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十六岁的那一年。
那天天空碧绿如洗，明媚得让人打心底里感到温暖。我俏生生立在皇宫里一处名为锦绣的宫殿内，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身边这十几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少女。她们都生得十分俊俏美丽，家世也多为官宦人家。我们在这处偏殿等待着皇帝的甄选。今年，恰好是有三年一度的秀女选拔的，我便央求父亲让我也来参加。父亲对于我的举动很是不理解，因为自小他便教育我与哥哥，莫要步入官场，莫要嫁与官宦人家。可是如今，他最疼爱的小女儿，却要违背他的意愿，一心想着被选进宫中，伴随君王左右。我还记得父亲看我时，眼里那掩饰不住的失望。母亲也为此掉了许多的眼泪，哥哥也每每过来劝我。但奈何我心意已决，父亲愤怒地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话“你既然想去，为父便成全你。但你既要进宫，自此以后我便与你断了这父女关系！”
可是，我一定要进宫，一定要被皇帝选中！不是因为我爱皇帝，更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是为了我深深爱着的人——楚天霁。
家里人除了哥哥之外，是没有人知道楚天霁的存在的。那还是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哥哥带我去野外放风筝，遇到了那个蓝衣的俊美少年。那年天霁十五岁，他那有些妖媚的笑容让年少的我情窦初开。他施展轻功，轻盈地飞到高大的树上去为我捡来风筝。从那一天起，我常常偷偷溜出去见他练功。他有一个武功十分高强的师父，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天霁非常尊重他师父，每次讲到他师父，天霁总是一副无比崇拜的表情，于是我也开始尊敬这个未曾谋面的高人。天霁的武功很好，都是他师父亲自传授的。在我们相识以来的四年里，天霁也教了我一些，让我防身。所有这些事情，包括我会些功夫，父亲母亲都是不知道的。
我还记得半年前，天霁面色严峻地跟我说：“星宁，我和师父想要做一件事情，需要你的帮助，甚至牺牲。你愿意帮我么？”
我重重地点点头。是的，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天霁拉起了我的手，深情地说：“星宁，让你这样我很舍不得。我向你保证，一旦我们成功了，我立刻带你走。我们去关外的草原，骑马放羊，过你想要的日子，让我永远陪在你身边！”
我相信天霁，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进宫了。而我的任务就是，让皇帝宠爱我，信任我，然后帮助天霁他们刺杀他。
今天，我特意地打扮了一番:一头乌黑的秀发在脑后用白玉簪子随意的挽起，桃红色的刺绣夹袄，内里是水青色的小衫，银白色的长裙更是能突显我修长的体格。昨夜沐浴时，我特地在水中撒上了百合花，让我今日通体散发出一阵清香，淡淡的，并不腻人。相较那些浓妆艳抹刻意装扮的女子，我反而多了一丝独有的清冷之美。传唤的太监终于出现。他念了包括我在内的十位秀女的名字。念完以后，他媚笑道：“各位小主，请随杂家去储秀宫得见。”
