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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母亲(10)

“五姐,你的那些玩意儿都拿出来吧。你们不晓得她肚皮里的东西才多,她原来是一个好玩的,你们要她领头玩吧,我是不会吃酒,只能陪着看看……”

她们便都催着曼贞,曼贞才说道:

“名堂是有一些,从前做女儿的时候,倒是常常玩,近来怕也不行了。曲牌名,现存的一些诗,词,人名都记得少了,行头也没有,等过几时我弄来几套东西再来试一试。现在来点简单的:园子里有的是花,小菡的小鼓,就来它一套‘击鼓催花’,或是索性野一点,划一堂拳,要不会划拳,便拍七,这个文一点,又容易学,你们看怎样,由你们拣好不好?”

大家的意思,是每一种都要玩一次。于是秋蝉便在园子里折了一枝花叶并茂的牡丹,腊梅在外边掌鼓,曼贞拿过那枝花又说道:

“这个酒令容易得很,譬如我起令,我先喝一杯,说一句诗,然后喊击鼓,我便把花递给文英,文英递给淑贞,淑贞又递给……这样轮传下去,鼓声一歇,花落在谁手中,便归谁喝一杯酒,念一句诗,诗里要包含得有眼前的东西,如若没有,便要罚三杯酒。说不出诗,讲个笑话也可以,于是便又传下去,直到个个轮到才算完。你们说好不好?好,那我就喝酒,我一喝了酒,我就是令官,不听我的令的也要罚三杯。”于是她喝了一大杯,接着便念了一句诗“酒醉梦断四十秋”。还等不到她喊打鼓,鼓声便咚咚的响起来了,花也就跟着鼓声轮流的传着,大家都用好奇的,惊恐的心传递着,小孩都不吃饭围着来看,奶妈抱着大,前边的奶妈也抱着意儿赶来了。花刚刚一传到于敏芝手中,鼓便戛然的一下停住了,大家都哄然笑了起来。于敏芝翻着近视眼四处的望着,又气又笑的说:

“三嫂子!看你的丫头来和我捣乱。”于敏芝是不会喝酒的,推辞了半天,只喝了一小杯,于是她便也念了一句“钟鼓乐之”。

第三次便落在杨毅的手中,她也吃了酒,念了一句“殷勤木芍药”,可是有几个便跳起来笑道:“只有牡丹,没有芍药。”杨毅不服输,又不会说,急得把脸也红了。还是曼贞替她解围,说不能以辞害意,她这句的意思实在好,芍药原是草本,牡丹才是木本,所谓木芍药,正是指牡丹,大家应贺她想得好,不能罚她,这才大家反吃了一杯,于是又轮流下去,都说了。夏真仁也说了一句“隔江犹唱后庭花”。

时候已经很晚了,曼贞怕学校关门,便不再玩,只说装饭来吃吧,大家也因为笑得太厉害,又不大会喝酒,已经有几个醉了,就嚷着口渴,要浓茶喝。于三太太也说道:

“五姐!你还记得么,从前我们叮嘱打鼓的专门捉弄大姐姐和桃姑娘(老侄少奶奶),让她们讲笑话听的事么?日子真快!”

自从这天过后,又吃过几次酒。有些同学更和她们要好起来,有一些面子上不说,心里却很不舒服她们。不过她们也不理会这些。真的倒更用功了,因为堂长告诉她们,这学期完结时是毕业考试,不过还要继续办下去,那时就改为本科,现在是预科。她们都怕毕业时考不上前几名,所以更加努力读书。那些不舒服她们的,见她们成绩好,更不敢得罪她们。那些要好的也就更来要好了。

于云卿在四月底动身到上海去了。在他动身以前便由于曼贞等的意见,堂长把他请到女学堂去讲演了一次,题目叫《怎样振兴中国》,他以慷慨激昂的态度和言词,使许多人倾心佩服,尤其是夏真仁,她对曼贞说:“令弟真不愧为一个革命志士!”曼贞心下也非常高兴,她在云卿动身的前夜问他道:

“你到上海去,有什么目的呢?”

“没有,没有,不过在家里很闷,想到外边走走,有机会便活动活动。”

曼贞担心的说道:

“能够走走是好,不过百事总要小心谨慎,你也三十岁了,小孩是四个,家里人少,弟妇年轻,假如没有事还是早点回来。在家乡也一样,我看你们教书,出报,也很好,这还不是一般事业,你以为怎样?”

