发怒在九阙的记忆中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不管那坊间流言，还能让九阙记得的便是，当年在师父国师的带领之下，众位师兄不顾昔日手足之情，竟是合力围杀抱着客儿的大师兄，那一日，所有人都疯了。
面对国师的怒言，九阙没敢再回言一句，直到烛火断断闪闪，蜡烛已是快要燃尽，老国师才挥了挥手，此时面上怒容尚在，可语气倒是柔和了几分：“下去吧，再看看明日安排有何疏漏…”
……
神都城郊的茅庐之外雨已是簌簌而落，长孙千茂把老者扶进了茅屋，掌燃了烛灯。
“师父，看来今夜又是有一场夜雨。”
长孙千茂在身前不停忙碌的动静，老者微微起笑：“洛阳之地，天气向来如此，不必挂心，料想这场雨不到子时便会停了。”
“弟子担心倒也不是这雨何时才停，让弟子担心的是这雨落潮湿，师父你这身体…”
老者本是全身经脉已断，如那废人，一遇潮雨天气，全身便是疼痛不已，千穴犹如针扎锥刺一般，这事老者自然明白。
“这个千茂倒是不用替师父担心，这都多少年了，为师早已习惯，想起三年前来这神都之时，连续好几日的暴雨，若不是遇见了千茂你，为师怕是熬不过那些日子。”
长孙千茂端来铜盆为老者擦洗起那满是皱褶的脸，想那本是才五十过几的师父衰老成这般，长孙千茂不禁心疼道：“师父，此下可以为我讲讲您的旧事么？千茂只是得知公孙狨钺，武延慕，冥寒，秦轩陌，青炙，秦轩湟是您的弟子，这里明明才是六人，可坊间传言却是麟麒七卫，不知师父可有何对千茂隐瞒了？还有麟麒卫本是情同手足，怎会听从那金涅的命令，通过千茂这几日对麟麒卫的观察，若是千茂猜的不假的话，那金涅必就是当年的延慕二师兄！”
对于长孙千茂投来的种种疑问，老者闭目低思了起来，又是过了许久，直到长孙千茂以为老者倦困，已是安然睡去，老者才轻声而起：“明日你与那麟麒统领的对决之后，便可知其中缘由了。”
“什么？”长孙千茂本还不在意，以为老者真的入眠了，正准备将老者抱到床上，谁知老者突来回言却是把他惊了一番，“师父你要我明日和那麟麒统领对决？”说完后，长孙千茂还感不信，“师父，明日真得要与那人对斗一番么？”
“对！”老者费力的点了点头，“这也算你在我这里的出师考测了。”
“可是师父，那麟麒统领久居神宫之中，千茂也只是个虚职小将，论起官职权力，他比我大了好些品级，我怎能有机会与他一较高低呢？”
“明日一切自然知晓，归途之中记得披好蓑衣，免得落雨寒身，沾了湿气就不好了。”说罢，老者这一次真是彻底的闭上了双眼，沉沉的睡了下去。
长孙千茂本想再问，可老者向来如此，不愿讲的永远都不会讲出来，无奈下，长孙千茂也只能将老者放到床榻之上，替其盖好被褥。
长孙千茂注重礼孝，平日间也从未晚归让长孙大人担心，可是近日来老者的异常之言倒让长孙千茂心中担忧起来。安置好老者入寝之后，长孙千茂也不打算赶回神都，便是一人站在屋外，扫视起夜雨之中的群山，陷入了沉沉的低思之中。
……
一声雷响，伴着夜中纷飞的落雨，好在神都的房檐宽长，这才让跛脚的九阙没被大雨所淋。那一瘸一步，在巷道之中，甚是凄凉。
九阙停足而叹，一位是恩养自己的恩师，一位是疼护自己的大师兄，奈何世事难料，本是父子的两人的关系竟会变得如此糟糕，起初自己还望两人恩怨能随岁月冲淡，可孰知却是愈积愈重。
正当九阙叹息之后准备再次起步之时，只听背后传来：“九叔…”
九阙回头一看，惊愕起笑。
“延慕！”
……
两人进了兰亭酒肆，得了酒馆中亮堂的灯火，跛脚的九阙见延慕一身粗衣裹体，比起平日中见到的那般麟麒甲下的威风凛凛，此刻倒显亲近许多。
“延慕，难能一起，九叔今日要同你好好喝一杯才是。”