我们十人跟随着传唤太监来到储秀宫。据说这储秀宫里曾走出过两位皇后，一位是深得先皇尊敬的先皇后，在一位便是当今皇后林氏。林氏原为兰妃，因贤良淑德，后逐渐坐到了中宫之位，统领六宫。储秀宫自然是极尽奢华，琉璃瓦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宫殿内的摆设都是难得一见的上品，貌美的婢女侍立在两侧。坐在储秀宫正座上的一对璧人，自然就是当今康隆王朝的帝后了。我悄悄抬起头，打量着皇帝和皇后。皇后林氏二十四五岁年纪，面容温和慈祥，一副母仪天下的气派。她身着五彩华服，那刺在袍子上的凤凰栩栩如生，仿佛振翅欲飞。皇后生得十分清秀，但是面色十分苍白。民间早有传言，说皇后凤体抱疾，久治不愈，看来所言非虚。皇帝二十一二岁年纪，身着明黄色龙袍端坐在前方，气势威严。皇帝的辈分为“允”，先皇赐名为“焕”。那允焕皇帝自然是英气逼人，俊美非凡。不同于天霁有些邪魅的容貌，皇帝的俊美是阳刚的，极具震撼力的，甚至有些久居高处的冷漠。我们十名秀女立于帝后面前，都是微微垂首。皇后和蔼地笑着说：“今年的秀女果然胜于往年，看这十位妹妹都是国色天香，各有千秋。皇上，可以开始甄选了吗？”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身旁的太监总管见状，忙召唤道：“广州安氏霓裳上前面圣！”
立于我左侧的绯衣女子安霓裳盈盈上前。她容貌十分艳丽，目光中透出一股高傲不羁之气。她福身行礼，淡淡地道：“广州知府安庆彤之女安霓裳，见过皇上万岁，娘娘千岁。”
皇帝不动声色地望了她一眼，依旧没有言语，反倒是皇后微笑着对安氏道：“妹妹请起。看妹妹生得如此美丽，本宫真是打心眼里喜欢。令尊安大人也是勤于朝政，深得百姓爱戴，本宫也有耳闻。如今看来，安大人也养得一位好女儿啊！”
听闻皇后的夸奖，安霓裳面上并没有多少喜色，果真是一位冰雪美人。她微微欠身，算是感谢皇后的垂爱。之后，皇后又问了安氏一些话，无非是读了什么书，会否抚琴作画之类，安氏一一应答。皇后询问地望向皇上，只见皇上轻轻点了点头。于是皇后笑着对安氏道：“安氏得选。”
我被排在了十人当中的第六位。当太监喊到我的名字时，我暗自稳了稳心神，尽量从容地走上前去。双手重叠置于身子右侧，我微微屈膝，道：“京城阮氏星宁，拜见皇上、娘娘。愿皇上、娘娘万福。”
皇后刚想开口问我话，不料一旁皇帝竟先于她开口，问道：“京城阮氏？阮天淼是你什么人？”
这是自我们进入储秀宫以来，皇上第一次开口讲话。我听他说起父亲的名字，于是答道：“是家父。”
“竟然是阮家的女儿，”皇后奇道，“阮家从来不涉足朝廷，虽然个个都是极具才情，却从不为官，真是没想到阮家的女儿竟也进宫了。到底是书香世家、名门望族出来的女儿，果然气质非凡！”
皇帝赞同地微微点头，继而又向我问道：“既是阮天淼的女儿，你可会诗词歌赋、琴棋书画？”
“小女子略知一二。”我答。父亲才情超然，在京中颇具盛名。父亲一直都说，若论天赋，哥哥是不及我的，只可惜了我是个女儿家，不过父亲还是倾力教导我，将他毕生所学尽数传给了我。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对我进宫这一作为那样的失望吧！我默默叹了口气，我实在对不起父亲对我的养育和栽培。突然间，我希望我不会被选中。那样我便可以回到家中，向父亲认错，从此承欢膝下。可是，天霁他，还等待着我顺利入宫的消息。
然而在我低头深思的时候，一直以来表现地十分淡漠的皇帝对身侧的皇后道：“将她留下！”听闻此话，我一时竟不能分辨自己究竟是喜是悲。当这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我回到了这几日留宿的客栈。父亲已经不允许我回家了，我只带了些衣物和我的贴身丫鬟初雪和喜雨出来。哥哥偷偷来看过我几次，每次他都问我为什么一定要进宫，而我却不言语，哥哥则不住叹气。我的房门外多了两名侍卫守护。当我推开房门，一直在屋内等候的初雪和喜雨立刻迎上来。喜雨性子急，连忙问道：“小姐，怎样？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府去了？”