云卿笑道:“你过虑了!放心,放心!我多则一年少则半年总回,实在我也想趁你在家,孩子还小,再到外边玩玩。外边若有事就找个事做,并不是怕家里不够吃,假如在外边能站得住一只脚也好点。现在的世界,一天不同一天,一赶不上将来就不行了。玉儿他们将来大了,怕都要学科学,中国要想不被瓜分,就要赶跑满清,这是一定的,我想赶快学点应用的东西,所以才想再到外边去看看。”

曼贞听到他这一番话,才算放了心,于是又问道:

“程仁山怕是个革命党,你同他一块的,也加入了么?我们学堂里倒有几个想参加呢。”

“不晓得,也许他有关系,不过这也不稀罕,革命党我倒认得几个,只是自己却不是,武陵的革命党,算什么,几个穷光蛋,弄几百银子就算了不起了。百事总离不了钱。所以这里的事,没有做场,要到外边去。”

最后曼贞便又托他:“假如有什么地方,有机会,我们这里有几个很热心的,你留心一下……”

自从于云卿走后,家里的门户便紧了好些,底下人没有事便都不准出去。一吃过晚饭,大门便上了杠,曼贞带着老妈前前后后查看一回,回后边时也给于三太太一个招呼,当中的墙门每夜上锁,前后安了一个警铃,有事时就拉。曼贞虽说多添了一些事,心中倒也一样平静,后园子里的夜晚,总是安静的,空气清鲜,不时有花香味吹来,常常一到有好月亮的夜晚,她就一人留在花园里一会,天气已经很暖和了,她最喜欢这种夜晚,觉得有说不出的幽趣,可是也有一缕淡淡的寂寞袭上心头。有时小菡陪着她走一圈,或是靠着她的膝头坐在旁边的石头坎上,她不说话,望着那银白色的月亮,和那沥青色的天空,有一丝薄云在飞逝。小菡也不说话,望着她,望着月亮,望着天空,还望着星星,星星在闪呢,月亮里有些什么呢,慢慢的小菡便睡着在她膝上了。于是她把她抱到房里大床上去。小菡就朦朦胧胧地睡去了。

大现在身体也强壮了好些,已经会吃饭了,虽说还不如前边的比他小两个月的意儿,却也自有他可爱的地方。他没有他姐姐活泼,天真,却已经显得是一个比他姐姐精明的孩子。他玩的一些小玩具,木头的小碗,小罐,瓷的小菩萨,奶妈替他做的香袋子,他从不会把它们失落。他也从不让同他玩的意儿,仲儿,小菡来欺负他。他时时都不忘记防卫自己,他预备着厉害的回答那些敢来侵犯他的人。他没有从前好哭了,也不怕生人,却从不肯理睬生人。有时候妈把他带到学堂去玩,他只紧闭着小嘴,张着锐利的眼睛去望人。然而一离了这些人,只同他妈在一块儿的时候,他便非常懂事的望着她笑,学一两句刚刚学会的话给她听,他要她读书,他奇怪的注意的望着,他会心的笑了。当他妈写字的时候,他也要抢笔来玩,在纸上乱涂,自己一个人高兴的笑着。曼贞就爱他这些,说他是比小菡有用的孩子。

曼贞带着孩子们忙忙碌碌,早出晚回,也不觉得夏曰的长,一忽儿就又是暑假到来了。这天正是大考完结的那天,她觉得近来忙于考试,竟有好久没有同她的同伴们闲谈,所以这天她特别早一点把小菡使人送了回去,便踅到后边寝室来。几间寝室里都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只有茂密的芭蕉,轻轻摆着巨叶,她一直朝后边走去,一边喊了起来:

“敏芝!敏芝!”

“呵,曼贞姐!你坐下么?我在洗头。”夏真仁一手托着倒转的长发,张着脸,从后边的小院子里走出来。

“呵!稀客!曼贞姐你好久没来后边了。敏芝姐到会客室去了,他爹来了。”另外一个姓张的女同学正在那里洗手绢。

“还没有放假,怎么人就走光了,一路走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张小姐,你假期不回家吧?让我也来洗一洗手。”曼贞走到洗脸架边去。

“不回去。可是她一定要回去。”她朝夏真仁努了努嘴。

“真的吗?”