延慕回起笑意，历经几年新罗海滨的打渔生活，身上已是没有一丝凌厉之气。
“九叔您先请…”
两人直上二楼，正巧老板娘匆忙而下，面上还伴着大喜之色。一瞧又是来了两位主顾，喜迎道：“哎哟，又是来了两位贵客，来来来，两位快些楼上请，容奴家这先行失陪一会儿，两位可先饮些茶水，奴家这稍后便来…”老板娘陪笑迎了九阙和延慕之后，一脸眉飞色舞尽显热情好客，待是见两人挑了座，这才下楼叫上伙计忙活了起来。
九阙早年也是常来此地，和这老板娘照了多回面了，但不料今日这老板娘竟是三言两语便打发了自己，正感疑惑间，才见前方桌上已是早有两人来到此处。两少年衣着华服，一紫一蓝，轩然霞举，想必也是神都大官家中的贵公子，这也难怪老板娘今夜如此高兴了。
“延慕，来我们到那处去。”
正当九阙为延慕引座之时，只听背后传来：“在下李隆基，冒昧相问先生可是…？”
九阙同延慕回过身来，只见李隆基满面惊讶，而九阙也更显惊讶，道：“这不是小王爷么？”
李隆基起笑迎道：“果然是先生，巧好我等在此，不如先生就请与我等同座，可好？”
“这…”九阙看了看延慕。
延慕早已是见过李隆基本人，只是李隆基一直不得窥见麟麒甲下的延慕本人。只见延慕礼笑拱拳道，“草民这里给王爷行礼了。”
李隆基立忙前去接起延慕拜叩之礼，道：“看这位大哥也比在下年长，这些俗礼就免了吧，既然这位大哥和先生一同而来，不如我等就同坐一桌，如此可好？”
都说相王李旦为人谦和，其子李隆基倒也不输半分，况且李隆基还是朝中的临淄王身份，九阙和延慕就更是难以推却。
“那草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里先行多谢小王爷赏坐。”
老板娘端好美酒而来，一瞧四人在此竟是坐在一桌，短暂惊讶后便是笑迎了上去：“原来诸位贵客本是一同的，也怪奴家这心愚眼拙，慢待了两位！”
李隆基接过老板娘呈来的蜀香美酒，道：“老板娘，请再上些好菜，我要好生招待这位先生和这位大哥。”
“好嘞，各位贵客请先稍等片刻，奴家这就下去备置。”说罢，老板娘又是喜气盈盈的跑下了楼去。
李隆基立身起杯，举酒道：“今日与两位有缘，竟能在这兰亭酒肆相遇，在下这里先敬先生与大哥一杯。”
满杯饮尽，众人陪杯，李隆基一显洒脱之色，放杯后，引指向身旁的李林甫，道：“这位是在下堂兄，名林甫，冒昧求问先生大名。”
九阙拱手回道：“在下师承钦天国师，修学道术，小王爷叫我九阙便是。”九阙起手引指到延慕那处，“这位是我一远房侄亲，小王爷叫他延慕便是。”
李隆基本是在国候府见过九阙，那日齐同密谋时，只知他与国师一同而归，又为国师代持发言，此刻报是国师之徒也在情理之中：“原来先生是国师的弟子，失敬失敬。”
“不敢不敢，小王爷还请先坐。”九阙亦是回礼道。
李林甫见众人礼来礼去，掺言道：“既然两位来了这兰亭酒肆也不要见外了，不必再行那繁礼客言，咱们皆可举杯畅言，都坐下来吧。”还是李林甫的话管用，众人一听纷纷笑了起来，把那心生尴尬之情给化得无影无终。
待是众人都落了座，李隆基对面前的延慕观察了几分，延慕身型强壮，仅是一身粗衣裹体，眉眼间还透着一股英气，再配着一脸沉稳之相，若是换的一副铠甲加身，倒如那身经百战的将军一般。
“敢问延慕大哥是何许人也？”
延慕拱手回敬道：“不敢欺瞒小王爷，草民本是长安人士，谁知家到中落，而后便去了东海之地，现在做起了贩货游商，又是往来大周游历天南地北，挣得些许养家糊口之财，恰好押货来这神都，便顺带探望我这远方九叔。”
听是延慕口言游历天南地北，这倒符合了李隆基善交往江湖之人的脾性。