我知道她们二人都是希望我落选的。我摇摇头说：“不，我被选中了。三日之后就会入宫。”
喜雨面上露出失望之色。初雪什么也没说，只为我端来一盏茶，服侍我饮下。我想起天霁会在今日日落前过来看望我，于是便打发雨雪二人道:“你们回府一趟，将我得选之事告诉夫人和公子吧。再从府中那些我的首饰，也好用于打点。”
初雪和喜雨答应着退了出去。我推开窗子，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眺望着街道。街道上行人川流不息，路边小贩叫卖着，好不热闹！从前，父亲也常常带着我与哥哥出来，买字画纸砚。哥哥喜欢周记的芙蓉饼，而我则偏爱望春楼的笋尖。父亲每次都会买给我们，而母亲总笑着说他太过宠溺我们。而如今，这一切将再也不属于我了。我即将住进那被高高的围墙隔绝起来的宫闱之中，也许永世不再出来。
日落的时候天霁果然来了。他依旧穿着一身蓝色衣衫，通过窗子进入我的房间。他快步走到我身边身边，急切地问：“怎么样星宁？你成功了吗？”
我冲他点点头，于是他松了口气，转而会心地笑了。他的笑容俊美无筹，让我看得有些痴了。天霁握住我的手，有些激动地道：“星宁，我就知道以你的姿色和才情，一定没有问题的！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在那狗皇帝身边太久的。我也会想办法常常去看望你。要知道凭师父的能力，我们出入皇宫也绝非难事。我会尽早让你回到我身边的！”
“我相信你！”我重重地点头，也紧紧握着他的手。然而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天霁眉头微蹙，向我道：“有人来了，我得走了！星宁，进宫之后一切小心！”说罢，他又走到窗边，转身跳下，很快便消失不见。我有些怔怔地盯着窗外他消失的地方。门外传来了敲门声，让我顾不得继续凝望。我打开房门，见是一位太监立于门外。他一见我，立刻满脸堆笑道：“还请阮小主来楼下听旨。”
于是我跟随他下楼，来到掌柜处，却发现整个客栈的人都被清走了。让我有些诧异地是，那盈盈立于面前的竟是今日遇到的安霓裳。她身着水清色衣裳，当真是清丽无双。见我下来，她却并不搭理。我也只好冲她微一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这次前来宣旨的太监正是今日在储秀宫时的那位总管。他见我二人都已过来，便尖声道：“安霓裳，阮星宁接旨！”
于是我同安霓裳一起跪下。那太监总管展开明黄色的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安氏之女霓裳，端庄得体，秀外惠中，赐封号‘丽’，封正四品贵人之位；阮氏之女星宁，蕙质兰心，才情出众，赐从四品才人之位。安氏、阮氏，于三日后晌午入宫，不得有误。钦此！”
我与安霓裳跪谢皇恩，又拿了些银两答谢那总管。那总管对我们道：“二位佳人自今日起已荣升为贵人和才人小主，身份尊贵。杂家姓黄名富贵，在万岁身侧做事。日后二位小主承蒙恩宠，飞黄腾达，切勿忘了杂家才好啊！”
黄富贵出言如此，实属我意料之外。安霓裳依旧冷冰冰的，只不言语。我只好陪笑道：“黄公公哪里话，公公是皇上的得力助手。今日星宁承蒙公公照料，日后还指着公公多多关照才是！”
黄富贵笑着点头应下。接着又传来一位年纪稍长的宫女，道：“这位是皇后身边的红若姑姑，这三天便是她教与二位小主宫中诸多礼仪和规矩了。”
我与安霓裳又向着那名为红若的管教姑姑福身行礼，道：“有劳姑姑！”
红若连忙将我们搀起，道：“二位小主真是折杀我了！红若能来此服侍二位天仙般的小主，是红若修来的福！”