“等等我同你讲吧,我洗好了。”她已经把头发拧干,披散在后边,用一把大梳在梳它。

这时寝室里定出夏真仁的嫂嫂夏友梅,她有点胖,刚刚睡醒起来,眼睛还是红红的,她有点难为情的说道:

“我昨夜没有睡好,老记到早上要考理科,一缴了卷子就跑来睡了,也没有翻书,看错没有。曼贞姐,你来多久了我也不晓得。呵,天气真热,我也想洗头。”

“白天睡觉自然热,今年还算好的,热的日子在后边。还有人呢,她们在哪里?”

“我和你找去,你等一下我。”夏真仁又把头发分开,松松的编了两条辫子。她年纪小,人又不肯长,高高的卷着两条衣袖,底下又散着两个大裤管,薄薄的一双天足,面孔因为天热,泛着一层淡红,虽说不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却显得很是活泼大方,曼贞便笑道:

“真仁!你要这样才好,平曰你太老气,你还小得很呢。你今天似乎好看得多。”

“嘿,你笑我了!难看点也好,我不管它。”夏真仁仍是那么平平常常的答应她,不管在旁边忍住笑的张的颜色。

“小菡呢?”

“送回去了。”

她们便排着走出寝室,夏真仁拿了一把芭蕉扇掮着湿的发辫。

“为什么要回家,你们又那么远,下学期赶得来么?”

“我同你往那边去,她们一定在那儿,那是我们新发现的地方,最凉快,人又找不到。赶是赶得来的,下水倒快,就这一路回去,坐一个来月的船,苦死了,不过回去一趟也好,我三哥回来了,趁他在家,他可以替我在我爹面前说话,不是爹不准我读书了。老人家很执拗,也不能硬来,还有我四嫂,她同我出来,家里也是说空话的,几个嫂子围着我爹吵。实际上四嫂也用不着家里什么钱,你知道我是很省俭的,免得四嫂向家里要钱用,我就分些给她。现在爹写信来,发脾气发得厉害,所以我想还是回去一趟,把事情弄弄好,再下来。不过,曼贞姐,你说我假如到省城去读书,你赞成么?都说那边学堂办得好些。”

这时两人已经定到大桑树底下,有些小的野蚕从树上落下来。树上正结着大的桑葚。她们在那围着树身的石砌的圆台上靠着。

“到省城去吗?那当然好!”曼贞也兴奋起来了,“你是应该去的,这里一切自然都要不如些。只要你家里许可,那你就去吧,不过要常常同我通信。”

“你慢点讲出去,我回家了再说。实际我家里走旱路到省城比到这里还近,假如省城真的好,我就写信给你,你们也去好了。”

“我是没有希望的,你看两个小孩,就是下学期读书,钱都还不知在哪里,家里的房子还没有卖脱。好,现在不讲这些,还是去找她们吧。”

于是两个人便排着朝后走去,而背后又不知谁在喊:

“曼贞姐!你还没有回去么?你们慢点走,等我一等。”于敏芝捧着一脸盆红透的李子吃力的在她们后边追着跑来,她的脚虽说已经放得很大,可是走路时总还看得出。

“什么东西?快点来。”

原来她的父亲特意来看她时,给她带来了许多点心和水果,水果都是乡下家园里的,她的父亲要她回乡下去过夏,她的母亲常常想她想得流泪。他又告诉她侄儿们也大了好些。第三个嫂子又是大肚皮。今年的水果结得少,谷子却好,只要一出城就看得出来的。她的妹妹虽说还只十四岁,却把婆家定好了,婆家已经就在催,他没有答应,年纪太小,是一层。另外还有一层理由,他没有说出来,意思是要等做姐姐的嫁过后。她爹还说了许多,都是一些温柔的旧梦,她想起半年没有见面的妈来了,她问是不是妈已经脱光牙齿,因为有一次她做梦梦到,听说没有才放心,然而也哭了,是一些多么有趣的眼泪呵,原来是想笑的,不知为什么却反而哭起来。她答应她爹,过两天就一块儿坐轿子下乡去。

她们找到了她们,在几个空着的教室当中的一个院子,那里不会有其他的人去。院子里的草很长,有两株盛开的夹竹桃,靠墙栽着几排细竹。她们在饭堂里搬了一张方桌,和几把椅子几条凳来。她们因为考试,要找清静地方读书才发现这里的。现在一有空也躲在这里来谈天。

“啊呀!害我好找!要不是真仁,我就找不到。”

“文英那丫头呢,她回去了么?”