“看来大哥能行如此路途，阅历定是不少，想必大哥也算的上是个江湖中人，在下最是佩服江湖中人，这里再敬大哥一杯…”
明日便要行那举旗之事，这兰亭酒肆的四人心中都是提着一块巨石，好在彼此之间都对自己有所隐瞒。不过，几杯蜀酒下肚，四人竟是一幅言谈畅笑之景，聊及天南海北，聊及士官大夫，聊及延慕编造而出的所见轶事，让李隆基对座前的延慕更加赏识起来，不知不觉已是临近戌时了。
而在此时，与李隆基等人已是远隔千里的龙广一行，总算到达风连寨中，只怪路经敦煌之处，起了风沙，这才耽搁了行程。狨平本是早已备置好了酒宴，见是众人疲倦，只得安排众客先行休息，欲意明日再行宴酒，好生招待。
风连寨中，龙湛和龙塍正往客房行去，只听身后传来：“龙塍…。”
龙湛一听背后之音，回头一看竟是自己的“弟妹”叶娜来了，起了丝坏笑，也不再和龙塍讨论如何抗击吐蕃侵袭之事，只是短暂交代了一句便先行离开了。
叶娜几步而来，望起那双有着蓝色蓝瞳的迷人双眼，直直的看着龙塍，眨眼时，像是有太多话言要讲，可就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龙塍看着身前咫尺的叶娜，疑惑道：“公主，夜已如此深了，为何还不休寝？”
叶娜一听这才和龙塍离别几日，便是如此相称，眉眼低了下去，添起几分愁容之色：“是啊，如今你也是将军了，更有国师之孙配婚，而我，也该和我哥哥归回大食去了。”
龙塍起出笑来：“公主万金之躯，早日归国也是极好的，毕竟西域之地常年风沙便多，公主在此也确实不妥。”
一听龙塍如此出言，丝毫没有那挽留之意。叶娜起手摘去面上的紫纱，手腕间的金银环应声而落。
“龙塍，我已和哥哥决定，明日便从北路回到大食，一朵孤傲的雪莲，皎月之下，盛开在你的河川…”叶娜念道此处，声音却是越来越小，蓝色的眼瞳起了些模糊，而后，缓缓流出了两行热泪。
龙塍低下头来，他怎不知叶娜对自己的爱慕，只是叶娜贵为大食的公主，与自己身份有差，况且自己的父亲早已与国师为自己定了婚亲，如今万般压力之下，惟有听尊父亲之言。
迦莲叶娜准备离开前，月光洒落在她额佩琉璃之上，和着那泛光的两泪同是闪着月华之光，宁静，皙白！
“龙塍，记住…我的…样子！”
叶娜一句离别之音，已是摄透龙塍之心，想那瀚海大战后归回途中，一直是这位叶娜公主照顾着龙塍。龙塍假昧之时，纵使看见雪奴想要代为叶娜做事，可叶娜却事事亲历而为，不仅为昏迷的龙塍擦洗过身体，还笨拙的替龙塍缝补着内服，甚至还偷偷吻过龙塍，要不是迦莲叶娜是公主之身，此刻两人怎会是这般尴尬景象。
龙塍依旧呆立原地，颤动的嘴角发不出一丝言语。叶娜见自己的泪水控制不住，正欲回身跑开，却被龙塍狠狠抱在怀中。
“叶娜…”
“龙塍…”
这两声音呼，迎来的是两人在明月之下的紧紧深拥，有泪有笑，过多的怕也是所谓的两情相悦。
而这一切却被栈栏之后的小婉瞧的真切，她惊诧落寞的面上没有以前那俏皮可爱之色，惟有手中还是捏握那支青竹笛，面上又显迷茫，又显哀伤，一直呆在原地，料想她心中早已哭了起来。
风连寨的瞭楼之上，苏旭撑开手中的婷兰折扇，见是下面三人的场景，只见他微微一笑，这笑也不是平日那般笑自心生，倒显几分凄凉之态，低声摇叹而出：“蓉慈，看来塍儿将来也是难以抉择啊。”
隔了许久，苏旭的眼中飘来一位藏在心中多年的女子，她还是那样的美，还如出嫁之前那样的美。
那眼中的女子微微一笑，无声而言，再起笑后，缓缓飘散开去。面对无声之言，苏旭像是得了回应一般，秀眉渐渐舒展，昳丽的面上才显往日那般笑颜：“好，一切听天由命。”
【已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