之后便又与红若、黄富贵客套几句，便回房间休息了。安霓裳就住在我的隔壁，我想今后入宫大家便是朝夕相对了，不如与她结交，日后也好有个照应。于是我来到她的门前，轻轻叩门。前来开门的是一个作丫鬟打扮的少女，她一见是我，便行礼道：“阮才人万福！奴婢是丽贵人的随身丫鬟彩儿。小姐正在房中休息，不知阮才人前来所谓何事？”
我暗自感叹，这安霓裳的一个婢女竟然都如此傲气自若，也难怪她有些不近人情。我对那彩儿道：“我只是来探望一下你家小主，入宫之后我们便是姐妹，如此便先来叨扰丽姐姐了！”
彩儿还欲说些什么，但只听屋内传来了安霓裳冷冰冰的声音：“彩儿，请阮才人进来！”
于是我被请进了安霓裳的房中。她正坐在桌前品茶，神情淡然，不见丝毫加封的欢喜。我细细打量着她，果然是个绝色美人！她一对丹凤眼极其美丽，却不怒自威。肤如凝脂，双颊隐隐透出些粉色。她双唇极薄，加之不曾言笑，所以冷艳之极，当真配得上一个丽字！我不等她说些什么，便走过去坐在她身边，看她细品香茗，道：“姐姐好兴致！星宁却不知姐姐品得是什么好茶？”
安霓裳并没有答我的话，这倒在我意料之中。我也不在意，只静静地望着她。待到她将那一盏茶饮尽，终于淡淡地道：“福州特产殷翠茶，果然只能在福州才品得出那原汁原味来。京城再好，皇宫再奢华，地位再高，终究品不出原来的味道。既然一进得宫中便失了本我，那么我又为何来此呢？”
我心下一惊。安霓裳一番话似是在自言自语，我却也隐约听出，进宫似乎并非她所愿意！虽然心中这么想，但口中却道：“姐姐一番话，妹妹竟是不太明白。若说这天下，自然是京中最好，皇宫最好！姐姐进了宫，还怕没有好茶可以享用吗？”
丽贵人安霓裳望着我，忽而冷冷一笑：“阮才人果然聪慧！听闻才人乃京城阮天淼之女。素闻阮家淡泊名利，不知才人又因何故入宫？”
我淡淡一笑，答道：“只为一个‘情’字罢了！”
安霓裳的表情微微变了，或许她误解我的意思，以为我心属那重重宫闱中的天子帝王。我也不去争辩，只与她静静坐着，都不再言语。过了一会我站起身，对安霓裳道：“时候不早了，星宁便不再打扰姐姐了！无论怎样，我们三日后定是要入宫的，还望今后同姐姐相互扶持！”说罢我便欠了欠身，离开了。
回到房内，却发现我打发回府的初雪和喜雨已经回来了。她二人一见到我，立刻屈膝行礼道：“奴婢给阮才人请安！小主万福！”行罢，二人便吃吃笑了起来。对于这种行礼方式，我也是感觉极其别扭，于是笑骂道：“你们二人真真没有正行！我交给你们的事情做得怎样了？”
“我们已将小姐吩咐的事情告知了夫人与公子。”初雪答道，“夫人想着在小姐入宫前能让您回府一次叙旧，再见上一面，却被老爷……|”她不再说下去，但我已明白定是父亲不愿我再踏入府中一步。如此一来，我便真的再没有机会见到家人了。念及此处，我心中不免酸涩不已。初雪见状安慰道：“小姐不必难过，想来老爷这样只是因为在气头上。等小姐入宫了，讨得圣上怜爱，就有机会召见老爷夫人还有公子了！到时候小姐再给老爷赔礼道歉就是！”
喜雨也道：“就是就是，老爷一向疼爱小姐的！况且，还有我和初雪，我们会一直陪着小姐的！只怕小姐日后腾达了，不要我们了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喜雨说着，作出一副苦恼状。我被她的样子逗得乐了，笑道：“你们两个人机灵得紧，我哪敢不要！到时候给你们一人找一个婆家，嫁了出去，让你们夫君好好管教才是！”
如此与初雪喜雨二人说笑了片刻，便睡下了。第二日便是清早开始就学习宫中礼数。红若是宫中的老人了，有在皇后身边伺候，所以教导得很好。我与安霓裳尽心学着，毕竟日后不可出半分差错的。虽然安霓裳心中或许不愿进宫，但这并非一个人的事。一旦进了宫，每走一步便会牵扯到身后的整个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我，自然要更加谨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