留在这里的是蒋玉,杨毅,姓王的两姊妹,和另外一个姓杨的。

于是大家围着方桌吃李子。敏芝津津有味的传达着她家里的许多事迹,那些她熟悉的,甚至那些石头,一半埋在土里一半伸在外边的,那些田坎上的缺口,水从那缺口处哔哔泊泊的流,她都亲切的讲到了。大家一边听着,一边想到自己的家,怀念着的家乡是最美满不过的,于是大家便都争着讲。那姓王的妹妹还拉着她姐姐央求道:

“明天要姑妈打发人送我们回去呀!”

曼贞也想起灵灵溪,那美的,恬静的家呵!那些在黃昏里的小山,那些闪着萤火光的小路。那些在风里呻吟着的树丛,那树丛中为星光扰醒的小鸟也拍着翅膀。灵灵溪的溪水和月儿戏着,又逃到下边去了。她实在怀念那里,那个安静的,却随处荡漾着柔美的生命的世界,是属于她和她的小孩的。那里的春风,曾吹散她的忧愁,而给与她生活的力量。她爱它,小菡也总不能忘记的,然而,她想到的时候,是多么形容不出的一种酸楚侵上心头。那个家,那里的一切,那里的天和地,流水和气息,都将属于一个陌生人的了,她们永远不会再有那地方,而且,她的家,她也想不出什么地方才可以说是她的家,她是一个没有家的人,她的孩子在哪儿,哪儿便是她的家。她怕听她们有趣的说下去,也不愿打断她们的兴趣,她只随便的问杨毅道:

“你也回去么?几时动身呢?”

“不,我不想回去,我想暑假中在学校多读一点书。”

她听到她说不回去,一点高兴也没有,却深深的同情她,可是她也不愿意问她的理由,只说:

“好,我一定常常来看你。”

“那好极了,我还想请你教我叠绵,我想叠两块横镜屏,和造一枝花,下半年我表姐出嫁,我想送她。”

“好的,我一定来帮你。”

放了假,学校就冷清多了。好些人都回家去了,只有杨毅等六七个学生。褚先生走了。金先生也搬回家住了。吴文英她们很少出来。就是曼贞也要五六天才约几个人到学校去会一次,玩半天。不过学校里的几个远处学生,倒也逍遥自在,甚是好玩,因为学堂里地方大,凉爽,没有什么规矩,书看厌了,便做点手工,又到操坪去跑跑,有时还教留堂的麻阳婆去买点凉面,凉糕,水果之类的东西来吃,一边吃东西,一边下棋或是轮流讲故事,所以倒也很有乐趣。

曼贞住的后园子,非常凉快,有时晚上于三太太在前边闷不过,也带着珠儿来后边园子里坐一会,有时玉儿和仲儿也跟来了,几个孩子便扯着姑妈讲故事。曼贞便讲一些水帘洞,或是风火山的故事给他们听。都听得有趣极丫。

大姑太太也常常回来。她是一个会说笑话的人。老侄少奶奶特来做伴,住了好久。她又是爱凑趣,连腊梅她们她都要奉承几句,所以人人都欢迎她。有时又特意把三姑太太接回来,在白天自己几个家里人玩玩纸牌。曼贞自从进了学堂,便少有时间玩,现在因为是暑天,做不了什么事,便也偶尔玩玩牌,不过总没有多大趣味,她想起从先半夜里偷着起来,只穿睡鞋,闪过她妈的睡房,走到前边三姑太太房里和几位姊妹玩牌的事,像做贼一样的,话也不敢大声说,轻轻的数着铜钱的那种趣味,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坐在对面的三姑太太也像在回忆过去的事,她忽然说道:

“五妹,想起爹来真是有趣,他老人家,威风凛凛,不知办过多少大事,同我们玩牌,就像个小孩,你把他骗得那么快乐。”

于是曼贞也笑了,向着于三太太说道:“真的,可惜你没有见着,他老人家有时比妈还要慈蔼,不过对儿子们是要严厉一点。我和三姐同他们两个老人家打牌,云卿看牌,看到他要什么,就告诉我,我装不懂,说他是要另外一张,偏不发出来,偏只肯发手上的这张,他也真着急,以为我捉住他了,谁知一发出来,正是他要的,他的声音又大,打起哈哈来满屋都听到。他就天天赢我们的钱,赢了去又还我们。现在想起来,真就还在眼前一样,那才是快乐的日子呢。”

珠儿她们也问一些爷爷的事,或是爹小时的事,听到姑妈讲爹还只十三岁就入了学,用红花线扎一个麻雀尾巴(小辫子),穿蓝衫骑白马到圣庙去,家里一趟两趟的报子来讨喜钱,孩子们也便不知所以然的快乐着,而且羡慕着。

家里一没有客来,曼贞就带着秋蝉老妈在一块门板上糊布壳,棕壳,而且带着她们把孩子们的鞋袜做起来了。她自己的旧鞋子又小了,也得赶新的,还得多预备一些。她又计算了一下钱,她还得省俭点,她想大快到两周岁了,那时就不必再用奶妈,要秋蝉带着,小菡已经很乖,不消人带,又成天在学堂。而且无论如何,乡里总还有一点谷子,幺妈会给她寄钱来的,她已经写信去了。她把许多事稍稍预备了一下,便就安心的这么过去。心想胡乱的就这么混,日子终有得来的。她又给几个回到家乡去的朋友们去了信,一心只等这闲暇的暑假过去,那时就又要开学了,又要忙忙碌碌的上课。

可是还只到七月里,街上便不时有谣言。带回这些谣言的,总是看门的老于。老于开始只把这些消息在后院子里和厨子说,老妈子听到便又和奶妈腊梅说。于三太太只看见她们常常交头接耳,咭咭咕咕,便问她们,她们才说出来。说是哪里有神兵要打来了,又说是哪里造反。于三太太骂她们,不准她们说,可是老于连续不断的说一些新消息,终竟还向于三太太也说了。这天他刚在前边同玉儿兄弟玩,他教玉儿打拳,恰巧于三太太出来找他们。玉儿一见他妈,便赶忙告诉她道:

“妈!妈!看我,我会打拳,老于教我的!老于说‘长毛’又要来了!”

“哼,好,打得好!”她看了看站在下面不动的老于,才问道:“噎,你到什么地方听来这么一些红的黑的,说得满屋见神见鬼。你晓得吧,老爷不在家,谣言少听一点,有什么确实不稳,就告诉我,请那边二侄少爷过来。”

“是讲得满厉害呢,衙门里都到省城请兵去了。到底是什么事我也弄不清,说是城里有歹人,又说省城更不稳,卖卜的都说看星相今年要动刀兵。前头老爷写信来不晓得说什么没有,外边到底还安静么?”

于三太太被他一说,不知是信好还是不信好,只说道:

“老爷来信,从没说起这么一回事,假如真的有什么不稳,他一定会回来的,可是他也没有说要回来。我怕是谣言。那年不也说过一阵要打仗,后来声息也没有听到一点么?你再去打听看,不要在家里乱说骇人。”

过了几天,大侄少奶奶又从前街上二侄少爷家里带着新的消息来了。她告诉这位婶娘的时候,还带着一点气喘,因为她要表示对于二侄少爷夫妇的气愤。

“他们晓得许多事,二哥他天天都到朗江学社去,那里听得到一些消息的。我吗,就问一问他,免得家里大大小小惊慌,是谣言也要辟开,谁知他们俩一阵把我叱着,说我不镇静,喜欢听丫头们的话,哪里有那么一回事。骂我一顿倒也算了。偏偏他们昨夜又商量什么时候搬家,什么东西要清理……许多话都被小丫头福儿听到了,今天一早就到后边说,我来的时候,我们那位二少奶奶果然在那里清理箱子。婶娘,你说可气不可气?假如真的有事,也该告我一声,我还有个儿子住在城里。而且他明知叔叔不在家,婶娘这边没人,总该来照顾一下,这样瞒着,真不知存的什么心?”

“哦,真的有这么回事么?”于三太太心里也有一点不安起来。

于是大侄少奶奶又说了一些她们那里听到的差不多的消息。于三太太便打发人到后边把曼贞请来,商量这件事。

“我想不至于打到武陵来,纵是真有什么事,这么个小城,有什么必争之处!满城风雨,不过庸人自扰。”这是曼贞的意见。这个意见稳定了于三太太的心,于是她说:

“刀兵也许有的。五姑妈,说不定那些话应验了,不是说要赶走满清么,要打也总往京里去,隔我们这里还远得很,真不必怕,你说是不是?”

经她们这么一说,家里就平平安安过了好几天。可是有一天黄昏时候,老于又指手划脚在后院里说了起来:

“看呀!看见没有,远得很,那边,光拖得有两尺长……”

“噎,看见了,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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